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頭部隊已經絡繹下山。
不過,正如張陽前面跟迷龍所說的,回家的路上,不僅有錢,還有女人。
在緩緩的行進中,看著路邊那個女人,她又髒又累,以至她身邊那個約摸五六歲的孩子都比她乾淨整潔得多。
大家都看著她,一是因為一個漂亮的異性,必然會引起一幫大老爺們的注意。
二是因為她身邊停著的那個死人。
“過路君子,誰能幫我葬了我的公公?”女人念叨著。
不辣戲謔地使勁捅孟煩了的肋骨:“過路君子。”
“滾、滾、滾。”孟煩了沒有那方面的想法。
“誰能幫我葬了我的公公?”
她隔上十數秒便這麽念叨一遍,但瞧來就像念天上掉餡餅一樣,不抱有任何希望。
她並不悲傷,看起來很平靜,但其實那是早已過悲傷極限的悲傷。
她的孩子也不悲傷,很亮的眼睛表示,這個小家夥平時絕非現在這樣的安靜。
一道命令從隊首的死啦死啦那裡喊叫下來,近千人的長隊,隊首已經看不見。
“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隊伍擠擠擁擁地坐了下來,這時候就有某些好奇心過強的,比如說不辣這樣的貨,累成狗還是要好奇。
他走向那個女子的身側。
“難民吧?住緬甸的華僑?家裡做生意的還是念書的?看穿著家境不錯嘛。嘖嘖。”不辣搭訕道。
女人只是接著念叨:“誰能幫我葬了我的公公?”
“不辣,你給人個安靜好不好?”郝獸醫叫他。
那女人顯然相當的聰明,她明白不辣沒有真正幫她的心,所以根本不去看不辣一眼。
她說話的語速幾乎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原來的韻律,她已經在這種單調的韻律中等待了很久。
陌生過客,因為世道炎涼而變得冷漠與不信任,竟無一人伸出援助之手。
不辣還在叨叨:“丈夫呢?死了吧?日本人殺的還是緬甸人?這是你公公?很厲害呢,能走到這兒。我們路上撞見好多,能爬上南天門的還真沒幾個……”
孟煩了提高聲音叫他:“不辣!”
不辣回頭問:“麽子事?”
“回來!”郝獸醫說。
“我又不累。”
孟煩了說:“誰管你累不累?你明知道幫不上忙就滾回來!”
“我陪她講話,蠻可憐的。”不辣不打算回來。
郝獸醫說:“這有鏟子。你要真可憐她就把人埋了,好讓她走人。”
“走一路都人累散了,我哪兒有力氣?走人,往哪兒走?禪達?有她吃,有她住的地方啊?”不辣只打算動嘴皮子。
孟煩了說:“現在最不缺的就是你這種一分錢的同情心!”
“不辣,你再不回來我拿槍打你啊!”孟煩了倒不會真的開槍,但他已經子彈上膛,拉了槍栓。
郝獸醫急忙攔著,“你不要又亂玩槍。”
“要得嘞,要得嘞。”不辣說著,很不忿地回來了。
孟煩了還真怕誤傷,趕緊退了子彈。
可是一回到人群,不辣立刻開始播報其實剛才誰都聽得真真切切並且全是他編造的新聞,“她是華僑,全家都在緬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錯的,全讓打仗給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門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這是你說的還是她說的啊?”
“這種事我見太多了。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了。”不辣吹噓。
孟煩了拿話堵他:“沒人想知道怎麽回事。”
他剛說完,就被打臉了。
有一人走了過去。
正是張陽。
他從獸醫那裡拿過一把鏟子,走到那個女子的旁邊。
女子看見了他手裡的鏟子,抬頭看了他一眼。
張陽直接說道:“你別誤會,也不需要以身相許什麽的,我只能幫你挖個坑,至於棺材,我沒有木板,也不會做。”
“謝啦。”女子輕聲道。
“後面會有一個兄弟,過來幫你做一副棺材,他叫迷龍,是個東北老爺們。他將會是你的男人。”
張陽說完,在一群目瞪口呆的眼神中,找了一處看似風水寶地的大樹底下,開始挖坑。
“咯吱咯吱~”
聽著車聲,那輛破推車在這漫長的山路上,已經把輪子都硌變了形,但架不住迷龍老哥招募的人力,老遠就能聽見那貨地主喚長工似的吆喝:“加把勁兒,加把勁兒!康丫你這回下坡可把牢了!還會開汽車呢你!”
“你給換個汽車來開。”康丫頂嘴。
隨後,傳來一陣巴掌聲,毆打聲,以及康丫的叫痛聲。
迷龍帶著他的小推車來了,然後,他看見她。
微風吹起她的長發,陽光照耀她絹美的側臉。
迷龍躲在小推車的一角,癡癡的望著,就像是一個夢遊患者,又像是一個一動不動的雕塑。
周圍的弟兄們吃著迷龍帶回來的餅乾,吃著從康丫身上搜出來的日本罐頭,然後他們都安靜下來。
因為他們不願意去吵醒迷龍,不願意去吵醒一個癡情的漢子。
孟煩了吃了一口餅乾,幾乎被這一幕給噎著了。
不知誰嚎了一聲,這一下,讓周圍的兄弟們一起起哄,叫喊了起來:“哦哦哦~!嗷嗷嗷~!”
迷龍瞬間被驚醒,極力遮掩自己的羞澀,朝著眾人霸氣地說道:“都哄你爹的尾巴啊,吃你們的餅乾吧!”
但他的眼睛一直望著她所在的那個方向,目不轉睛。
然後,迷龍在眾人驚呆的眼神中,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那個女人並沒有看迷龍,低垂著幾乎是披散的沾著草葉和泥垢的頭。
那孩子瞪著他,如一隻幼犬瞪著巨大的同類,只是一向霸道的迷龍此時看起來如此柔情。
女人低聲說:“你能不能幫我葬了我的公公?”
迷龍開口,一瞬間居然變得磕巴起來:“你……你那啥……從哪兒來?”
他一開口,大家也都清醒了,也又可以笑鬧了。
不辣說:“東北啊!哈哈,他東北的!”
但迷龍已經單方面喪失了聽覺:“你兒子?”
女人沒抬頭也沒回答,而迷龍遲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頭,但小孩不讓他摸,躲開了。
“你丈夫呢?”迷龍又問。
蛇屁股替女人回答:“死了唄。”
那女人低著頭,迷龍發現她的頭髮上有一片草葉,他伸手去摘,卻被女人用手阻止,並且被小孩子狠狠地踩了腳。
迷龍摘下草葉,解釋道:“我那個……拿掉這個。”
女人問:“你能不能幫我葬了我的公公?”
迷龍問:“你能不能嫁給我?”
大家聽到迷龍的這個問題,一陣狂笑,瘋狂的笑。
只有挖坑的張陽沒笑。
那女人特意等到他們笑完了才說話:“如果你能給我公公做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龍說:“我能啊。不過你別聽岔了,我說的是你嫁給我。”
顯然她並沒有聽岔,因為她的回答毫不猶豫:“如果你能帶我們回中國,給我們一個家。我就嫁給你。”
迷龍因這要求的簡單撓了撓頭:“那可不唄,我要把你娶回家。”
於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後一個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對雷寶兒。我就嫁給你。”
迷龍根本是毫不猶豫:“就算你不死,我也會好好對雷寶兒。就算你不嫁給我,我也要帶你們回中國。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讓我屁股後邊這幫子混蛋玩意兒帶你們回中國!”
女人說:“那我嫁給你了。”
迷龍看著山勢中細長如帶的怒江,看著南天門頂上那裡被樹藤樹根爬得光怪陸離的巨岩和其上的巨樹。
剛辦成求婚大事的迷龍長長地籲了口氣,還沒及轉身就對一群人直嚷嚷:“有家夥事兒沒有?!”
沒人回應他。
“家夥事呀家夥事?誰有他媽的有家夥事呀?”
“什麽是家夥事兒?”阿譯問。
“刀啊,鋸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銑子啊,做木匠的那些!”
迷龍現在很著急,“誰有,趕緊的啊趕緊的!”
沒有人理他。
他一伸胳臂,展示掛了半腕子的手表:“把你們能用得上的家夥事都交出來!一件家夥事兒,換我一塊表!”
果真是財大氣粗。
在利益的驅使之下,一大隊人馬,工具多少還是有一些,刨子銑子是沒有,工兵鏟、鍬、斧、刀甚至是鋸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夾雜著喪門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龍一屁股蹲下挑揀,斧子、鏟子、鍬什麽的被他抱了滿懷,然後順手把他所有的手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然後走到一顆大樹底下,輪起斧頭喊到:“順~山~倒~嘍!”
這是關東地區那些伐木場經常喊的號子。
沒過多久,一聲巨響。
一棵樹木在叢林中消失。
康丫替他數著:“五棵。”
隨後,迷龍帶領他的那幫吃了餅乾罐頭的兄弟們把他的小推車給拆了,以得到必須的釘子。
那推車在他斧子的敲擊下分崩離析,車上的貨物散了一地,被眾人哄搶。
迷龍最後在箱子的一角找到了一顆糖果,引誘雷寶叫他爸爸:“叫爸爸。”
雷寶兒回答:“兔子。”
迷龍哈哈大笑,高興得像被人叫了一百聲爸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