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延將那冊折子從身前的那一堆裡抽出,然後挪動了幾下屁股,讓自己坐得端正且舒適了許多。只見他將臃腫的體魄向後面靠了過去,然後將那本拿在手中的奏折在眾人眼下晃蕩而過,潤了潤嗓子正欲開口,卻又聽得那位內侍恰不逢時地說道:
“遲大人,還請起身說話。“他敦促著笑意,朝著遲延攤了攤手,溫和地說道。
這本只是他出於本分的一句簡單且善意的提醒,但這時若是放在遲延的身上來看卻顯得格外的滑稽。而余下的諸位官員則是各自掩面,擋住了眉目中的喜色,算是為日後相見留下的一份體面;梁上的陸迢看至此處,也是不由自主地會心一笑,緩緩將那飄蕩的一腿收回,雙手環抱著合擁在胸前。
而身為當事之人的遲延自是微微有了些尷尬,隨後輕輕地歎了口氣,空著的一手撐著扶欄,而後雙腳用力一蹬,不但沒有重新站起,反倒是連人帶椅的退出去了好長一段的距離。於是其臉上的羞怯之意又瞬間作大,沒來由地,此後便只是衝著那馮懿昭一味的癡笑。
見他左右為難,窘迫的目色又投向了自己,馮懿昭便是堪堪一笑,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後輕聲站起,扶將遲延的一隻手臂,正如先前一般把他又攙扶了起來。
遲延悻悻拱手,而這次那白蒼雲卻是出奇的沒有嘲弄上他幾句,眼波平靜,兩手橫抱著,只是淡淡地等候著他接下來的動作。
“昨夜的那陣大水來的極巧,仿佛是算準了時間來的一般,恰恰就是人們平日裡睡得正沉的時辰。“
“事後我也派人去檢查過大壩的裂口,得出的結論就是那一大片的袒露而出的豁口,不像是被洪水吹衝破的,反而更像是遭什麽東西撞開的一樣。“遲延驀然正色,漸說著又緩緩攤開了手中的奏章,從頭至尾,在眾人眼皮之下一頁頁翻過,沒有遺漏下任何一部分。
“被什麽東西撞開……“少年國師聽得入神,眉頭打皺,旋即撚起鬢角的一縷青絲,低頭自語些什麽。
“會不會是西齊故意這麽做的?“禮部尚書曹大人,低聲問道,許是先時那番教訓的緣故,說這話時,他的底氣竟是不太足,仿若一陣微風過耳,稀松平常,也激不起太大的風浪。
“原因呢?“不等遲延反駁,白蒼雲這次倒是領先一步,質疑了出來。
“呃…這原因麽,肯定就是看不過我朱紫將劍南一道的人才資源悉數收入囊中,故而做出這一番下作的手段。“曹大人說的很是堅決,看他那一臉意氣風發的神采,仿佛都要把他自己給說服了。
陸迢此刻也將那張略顯稚弱的臉頰靠上了膝蓋,雙眼依舊緊閉著,暗淡的身體一前一後地浮動著,恍若在深思熟慮著些什麽疑題,又好像根本就是要睡過去了一般。而當其聽到了那曹大人說出的那段話時,他也是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後微微點了點頭。
他的點頭自然不是對這位曹大人所發表的言論表示讚可,只是深深覺得自己之前罵他的那句白癡絕然沒有判錯。
“唉,曹大人呐,你這…你這…讓我說你什麽好哇?“白蒼雲說著又掃了掃袖子,老臉之上的縱橫溝壑在人們眼中更加醒目,而後他又側了側身子,轉過頭去不再願看向前人。
而曹大人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面色一擰,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
“西齊要是想找,自然會尋出一個更加精妙,不容天下之人質疑的噱頭,大可不用這樣搬起石頭砸自己的的腳,
大而無當,好不劃算。”遲延轉動著那雙深深凹進臉上贅肉中的伶仃細眼,淡淡地撇過了他。 “兩國之事,若真隻依仗於文官交涉的唇舌之爭,討來和平寧靜,又哪裡需要如此之多的兵戈鏖戰之亂,生靈塗炭之苦。”馮懿昭面色凝重,言辭懇切。
“書生之見。”少年國師輕聲應和。
曹大人聽著眾人的駁斥,臉色已經是近乎成了鐵青,他心道明明是自己拋出的火藥桶,怎麽現在火氣還回引到自己身上了。真是羊肉沒吃著,還惹得一身騷,真晦氣。他今天的臉面已經是丟到了家裡,此時更是恨不得找個地洞就直接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是嘛,是嘛,都是我書讀的太多了,竟是把腦子都給讀傻了。”曹大人搖晃著頭,腹誹了一句。
“咳…咳…”
“遲大人,雖說曹大人這話沒什麽道理,但從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就在想,想什麽呢?哦,我想會不會著南明河潰堤一事,是你們工部早在修築之時就埋下的禍根呢?”看著曹大人那一副受氣的模樣,那白蒼雲咳嗽了一聲,不知道是出於什麽緣由地又提了一嘴。
“其後你為了掩蓋自己及屬下的過失,所以才將罪責引導什麽天災人禍上面呐。”白蒼雲靜靜地盯住遲延,眉眼中生出了些微的笑意。
“白尚書,信口胡諏,誹謗同僚之罪,你可擔當不起。“少年國師目色一沉,冷冷地說道。
“國師言重了,白某自是不敢做出這種事來。“
白蒼雲長身而起,朝他拜首作揖,隨後微微抬頭,緩聲又道:
“只是老夫也決不會放過任何的一個細節。“
“敢問遲大人一句,南明的水患是多久發生的。“他忽而轉身,正聲問向遲延。
“亥時初刻。“遲延信口答道,仿佛沒有稍加思忖就脫出了口。
“那水災的折子又是多久送到你的府上的呢?“白蒼雲繼而追問道。
“剛過醜時。”遲延面色不改。
“好,那你說你事後又派人去檢查過了那道豁口,那敢請這道奏疏又是在什麽時辰送到你的手上的呢?”
“劍南據此足足兩千多裡的距離,第一道奏疏若是說兩個時辰,星夜兼程,馬不停蹄地趕路,趕了回來,我倒也沒什麽話說。你也絕非什麽修行大能,但現在也才卯時二刻,要是說這第二道奏疏,花上的時間竟是第一道都還要快上幾分的話,那就屬實是有些不太合理了呀。“
白蒼雲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密集且細致,到了最後的這一個時,竟是都沒有留給遲延一個回答的時間,就是直接這樣顧自地答了出來,如此一來的話,這段雙方之間的交談落在眾人眼中,便更像是了白蒼雲單方面的質疑,而在最後,也就只需要遲延回答上一句是與不是,所有的問題自是豁然開朗,一切都有了答案。
這時所有人的眼光,也都看了過去,看向了那位兀自挺拔的高山,不知為何,這時看來他竟是略略顯得有些消瘦。大家都在等著他的回答,但他也就這樣默默地站著,緘口不言,面色霜重。
但這時候,他越是沉默,眾人的心中便是會更加肯定白蒼雲的那份質問。但遲延卻好似毫不在意。
又不知是過去了多久,遲延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像是卸去了一身的負累。
“對。“他說這話時,聲音有些生澀。
而眾人聽到這裡,皆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白蒼雲,國師和馮懿昭除外。),無疑不是為他捏了把汗。
陸迢依舊睡得十分安穩,身體晃動的頻度與之前相較,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皋大人,你也聽到了。“白蒼雲微微側目,看向了不遠之處的某一個人。
陸迢此刻的睡意忽然散去了一些,稍來了幾分的興致,於是循著他的視線也慢慢看了過去。
那人身形較為瘦弱,穿著與身周之人相近的紫袍,頭上的那頂獬豸冠倒是極為晃眼。他似乎是對周圍發生的所有事物都不太上心,始終冷眼旁觀著他們自己的一套說辭。以至於當白蒼雲叫到他時,他那看似羸弱的軀體之上倏然迸發出了一股凜冽的戾氣。
那是殺人的味道。
“刑部之事我自會秉公辦理,你還沒有資格來教我做事。“
那人從袖套裡伸出一根手指,在白蒼雲面前擺了擺,神色之中滿是不屑。白蒼雲面色如舊,撚須輕撫,不再爭辯些什麽。
“白大人說的確實沒錯。“遲延繼續說著。
“不過送來第一道奏疏的是一個人,跑死了四匹馬。“
“而送來第二道奏疏的是一隻鳥,準確的來說,應該是一隻鴻雁。“
“沒死,但也差不多了。”
遲延眼眸低垂,顯得格外的平靜,他像是在述說著一件與他並無關系的小事;但落到眾人的耳中,無一不是成了一道霹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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