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被綁了手,顯然不可能攀上巨石一樣的南天門的峰頂,於是往岔裡跑。
他站在這條岔道的盡頭,往下看去,怒江小成了一條細線。
這面的山峰是一個大於七十度的坡度,人根本無法正常站立和行走。
於是,迷龍回頭跑了兩步,看著追上來的一群老兵,和緊追其後的新丁,生氣且無奈地說:“打!老子的一顆好頭由你們彈!彈痛快了給老子松開!”
然後,他忍恥負重地低下了頭。
一群人沉默了,倒也不彈了,推推擻擻推出幾個人到前面去――不辣、豆餅、蛇屁股、阿譯、孟煩了、要麻、康丫、董刀,還有張陽,他們拿下了肩上的槍。
拉栓上彈。
“王八羔子,真打呀?”迷龍有些呆了。
郝獸醫的臉都快皺成了苦瓜:“迷龍,麻煩你扳著手指頭算算,這一路上你惹了多少事,夠槍斃幾回了?”
“我怎扳手指頭呀?豆餅你給我松開。”
豆餅傻不楞地真打算去解,孟煩了忙給喝住了:“豆餅,你脖子上的六斤半不要了?你解開他,他要是不跑,我是他灰孫子。”
迷龍於是望望天,欲哭無淚:“不仗義啊你們。死啦死啦也不仗義。”
“他是團座,用不著跟你仗義――阿譯營座,你說是不是?”孟煩了問阿譯。
不等阿譯說話,迷龍立即開罵:“癟犢子營座,他的嘴跟棉褲腰似的,一問就松口,就是他害的我!”
阿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孟煩了繼續說:“他沒害你。我們就是來送你上路的。”
迷龍說:“我還就不信了,瞅瞅哪個王八羔子死不仗義的先開槍!”
“哥兒幾個,我數一二三。”孟煩了舉槍開始數。
迷龍急忙打斷了他:“噯!噯!大事忘了,帶我老婆孩回禪達成不?”
孟煩了立即答應他:“行行。一二……”
迷龍又叫:“煩啦你別猴急成不?!耽誤不了你拉泡屎的功夫!”
不辣說:“有屁快放,該走就走。國難當頭,你留點兒時間給我們打小日本,行嗎?”
“對了……叫我老婆別給我守寡。”
蛇屁股提醒他:“才見面,她不會給你守寡的啦。”
迷龍看著大家:“對了,哥幾個,你們說我是不是虧得慌啊?”
孟煩了說:“你不虧。上輩子欠她的,全攢這輩子還了。”
迷龍根本不想死,想著各種理由拖延時間:“我說那個誰啊,我渴。”
一群人面面相覷。
終於,豆餅解下了水壺,給他喝水。
喝完了水,迷龍開始嚎啕,沒有真的哭,乾打雷,不下雨:“爺們兒喂~我不仗義的弟兄們,良心叫狗吃了,你們就真忍心看我去死啊?沒有人幫我求個情啊?”
大家愣著神。
不辣衝他大叫:“早給你求過啦!”
迷龍叫道:“再求一次啊!”
孟煩了直接懟他:“你還有什麽孬事沒乾?什麽屁話沒說?你這樣的待在哪兒都是個禍害,你呆過的軍隊最好直接散夥!你說死啦死啦留著你幹什麽?”
“我好好做人啊!他說什麽我都聽了,你去跟他說,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就崩個屁我都猛吸……
別!別!這麽說能整死我。
你說他……是個大好人,我說真的,他不是東北人,可是個好人,我願意跟他乾。
你跟他說,
誰還能象我這麽使機槍的?不辣你行嗎?你們看我機槍使的,嘖嘖。” 迷龍最後居然開始自我陶醉起來。
不辣上去又給他彈了一個腦瓜崩兒。
郝獸醫最終說:“煩啦,你就再去給他說說吧。”
“我不去。當官的去,阿譯去。”
阿譯也算知道自己的能耐:“真想讓迷龍死就讓我去。”
最終,一群人看向了張陽。在他們心中,張陽算是死啦死啦比較信任的人。
孟煩了說:“張連長,你去。這個時候,你該站出來說句話了。”
在眾人匯聚的眼光中,張陽看向了迷龍:“迷龍,你也知道,無規矩不成方圓,更何況這裡是軍隊。軍人就該有軍人的樣子,就應該遵守軍紀!
我知道,死啦死啦舍不得真的殺了你,但你自己要記住今天發生的事情。如果你依舊死不悔改,得不了教訓,總有一天,你的所做所為,真的會要了你的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張陽走了,去找龍文章求情。
迷龍的老婆還跪在那裡。
現在大家都知道了,迷龍的老婆叫上官戒慈。
死啦死啦向身邊的一個小年青發話:“去找些人來,幫人把棺柩入土了。”
那小子得了命令,以一種打仗的速度去了。
死啦死啦向著棺柩鞠了一個躬――這也是他能對一個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來的最大敬意。
他看著上官戒慈道:“你斷送掉的這個男人,說不定能殺掉成百上千的日軍,現在卻被名存實亡的軍紀打發了!”
上官戒慈說:“我看過這樣太多的殺戮了。”
死啦死啦站住了,回頭看了一眼:“這一回可以不用再看了。你可以跟著我們走,過了怒江,去一個你覺得適合的地方。我們還得在這裡做你看煩了的事情――殺了我最好的機槍手。”
上官戒慈說:“你這種人,我也看得太多了。”
死啦死啦看著那女人的背影,但對方並沒打算讓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種非常大方的儀態調過了身來,她第一次讓人看見了她的正臉,因為她已經把自己的臉清理乾淨了,她不喜歡被人看見她的困窘與潦倒。
張陽、孟煩了和康丫正巧來了,在死啦死啦的左近愣住。
這也是他們,甚至是張陽第一次看見上官戒慈長什麽樣子,她一直低著頭披著頭,連迷龍都沒有看見過她的正臉。
此時的她,如出水的芙蓉,如張開的荷花。
少了一份女人的嫵媚,但多了一份英姿颯爽。
上官戒慈平靜地說道:“我在這裡已經好幾天了。沒有人願意伸出手幫我,沒有人會真心實意的付出。有的只是貪婪,好色,佔有。
但是他不同。
我能感覺的出來,他沒有那種肮髒齷齪的想法,他心裡想的先是幫我,然後真心希望我能成為他的老婆,成為他的另一半。
當他毫不猶豫地說出要帶我和雷寶回家,哪怕他死了,也讓他屁股後面的兄弟們送我們回家的時候,那一刻,我就是他的人了,我的心已經交給他了。
所以,現在,我是他的媳婦,是他的老婆!
你要是殺了他,我會……以命換一命!”
好一個剛烈的女子。
一字一句,重若千金。
康丫開口道:“團座,張連長找你,說有要事商議……”
死啦死啦在愣神中,忽然猛烈地揮手:“商議個屁?放啦放啦!”
張陽早知道這種結果,所以並不感到意外。
孟煩了和康丫啞然地看著死啦死啦。
這時,小死忠已經拉過來一班人準備給死者下葬。
死啦死啦瞧也不瞧眼前恭立的下屬們,他揮著他的手:“沒聽見?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於是,埋死人的擁向棺柩,而康丫則飛跑著去峰頂宣布迷龍的赦免令。
龍文章的身體有點兒搖搖欲墜,他用手摸著身後的溝坎,慢慢坐下,然後將身體和頭顱都斜靠了。
那雙充滿無奈的眼睛,凝望了一會兒天空,然後悄然閉上,支撐脖子的力氣似乎消失了,順著溝坎徹底倒了下去。
他實在太累了,身體累,也心累。
張陽能理解龍文章的那種疲倦,他懂。
一群人終於回來了。
看見累倒睡著的團座後,有人茫然,有人怯怯地上前一步,有人怯怯的地後退一步。
龍文章就這樣睡著了, 在隊伍即將開拔的時候閉上了眼睛,實際上,十五分鍾前部隊就應該向“行天渡”進發。
因為迷龍,耽擱了。
“團座?……死啦死啦?”孟煩了輕聲叫他。
全無動靜,於是孟煩了輕輕搖晃。
炮聲在遠遠的背山又響了起來,曾經擺脫了日軍幾天之久,但現在它又追上來了。
“團長!”孟煩了搖著他,“日軍追上來啦!”
“他太累了,讓他睡一會兒吧。”張陽轉身,以連長身份命令道:“先頭部隊立即開拔下山,後面的,留下來,阻擊日軍!”
有一部分人得了命令,開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不再聽從他的命令,自發下山。
“白眼狼!他沒扔了你們,你們卻扔下了他!”孟煩了衝那些人吼叫。
但無濟於事。
埋掉了棺材的小死忠們從林子裡出來,迷龍老婆和雷寶兒跟在後邊。
死忠們幫不上什麽忙,他們盲目的崇拜讓他們幾乎喪失了判斷力,只會茫然跟從,甚至聽著遠處的炮聲生出了怯意。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脫離大部隊,零散地下山。
因為,家就在前方,只不過隔了一條江的距離。
跨過眼前的怒江,他們就能回家了!
所以,這個由上千人組成的團,因為回家的渴望,將要分崩離析。
偏偏在最重要的關頭,他睡著了。
精神支柱倒了下去,失去了他的指揮,這支剛剛凝聚而成的隊伍,重新變成了一盤散沙,在南天門上終於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