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往縣城的班車終於緩緩來到了尚家河村村部所在地的街道，馬粉玲轉身望了望群山背後的那座高山，那座高山宛如鶴立雞群，被群山眾星捧月般捧在中間，高傲著頭顱，俯視著群山，靜靜地站著，誰也不知道它站了多少年，馬粉玲來的那一天，它便如此站著，馬粉玲在它的頭頂種地、鋤地、收割，忙乎了八年多，它依然平靜地站著，如今馬粉玲要走了，它依然如故平靜地站著，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你來了也好，你走了也好，一切都與它好像沒有什麽關系。人和高山比較起來，人永遠是渺小的。馬粉玲望著那座高山，一滴淚奔出了眼簾，流過了馬粉玲焦炭般的臉，流進了馬粉玲的心裡，馬粉玲嘗出了眼淚的味道，原來眼淚是苦的。這個世界上，除了苦苦菜是苦的，還有眼淚也是苦的。吃了苦苦菜能夠清熱解毒，能夠強身健體，吃了眼淚依然能夠清熱解毒，也能夠強身健體，因為它們都是苦的。

　　這個街道不到一百米長，街道的左面是村部，村部的院子有二畝多大，院子靠裡有六間磚瓦房，磚瓦房牆體上的白灰許多已經掉落，露出來的磚頭上出現了一片片被鹼化了的白，宛如人尿在了床單上留下的印記。高高的銀色旗杆上，一面鮮紅色的五星紅旗迎風飄揚著。村部的院子空蕩蕩的，也沒有其它東西，也沒有人，門是緊鎖的，院子朝街道的圍牆上不知是誰用紅筆寫了一句話:“繼續發揚老區革命精神，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不摘貧窮的帽子誓不罷休！”

　　街道的右面是一個大院子，院子裡正面有八間磚瓦房，三間房是王老板的土產收購門市部，三間房是王老板的百貨門市部，一間房子是王老板的灶房，另一間房子是王老板的書房。院子左側面有五間房，兩間是客廳，三間是臥室。院子右側面有五間房是庫房，還有一個廁所。王老板是尚家河村最早做生意的人，是尚家河村第一個富起來的人，是尚家河村第一個蓋起磚瓦房的人，是尚家河第一個買了電視機的人，是尚家河村第一個買了摩托車的人，是尚家河村第一個買了小轎車的人，是尚家河村第一個有電話機的人……在尚家河村，王老板有太多太多的第一，也是第一個用小汽車把馬粉玲送到那座高山茆頂的人。

　　馬粉玲望了望那座高山，望了望村部，望了望王老板的大院。

　　再見了，高聳入雲的高山！再見了，尚家河村村部！再見了，把我介紹到這座高山的王老板！

　　該走時還是要走，不要回頭，不要流淚，走吧，讓過去永遠消失在身後。

　　班車終於走到了馬粉玲的面前，馬粉玲招了招手，班車司機踩了一下刹車，一股土霧後，班車搖搖晃晃停在了馬粉玲的面前，車門“吱吱吱”打開了。

　　車司機是一個胖子，向日葵的臉蛋上眯著一雙眼睛，看著馬粉玲上了車，按了一下車門的開關鍵，車門“吱吱吱”響著關了。

　　“他媽的，今天也真晦氣，走了三十六裡坑坑窪窪的路，就拉了你一個人。”班車司機的向日葵臉蛋上露出了一口黃牙，黃牙縫隙裡擠出了那麽一句話。

　　“等等，等等！”車門外傳來了喊叫聲。

　　“他媽的，老天爺終於掙開了眼睛，終於來了一車人！”向日葵臉上露出了微笑，好像看見了陽光一樣，看著窗外。

　　馬粉玲聽到了一聲聲貓叫，誰家的貓在叫?

　　“他媽的，今天真邪氣，有個拐腿大狸貓在敲車門！”向日葵臉望著外面，

臉上籠罩著一團煙霧。　　馬粉玲低著頭，一直坐在班車最後一排的一個破座位上，她好像一個死人一樣，靜靜地坐著，她又好像一個聾子一樣，對向日葵所說的一點也沒有反應。

　　向日葵臉按了一下門的開關鍵，門再一次打開了，爬上了一隻拐腿的大狸貓。

　　“他媽的，你跑上來幹什麽，你又不給我掏車費，跑上來幹什麽?”向日葵臉上陰雲密布。

　　“轟隆隆”的聲音過後，三輪車上走下來了三個老婆子、四個老頭子，他們齊刷刷往班車這邊走過來。

　　向日葵臉終於露出了陽光，他沒有再說那句口頭禪“他媽的”，笑嘻嘻地說道:“大爺爺老奶奶，慢慢往上走，小心腳下。”

　　“小夥子，人真好呀！”

　　“哇，怎麽沒有人坐呀！”

　　“有人呀，馬粉玲就坐在車後面。”

　　……

　　老婆子和老頭子嚷嚷著，往車上走。馬粉玲依然一動不動，低著頭，一聲不吭。

　　“咪咪咪……”拐腿的大狸貓叫個不停，來到了一直低著頭的馬粉玲身邊，跳到了馬粉玲旁邊的座位上，用舌頭舔著馬粉玲的手。

　　“你，怎麽是你！”馬粉玲驚叫了一聲，猛然站了起來。

　　“馬粉玲，這是你家的貓嗎?”一位走上車的老婆子問道。

　　“貓咪，胡一刀那裡去了?”馬粉玲問大狸貓。

　　大狸貓跳下座位，往車門跑，慌地上了車的兩個老婆子倒在了走道旁邊的座位上。

　　“小心那隻瘋貓，小心得了狂貓病！”車下的一個老頭子喊著。

　　剛把腳跨上車門的一個老頭子心裡一驚，跌倒在地，頭朝地，鼻子碰出了鮮紅色的血，那隻大狸貓從倒在座位上的兩個老婆子身上跳過，再一躍，落在了倒地不起的老頭子脊背，用老虎一樣的眼光瞪著弄折了它一條腿、站在車旁觀看的黃秤娃，站在車門旁的老婆子和老頭子紛紛掉頭向遠方跑去，黃秤娃感到了大狸貓眼睛裡的殺氣，發起了摩托車，拿著三輪車搖把的萬成驚慌失措，飛一樣向村部跑去。

　　就在大家驚慌失措，紛紛逃跑的時候，斷腿的大狸貓騰空而起，當它再一次落到地上的時候，黃秤娃的臉上已經留下了兩道血紅色的印子， 鮮紅色的血流到了摩托車坐墊上。

　　“貓精，這是隻成了精的貓！”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黃秤娃發動起摩托車，飛一樣跑了。

　　有人喊道:“黃秤娃，記得到獸醫站打狂犬疫苗。沒有狂貓疫苗，貓狗同理，打狂犬疫苗也許起作用。”

　　那裡有黃秤娃的影子，他早跑了，遠處的山窩窩傳來了摩托車大油門的吼叫聲，好像一頭拚命爬坡的牛發出的“哞哞”叫聲。

　　向日葵臉驚異地看著他從來也沒有見過的一幕，等他轉過神時，坐在車裡最後一排的那個黑女人不見了。那兩個跌倒在座位上的老婆子也先後下了車，流著鼻血的老頭子用土疙瘩塞住鼻孔，止住了鼻血。

　　向日葵臉衝著車子門外喊道:“大爺爺大奶奶，快上車呀！”

　　“小夥子，我們是來看那隻大狸貓的，不是坐車的。”一位老婆子笑著說道。

　　向日葵臉問題:“貓有什麽好看的?你們專門坐著三輪車來看一隻貓?”

　　一位老頭子言道:“是呀是呀，那隻大狸貓一路瘋跑，我們覺得好奇。”

　　向日葵臉上重新有了雲霧，言道:“你們有事沒有事呀！吃飽了不得消化了！”

　　一位老頭子言道:“哎，兒子和兒媳都進城打工去了，留下我們這些老骨頭實在悶得慌，看見一隻瘋跑的貓，也正好跟著解解悶。”

　　“他媽的，活見鬼了！”向日葵臉罵了一句，關了車門，開著空車像蝸牛一樣向前方爬去，所過之處，車輪帶起了嗆人的塵土，塵土歪曲著身影，隨著風飄向了沿路的荒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