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刑天舞乾戚，其勢何裂兮，天河日月破，乾坤本末移。

　　山嶽崩怒海，濁浪催仙城，生靈焚於火，平民百余一。

　　頓首問穹宇，誰把天下平?電叱雷雨下，回顧僅余身。

　　螻蟻尚惜命，蒼生誰憐憫。拂手理長劍，吾願舍此生。

　　相傳共工怒觸不周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女媧憐其子民，煉石補天，折神鱉之足撐四極，命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四神獸看守四方天柱，力竭而去。

　　天地雖定，四荒蠻獸橫行，人心憚憚。時有英雄率眾斬殺蠻獸，歷九年天下方定。至此宇宙澄清，風調雨順，世人感其德，尊為帝。然而刑天自視斬殺妖獸無數，戰功碩碩猶在帝之上，不服乃反，與帝分庭抗爭。

　　刑天舊部甚多，帝邀天下英豪助陣，遂遣使者請四神君助戰。四神君者，乃東方青龍孟章神君，南方朱雀陵光神君，西方白虎監兵神君，北方玄武執明神君，四神君以孟章神君為首。孟章拒曰:“謹遵女媧之令，不知有帝命。”

　　帝與刑天九戰皆敗。危難之際，道德天尊道:“吾曾為女媧娘娘開爐煉石，可說孟章。”天尊見孟章，說道:“女媧娘娘煉石補天乃為解救蒼生，而今蒼生苦，神君既尊女媧遺命，豈可旁觀?”孟章思良久，道:“刑天勇猛舉世無雙，其斧銳不可當，其盾堅不可摧，苦無良兵。”天尊道:“吾有煉天石二枚，可取一枚為神君鑄劍。”

　　於是擇天地靈秀之地開爐鑄劍，陵光神君采陰陽泥製范，臨兵神君集玄鐵精銅調劑，執明神君伐扶桑神木熔煉，孟章神君澆鑄剖范得劍坯，而後引天池水磨劍開刃，得神劍。

　　孟章持劍誘刑天出陣，佯不敵而逃，刑天緊追至九淵之地，戰數日，二人精疲力竭，帝率軍忽至。帝道:“刑天叛賊，汝軍已為我所敗，爾速降。”刑天知中計，持斧躍向帝奮力一擊。孟章已有防備，持劍相格，斧斷劍碎。眾將持刃湧出，圍住刑天。刑天歎道:“擒窮奇斬饕餮，吾以為天下英勇，莫我敢當。今與君戰，始知孟章英勇，與我可共分天下。神君何以為小兒所驅?”孟章道:“非為天，隻為蒼生持劍。”刑天歎曰:“大道何惜生靈?今雖敗，刑天不做投降之將。”說罷自剄，兵禍乃弭。

　　數年後，帝宴請眾卿，酒過三巡，歌舞升平，帝與眾卿皆熏熏然而樂。不知誰提及九淵之戰，眾卿感慨往事，皆言孟章之功，帝顏色不悅。有卿道:“此席雖有美酒醇口，不及孟章神君英姿傾人。此宴雖有美人燕舞，不及孟章神君劍術絕倫。請帝詔神君赴宴。”帝準，遂遣使者。孟章辭曰:“吾守女媧命而守東方天柱，不敢有絲毫松懈，雖有宴亦不能赴。望帝明鑒！”使者返，如實回奏。帝怒曰:“安敢隻知女媧而不知有帝乎，其心當誅！”於是點將數十員、出兵十萬眾，捉拿孟章。

　　孟章束手就擒。眾卿請帝赦其死罪，帝準，用天地玄精鐵鎖將孟章索在九淵。九淵地接黃泉，上懸回天鏡。是夜月上，黃泉之水倒灌九淵，腐其肌肉蝕其肝腑，翌日日出，回天鏡采日光射於森森白骨，複生肌肉，孟章得而複生。晝生夜銷，如是千年。

　　唯有神劍方能斬斷天地玄精鐵鎖。

　　而這把劍，為歐冶子重鑄。

　　劍裝在梨白木的長匣裡。還有一個胡桃紅的長匣，一個玉松青的長匣，分別裝著太阿劍和工布劍。三個長匣由一名少女捧著，她身傍放著一個兩尺見方的木盒。

少女隨意坐在車內，披散著烏黑漂亮的頭髮，身穿青色單裙，露出潔白的腳踝，臉龐白淨秀氣，眼睛如秋日寧靜的湖面，反射出柔情似水的光芒。剛過立秋，天氣依舊悶熱，細細的汗從她額角滲出，漸漸攢成一粒粒珠子，順著面頰滾落下來。少女拂袖擦去汗珠，微微蹙起秀眉，喊了一聲:“師哥，還要多久才到楚國郢城?”　　車外一男子道:“再走它七八日便到。莫邪，是想家了麽?”

　　這名少女乃是歐冶子的女兒莫邪，男子乃是歐冶子的關門弟子乾將。莫邪道:“不想家，我就想著快些到郢城，看看那裡的山呀水呀，跟我們越國有甚麽不同。”

　　乾將嘿嘿笑道:“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哪有甚麽不同?只是楚國土地廣闊，在南部有一座湖泊，名叫雲夢澤。單是那雲夢澤，就跟越國一般大小。”

　　莫邪問道:“師哥，你去過楚國罷。那楚國有些甚麽，你說來與我聽聽。”

　　“咚”地一聲，乾將跳進車來。他穿著短袖襖衣，露出胸口健碩的肌肉，臉龐如刀削般硬朗，濃密的頭髮用一條青布帶束緊。乾將挨著莫邪身坐下去，側轉身與莫邪對視說話。舒朗的笑容、英氣的臉龐，一下子呈現在莫邪眼前，一呼一吸，氣息撲乎臉蛋。莫邪覺得臉頰霎時燒起來，殊不知臉頰紅暈冉冉浮現，手裡劍匣悄然滑落車板。半響，莫邪方聽清乾將說楚國的故事。

　　楚國乃是雲夢湖女神與夜遊神熊繹建立的國家。雲夢湖廣闊千裡，白波浪浪比魚鄰鄰。每到傍晚時分，湖面鵠雁接羽、碎金層波，湖女神腳踏五彩繽紛的祥雲，開始巡遊雲夢湖，流雲廣袖垂落於水面。有一回深夜，湖女神巡遊感到疲乏，便在湖中島嶼君山閉眼休息。

　　恰好夜遊神熊繹經過雲夢湖君山，看見熟睡的湖女神，被她驚世容顏吸引，便停下腳步守候在旁。等到湖女神蘇醒，也被眼前溫文爾雅的年輕男子吸引。兩位神人初次相遇，便互生愛慕，於是攜手遊覽雲夢湖的風光美景。楚人紀念兩位先人，寫下如此詩句:“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予。”

　　莫邪被神話故事吸引，心馳神往道:“後來如何?”

　　夜遊神熊繹每晚都要賜予九州人民夢境，讓卑鄙者夢見深淵與毒蛇，讓善良者夢見陽光與蜂蜜。湖女神就每晚在君山水邊等待熊繹歸來，講述九州的民間風貌。等待枯燥時，湖女神扯下水邊的蘆葦把玩。伊始，湖女神隻編織些飛禽走獸、花草樹木，再後來她開始編織些熊繹說起的東西，從條凳到桌椅，床鋪與窗台、房屋與村莊，亭宇與寺院。雲夢湖廣闊千裡，水裡生長的蘆葦遮天蔽日，數不盡數，等她把蘆葦用盡，城牆和宮殿也編織完成。湖女神把編織的東西往雲夢湖岸邊一放，便成了楚國。

　　莫邪又有點兒不相信，露出疑惑的神色，問道:“那楚國國君與人民，也是湖女神用蘆葦編出來的麽?”

　　乾將笑道:“傻師妹，活生生的人呐，怎是蘆葦能編出來的?夜遊神熊繹與雲夢湖女神成了親，生下許多子女，子女又生下許多子女，生生不息無窮無盡，便是芸芸楚國人。首位國君自然就是熊繹。熊繹是夜遊神，所以楚人崇火。火能點亮黑夜，讓人分辨黑白。”

　　說到“生生不息”四字，乾將意味深長的望向莫邪。莫邪便覺得脖頸也燒起來，聽他說完，故作鎮定問:“那吳國，師哥你的吳國，是甚麽樣的國家，也有這般美麗的神話故事麽?”

　　乾將哂笑道:“並沒有。據說先周太王想把王位傳給三子季歷的兒子姬昌。長子泰伯和次子仲雍用為太王采藥的借口， 逃到荊蠻，學當地蠻人剪段頭髮，刺滿紋身，表示繼位權讓給季歷。荊蠻人以為泰伯很有節義，尊立他為吳太伯。吳國可比楚國悠遠流長久了。”

　　乾將望向虛無的遠處，眼裡冒出精光，如兩條精煉的火焰。離開吳國十余年，乾將記不清楚吳國的事物。父母早亡，自幼被一名老鐵匠收養，六歲開始在鐵匠鋪撿料，十歲開始鼓風燒料，長到十四歲稍有些氣力，便開始掄錘鍛打。一年後老鐵匠死了，鐵匠鋪關了門，工匠學徒一哄而散。乾將開始八年的各國流浪生活，直至越國遇見歐冶子和莫邪。

　　此刻回想往事，乾將隻記得鐵匠鋪裡的火爐熱浪撲鼻，就跟眼下天氣一般。還有鐵匠鋪旁的河流，每到傍晚熄爐，他便跳進河流，任清涼河水衝洗身體，如母親的手。乾將唏聲感歎:“吳國、吳國，乾將何時能歸?”

　　莫邪將手放在乾將掌心，堅毅道:“師哥，你是吳國人，那我也是吳國人。以後你去哪，我跟你去哪。”

　　乾將“嗯”一聲，輕輕一拉，莫邪順勢靠入乾將懷裡。乾將動情道:“吳國跟越國，同處三江流域，共飲太湖之水。師妹，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莫邪臉盤貼緊他胸膛，輕輕點頭，聽他“砰砰”的心跳聲，羞紅猶如錢塘江潮湧上雙頰。乾將伸手拂過莫邪烏黑的秀發，撫弄她俏鼻與桃唇，正要低下頭采摘，便聽見車外有人朗聲道:“吳候陳兵數萬於我國檇李城下，眼下兩國已交戰數月，吳越何來一家之說?若不是看在你師父顏面，石某早就割下你小子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