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參加完會議的尚阿牛戴著頭盔，低著頭，眉頭掛著一個大大的鎖子，到了吃飯時間，他也沒有吃，走下樓梯，來到鄉政府院子。鄉政府院子裡停滿了一輛輛小轎車，不一樣的小轎車，在中午的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他沒有小轎車，只有一輛摩托車，八年前買的。門衛說了，顯眼的地方不準放摩托車，隻準停放四個輪胎的車。他的摩托車放在政府樓後面的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裡，他來到那個角落，取下護膝，護膝是三年前買的，粘合處已經粘不住了，但皮還好著，還能夠用，他拿起四個細尼龍繩子，用尼龍繩子把護膝綁在腿上，帶上手套，從衣服兜兜裡掏出來摩托車鑰子，發著摩托車，一路急行，向尚家河村跑去。

　　全鄉一共有十個村，其它九個村都完成了建房任務，唯獨他所包的尚家河村欠帳非常大。這個尚家河村本來是馬副鄉長包著，後來周書記安排馬副鄉長專門抓全鄉脫貧攻堅工作，馬副鄉長給尚家河村開了脫貧攻堅動員大會後，便回到了鄉政府，坐在脫貧攻堅辦公室運籌帷幕、協助書記、鄉長抓全鄉全盤工作。他原來包天子村，臨時受命，被周書記派到了全市第一貧困村――尚家河村。早晨柳廠長打電話批評完王支書後，接著給他打來電話，叫他趕回來參加黨委擴大會，他就是一個一般幹部，不是科級幹部，只能參加黨委擴大會，正兒八經的黨委會他是參加不上的，他的資格不夠。

　　好聽一點，說是讓他參加黨委擴大會議，不好聽一點，就是一次檢討會，眾人坐著，黨委委員和班子成員，都是帶科的，要麽是正科級，要麽是副科級，一共二十八人，眼睛齊刷刷瞪著他，他好像是一隻老鼠，誠惶誠恐，做了一個小時的檢討發言，最後表態要在一個月內讓全村146戶危窯戶，全部把新房建成，在封凍前全部搬進新房。盡管五個月前所有建房戶都簽了承諾書，都表示一定會在三個月內建成房，可五個月過去了，馬上要立冬了，還有12戶沒有備料;23戶雖然料已經備好，但依然沒有開工;34戶房屋整體成了後，有的沒有撒磚瓦，有的沒有安門窗，有的沒有鋪地板。盡管他和駐村工作隊、村兩委到這些戶家裡跑了有五六十次，但他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催而不動，越催越不動。

　　哎，現在的群眾工作不好做呀！以前建房指標少，群眾想方設法要指標，送煙酒送錢賄賂原支書李雲飛，現在把指標白送給人家，可人家一點也不稀罕。

　　他和村幹部，還有駐村工作隊一次又一次跑到建房戶家裡，給他們做思想工作，求他們蓋新房子，可那些不動工的戶好像串通好的，就是不動工，連基本的磚瓦、沙子水泥也沒有往回拉，那些動了工的也停了工。理由也統一的很，都說國家補助了一萬多，三間房最少住進去也得六萬多，我們沒有錢蓋，要我們蓋房，就給我們每戶六萬塊錢。每戶補助多少錢，那是省政府說了算，不是他一個一般幹部能夠說了算的，就是鄉長書記也沒有那個權。要六萬，他只有掏自己的腰包，可家裡有兩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一個失業的妻子還經常患病，還有一個上大學的兒子都靠著他一個月四千一百塊錢的工資，他那裡來錢去救濟這些建房戶呀！

　　哎，這些農戶呀！自己家的窯洞爛，有危險，國家給補助，蓋下房，自己住，按理來說，應該積極著，可這是怎麽了?

　　“尚阿牛，你怎麽做群眾工作的，政治上成熟不成熟?”周書記把沒有按期完成建房任務，

提高到了政治高度，讓他誠惶誠恐。周書記的話如刀子一樣刺著他的心，他感到他的心在流血。為了讓這些群眾告別危窯危房，他每家每戶都跑了，光摩托車油就加了五次。他不但每家每戶跑了，還用手機拍了照，在筆記本上記下了每家每戶的基本情況，他嚴格按照省上文件精神進行摸排，他問心無愧。雖然他工作落後了，但他把全村所有住房有安全隱患的農戶都報上去了，一共報了146戶，他上報的戶數在全鄉排名第一，第二名才報了45戶。他就不信別的村那麽少，都在一個鄉，溝連著溝，山也是一樣的土層，他想，那些村一定有水分。後來他和其它村的包村領導一說，才知道，果然有水分，原來他們都害怕報的多了，按期完不成會被問責。現在的工作，層層往下壓責任，壓到包村幹部和村幹部身上，便再沒有地方壓了，壓在他身上的那些責任書都能背一大包。現在的群眾工作難做，責任大如天，其它村的領導，也沒有一家一戶摸排，指標給了那些已經建成房但沒有享受過住房補貼的和那些有建房意願的戶。　　這明顯是違背上面的精神呀，是投機取巧呀！

　　“老尚，你看看你當了十年黨委秘書，黨委秘書不當了，就開始當包村領導，和科級幹部一樣當包村領導也當了有十一年了吧，你不是公務員，拿不上車補，****不了，在鄉財政所，是事業單位管理人員，也套不到職稱，你說你，幹了二十一年，也白幹了，到現在為止還是一個乾事，我都為你難過呀，你知道你為什麽混得如此慘嗎?”好心的人大主席陶主席對他說。陶主席和他一起參加工作的，那陶主席人腦筋活，現在已經是正科級幹部了。

　　“陶主席，這個問題我想過，可百思不解要領，你給我說說，什麽原因呀?”

　　“老尚，咱倆關系好，我就給你說說，大家都說你腦子太直，凡事太認真，簡直就是一頭只知道低頭拉犁的牛，不知道抬頭看天的牛！你的名字叫尚阿牛，名如其人呀！就拿這次危房改造來說，你一個村報了八個村的指標，你為群眾爭取那麽多指標，群眾有人領你的情嗎?常言道，物多價廉，物以稀為貴，只有少給幾個指標，那指標才值錢，群眾才會搶著要，我們做工作也主動。你看看你，要了那麽多指標，力沒有少出，路沒有少跑，可兩頭不討好，回來領導批評，下到農戶，農戶討厭你！”

　　姚主席說的一針見血，可扎扎實實工作，是他的一貫作風。他不會給領導提包擦鞋，也不會替領導喝酒賣笑，他也不會逢年過節看領導，他就是一個直腸子人。他一心想著把事乾好，其它的留給別人議論去吧，可每次乾起事來，都是那麽費事，比其他人費事費力。

　　“報指標時，你恨不得把全鄉的建房指標都給尚家河村爭取到，可到了建房時候，怎就不積極了，你好歹也是老幹部了，也不是剛參加工作的娃娃，你和科級幹部一樣包了十多年隊了，也算個老人手了，工作起來怎麽老拉全鄉的後腿?你知道不知道，就因為你們村沒有按時完成建房任務，害得我和柳鄉長向縣委做了檢討。”

　　周書記的話字字句句如匕首，刺地他喘不過氣來。

　　一聲刺耳的喇叭聲，他抬起頭，看見迎面過來了一輛小汽車，思想跑門，佔了對方道，他緊急向右拐，也許用力過猛，摩托車來了個側翻，只見那摩托車歡跳著向坡下滑去，他被摩托車的衝力衝到了路邊的水渠子。

　　“你傻了眼睛是不是，騎個車往我小車上碰！”小汽車的玻璃窗子閃了閃，鑽出了一個圓頭，圓頭罵著他，“胳膊折了沒?腿斷了沒?”

　　他感到膝蓋特別疼，一動就疼，不動還稍微好點。

　　“你他媽的，裝什麽裝，是不是想給我擺死人陣呀！”

　　他抬起頭，忍住疼，言道:“你走吧！”

　　“你他媽的，這還算個人，不想活了千萬不要找車碰，十個有九個碰不死，只會碰得折胳膊斷腿！”圓頭罵道。

　　他咬著牙，把疼往心口下壓，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向摩托車走去。五分鍾後，他來到摩托車旁，扶起摩托車，發現摩托車前鏡子、前燈、還有油針外殼全部碎了， 他心想，這些要補上，最少也得三十五元。

　　“那人是鄉政府的尚阿牛，尚家河村的包村領導！”

　　“縣長也是那麽大個事，我們也不用巴結，現在的社會，當官的都是給我們擦屁股提鞋的。”

　　“小心他聽著了！”

　　“我在縣長面前也敢這樣說，一個小小乾事，在鄉政府混了二十多年，還沒有解決待遇，連公務員都不是。哼，我看他還不如怎家的狗！你看他那個窮酸樣子，騎著破摩托車，腿上裹著的護膝還用繩子綁著，頭盔上的紅漆都掉了。”

　　“聽說他經常五加二，白加黑，一天忙得連家都回不去，也挺可憐的。”

　　“這個世道，是強者的世道，他可憐，說明他沒有本事。”

　　“你看他走起來一瘸一拐的，他一定受傷了，我們還是下去看看他。”

　　“這號人，碰死也活該，轉彎子佔道，還不鳴號，要不是我來個緊急刹車，他可能已經死了。我恨不得下去抽他兩個耳瓜子，他媽的，怪不得沒有提拔，連個摩托車都不會騎，一定是個弱智！”

　　“你不要罵他，他包過的村，群眾都說他是大好人，就是太老實。去年他包我娘家那個村，我爸經常在我的面前誇他，我爸還經常歎息道，鄉政府的領導幹部那麽多，為什麽要一個乾事當包村領導，既然要讓一個乾事當包村領導，為什麽不給這個乾事解決待遇?”

　　……

　　小汽車裡面一男一女，一唱一和，他一言沒發，發著摩托車，忍住疼，騎上摩托車，繼續往尚家河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