竹筏終於卡在東岸的礁石縫裡,一撮人匆忙地登岸。
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為竹筏已經快散架了,二是因為一小隊日軍鍥而不舍沿著對岸不停追擊。
以前體力最好的是迷龍,現在是換成了張陽。
張陽把郝獸醫拖下了筏子。
迷龍累得氣喘籲籲:“張……連……長……你……挺猛啊!”
一句話要分成幾份說,其余人乾脆都吭不出聲來,忙著逃離射界和嘔吐出腹裡被灌進去的渾濁的江水。
一發子彈離他很遠的地方削過東岸,迷龍開始有氣無力地笑:“這槍……槍打的……他們……他們也累吐血了個屁的……”
不辣居然還不忘鬥嘴:“一口氣喘……喘……喘不上……你就翹……翹死在這兒了……”
孟煩了催促著:“走……走……快走。”
十幾個人跌著,拖著,爬著上岸。
日軍在罵,在射擊,但難以想象,累得像狗一樣的日軍,體力如此勇猛,還可以射擊,雖然子彈偏得讓人瞠目結舌。
蛇屁股和喪門星拖著死啦死啦,那家夥卻忽然掙脫了,這一掙就叫那兩個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
那樣的大動作叫人誤以為他中了彈。
一群人緊張兮兮地看著,看著那個家夥倒在地上,然後用了極大的毅力跪了起來,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槍彈在他的周圍橫飛。
日本人喘勻了氣,也開始在調整準頭,但那家夥卻在越飛越近的子彈中向遠處的南天門下跪。
最近的一發子彈就打在他身前的石頭上,但那家夥恍若未覺地在那個彈痕上叩下一個長頭。
他的嘴唇在動,喃喃地在念叨著什麽。
張陽知道,他是在超度亡靈。
死啦死啦跪了很久,奇跡般的沒被打死,也許是他的舉動讓日軍也想了起來,他們似乎非常尊重那些拚死戰鬥的英雄們的。
一天一夜,一個團就扔在了南天門上。
但,只有張陽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
大家沉默著,而那個跪地的人開始竭力把自己掙扎起來,似乎永遠精力充沛的家夥好像也要衰竭了,他幾乎無法掙起自己的身子。
張陽放下獸醫,和喪門星去把他架了起來。
他走兩步後便掙脫了,靠自己走過怪石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說。
一撮人在樹林裡走著,腳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著路,沒有人能走直道,每個人的腿累得都像是面條,經常會無緣無故地摔倒。
張陽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獸醫,發現老頭子無緣無故地在哭泣。
“十三個。”
他痛哭,似乎這是世界上最讓人傷心的幾個字。
孟煩了說:“走吧,走吧。”
老頭兒還在念叨:“就回來了十三個。一千多人啊。”
“走吧。”
大家繼續趕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盡頭,現在的路寬得可以行車了,而阿譯又一次癱倒在地上,然後看著眼前的一棵大樹發呆。
孟煩了從他身邊拖過,很盡本份地踢了他一腳,這也算幫忙。
“煩啦…你看。”他說。
孟煩了抬頭去看,幾乎被枝葉和藤蔓蓋沒了的一塊舊木牌釘在那棵老樹上,一個指向的箭頭,上面寫著一個滇西小城的名字——“禪達”。
一群人呆呆地看著。
連張陽都有些恍惚。
他們忘不了曾經在一起吃過一鍋白菜豬肉燉粉條,
忘不了正是從那座小城走出去,參加的遠征軍。 禪達,這座美麗的城市,他們又回來了!
……
“禪達……這算是回家了嗎?”阿譯問。
其余人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然後紛紛點頭和搖頭。
迷宮一樣的青石路面,頻繁的雨霧,清新憂鬱的空氣。從無緣得見的溫泉和滇玉,想熱心但熱心不起來的禪達人……
這些,算是回家了嗎?
禪達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偏遠、怒江天險、豐富的物產資源,讓這裡的多少年來與世無爭。
可是,小日本來了,撤退的潰軍也來了。
這裡的人們彷徨、麻木、驚恐。
因為——潰軍如匪。
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時出現在視線中的。
東倒西歪地一群人走向那座不算家的小城。
從禪達的第一個居民鋪上第一塊火山石做路基,已經過去了一千年。禪達千年無戰爭,禪達人的石料用來鋪路而不是修築城牆,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了竹林……
這裡的人們憨厚、老實、可愛。
當一撮人接近小城邊緣時,卻被嚇著了。
第一陣隆隆的鼓聲是從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築中傳來的,漢家花樣繁雜的鼓、邊陲山民的銅鼓,幾種鼓都給融合了。
但它們現在無疑擂出的是同一種節奏:喜慶的節奏。
一撮人站住了,瞪著那排建築,連死啦死啦都驚魂未定。
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邊安慰著,一邊筋疲力盡的說,“一定……沒事的,沒事的。”
鼓聲越來越近。
這回響起來就沒停下來,從城郊的建築裡湧出數不清的人群。
剛才被建築林木擋住視野,所以,看不見。
現在,終於能夠看見了。
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馬身上或者用小車裝了的,此地多花,禪達人的手上沒拿任何標語性的文字而是拿著花,於是,除了張陽,沒有人知道這幫像是暴民一樣的家夥要幹什麽。
然後,轟然槍響,響過七五炮的出膛聲,聲震四野,一撮人也驚慌地張望著,但沒有人發起攻擊,沒有子彈和炮彈向他們飛來。
死啦死啦安慰著,實際上,他也被驚著了:“抬槍,是大抬槍。”
那個放槍的家夥把那杆打鳥的大號火銃垂下重新裝填。
開槍,不是打人,也不是打鳥,而是為了發出一個信號。
於是,那一幫拿著花的,扛著鼓的,揮著拐杖和鋤頭的暴民向他們發起了衝鋒。
這一群吃了白菜豬肉燉粉條的,離開禪達後,不知道半個多月來,禪達人就像將被烈日烤死的螞蟻。
他們想舉城遷徙,把禪達燒作焦土,但要燒掉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輩栽植的古樹,禪達人又想是不是乾脆一塊兒把自己燒了得了。
禪達人看著老天賞賜的火山、濕地、熱海溫泉、翡翠、鐵礦、會變成玉的巨樹,這些神話一樣的造物不會長了腿跟他們一塊遷徙。
本以為守不住的江防卻守住了,禪達人搜出了望遠鏡、放大鏡在東岸觀望。
他們看見了南天門上的戰爭,看見了浴血奮戰的英雄,看見了某人的那一跪。
忽然間,他們覺得,中國也有英雄,也有守護這片土地的中國軍人!
……
不辣看著熱情似火的人們向他衝來,便腿一軟跪在地上。
迷龍踢他:“你又偷人家雞摸人家狗啦?”
不辣囁嚅著說:“這架勢……偷了一頭牛也不至於啊。”
要麻說:“你忘啦,是你砸了人家的縣衙,偷了人家菜園子裡的大白菜!”
一句話,讓一撮人回想起,他們曾經的所做所為。
為了吃上一鍋白菜豬肉燉粉條,孟煩了偷了粉條又被要了回去,阿譯賣了表……
這群人努力回憶著,然後被包圍了。
被粉條包圍,被白菜包圍,被老頭子手中的酒碗包圍,被老太太手中的針線包圍,被小夥子們高高舉起,被小姑娘們送上鮮花。
歡呼聲吵得讓人靈魂出竅。
禪達人混合了邊陲民族的血統,不擅言辭,但是酷愛狂歡。
這是一撮人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熱情與款待。
禪達,他們回來了,但與以前有著千差萬別,這一次,他們是受歡迎的,是被崇拜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