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迢以一種極為舒適的角度將背脊斜靠在了殿內的梁柱之後,一隻腳擺上橫梁,另一隻自然地垂下,一前一後,來回不停地在眾人的頭頂晃蕩而過,顯得很是愜意。他正耳聽得禮部的曹大人與那馮懿昭吵得火熱,連連打了好幾個哈欠,眼皮也順勢耷拉了下來,心中又兀自默念著這一趟怕是又是要聽他們鬧騰上幾個時辰了。於是,索性雙手撐梁而起,正欲抽身掠走,卻又恰時聽見底下又有一人不合時宜地開了這一口。
陸迢也是微微蹙起了眉頭,然後再次坐定身子,略略轉動了幾下眼球,慢慢地看了過去。說話的這人自然也是與廳堂之內的諸位官員所穿之服飾並無太大的不同,約有不同也隻限於官服之上所繡的紋飾罷了,絕無關品質與亮澤。
而當陸迢耷拉著眼皮,無力地把視線投到他身上的時候,卻是眸中一亮,霎時清明了許多,這明顯是認出了這位的身份---工部尚書,遲延。
雖說他年紀尚淺,自其繼位大統以來的兩年光景,庭前朝議之數也是堪堪可數,乏善可陳。且朝堂之上的各種事宜諸多又是由太后與太師二人操持,因此自己所能結識的官卿可謂是少之又少。但少是歸少,卻又並不能算作沒有,若是仔細想來的話遲延這個家夥絕對是要算在其中的。
你要是細看此人,首先記下的絕對會是他那一身扎眼腥烈的紫衣,斷然不會是其肩上頂著的那顆頭顱的容顏。這雖說是不甚醜陋,但也排不到俊朗這一層次,只是一味的普通,普通的不能再過的普通。
其次而言,便是他的身材,而這同時也是陸迢將其一眼認出的理由,這一點從他屁股下面的那張太師椅也可以看出,其他人座下的椅子寬也不過兩尺的寬度,而他的卻硬生生是達到了四尺,儼然便是達到了正常的二人所坐的面積。
遲延身材所達到的“臃腫”,以至於在他說完那段話之後,要起身時都顯得格外地費勁。
只見他兩手各自撐著手邊一側扶欄,兩腳踏地,用力了許久的功夫還是不曾移動纖毫。最後也是他身邊的馮懿昭稍稍有些看不過去了,隨即微微一笑,扶將著他的身體將他攙了起來。
而遲延隨後也是有些赧顏,衝著諸位大人悻悻一笑,連連拱手,輕輕抱了聲歉。
“好了,遲大人這表面功夫,點到為止就是了,不要耽擱大家的時間。”
“你說要提到另一件事,卻又不知到底是何事,竟是牽扯到了兩國之交,倒也不妨說來看看。”
那長髯老者看過遲延的窘迫,挑了挑眉,繼而正色問道。
“呸。“
梁上的那陸迢看著此人的惺惺作態,眉頭一橫,面色如霜,無聲地啐了他一口唾沫。長髯老者忽地感覺到了些臉上多出了些潤意,提手撫上,卻又什麽都沒有。
“哦哦,先時曹大人所說的西齊屯兵濁水,意欲犯進我朱紫一事實乃無稽之談。“
遲延擺了擺手,又從懷裡緩慢地摸出了一塊絲巾輕柔地拭去了面上的汗珠,顯得極為斯文,以至於與他的體型有些不太契合。陸迢側過頭顱,兩手環抱,靜靜地看著此人的動作,隨即闔目,唇邊微起,捎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
“哦?”
少年國師輕歎了一句,眾人屏息以待,頓下了半刻,以為他又要說些什麽其他的看法,但很遺憾,此後他便沒了下文。而那遲延也不太在意,給足了他的面子,顧自又道:
“昨夜三更,
從劍南連夜加急送上了一批的折子,第一個說的是驚蟄之後的春雨一連下到現在,大水蓄積多日,衝破了堤壩,南明河畔的一眾村落市集,更是盡數被淹……“ “不過所幸的是,有一隊齊國的部眾駐扎於此,先那天災來了一步,所以也並未造成太多的人員傷亡。”
遲延難得地挺起了背脊,一手從身前的一疊厚厚的奏折中抽出了一本,沉聲正色道。他在談論正事之時臉中現出了幾分少有的嚴肅,再配上他的那一身體魄,不禁令人生出了些微怯寒之意。一時之間,所有的官員都來了精神,一個個的,都將身體坐得挺直,正如他們身周的這些棟梁。
“這便好了,這便好了……”身為禮部尚書的那位曹大人,聽過遲延的話後,猛然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喃喃自語著,顯然是有些高興。
陸迢雙目依舊微闔,耳中飄過此話,嘴邊也仍是不由得多出幾分譏誚。
“好了?哪裡好了?曹大人,你這說得這叫什麽話!”
遲延將頭一甩,連帶著那腮邊的贅肉也跟著擺動了幾下,只見他一臉怒容地看向曹大人,暴喝了一聲。
“曹大人說的‘好’,自然是沒有了齊國進犯這一事,這未必不值得大家寬心嗎?”那長髯老者看著遲延這怒目圓睜的模樣,擺了擺手,出來打了個圓場。
“難道非得是劍南一道皆被水災淹盡,才算的是壞事嗎?”遲延拿著折子的那一手逐漸低回了桌上,他緩緩地揚起了臉,看向了頭頂那片不見光明的黑暗,重重地呼出了一段鼻息,臉色陰沉,沉聲說著,宛如風雨飄搖之前的一段平靜。
“至少在我看來,一場微不足道的水患和與齊國大戰一場相比,自然是前者劃算許多。”那長髯老者面色不改,身體漸而也向前靠去。
“微不足道?”遲延眉頭一橫,面上怒容更甚。
“對,就是微不足道。刮風下雨,三災六病,本就是天地常理躲過去了自然皆大歡喜,躲不過去,不過最多開罪乾系最大的人物。何必又牽扯他人。”長髯老者輕巧地點了點頭,一指指尖輕輕地敲了敲身前的桌面。
“南明河畔沿岸人家五十萬余戶,要不是西齊的那一眾人馬,恐怕他們早就屍骨無存了。人命關天,居然就被你說成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呵,白蒼雲,白大人,我敬您是兩朝元老,所以以往說話都還是要讓著你三分,可沒想到今日卻說出此等的話來,實在是令我心寒呐。”
遲延空出的那一手死死地攥著胸前的肥肉,正如他說的話一般,心思一寒,情緒墜入了谷底,倒退著打了幾個踉蹌,差點又沒跌坐回了椅子上。
“遲延,遲大人,你身為工部尚書,說到底了,這壩堤衝毀,就竟是誰的責任,你不比我們清楚嗎?”白大人一手撚須,垂垂倒向了身後的椅背。
“白大人!”遲延聽過了他這話,兩手倏然捏成拳頭,猛地砸向身前木桌。
此下,珠簾裡面的人倒還好,畢竟是見得多了,也並無過甚動容,只是一味冷眼旁觀著。可這外面的人卻是已害怕到了極點,各自攥握著手中的毫筆,顫顫巍巍地繼續記錄著些什麽,再無人敢插話進來,生怕一個不留神又開罪到自己身上。
少年國師面前的一杯茶盞被遲延敲擊的余波震落,打在地上,碎出了一陣清脆的響聲,馮懿昭伸出了一手,護在了他面前。
陸迢扭了扭脖子,扯出了一陣碎裂的動靜,可惜的是沒人聽的見。他略略地低下頭去,靜靜地看了一眼那怒目圓睜的遲延,然後又看向白蒼雲,兀然搖了搖頭,兩手交疊抵在腦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叮……”
又是一聲石磬之音從內堂更深處迸了出來,隨後先時的那名內侍站起身子,一指靠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遲延在馮懿昭的攙扶下又再次艱難地坐了回來,而那白蒼雲也是同時間驀地坐直了身子。
“為何西齊能那麽早就知道南明河的大堤會被衝破?”深處的那名女子緩緩問道。
“這肯定是碰巧的,我看他們還是存有進犯朱紫的意思,望太后明鑒。”禮部的曹大人立直身子,朝著內堂深處拱了拱手,說道。
遲延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飾心中對他的那份輕蔑。陸迢嚅喏著嘴唇,暗罵了一句,白癡。
“西齊以術治國,向來對觀星佔卜一事看的頗重。而我朱紫嘛……”
少年國師橫插著兩手,咳嗽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但在座的,連同陸迢在內的所有人都是再清楚不過其中緣由的了。
因為裡面的那位並不喜歡,所以並不信。
“劍南既是作為共行道府,他們佔利更多,自然也會出力給更多,否則激起民怨,可就不太好收場了。“
“但其後災民安置問題,我們便是再不能讓他們一手操持,否則失去的,就不只是民心這麽簡單的問題了。“
少年國師停頓了一會,繼而又道。陸迢深以為意,深深的點了點頭。
“工部怎麽說?”太后沒有正面回應這件事,而是話鋒一轉,將矛頭又轉向了那遲延。
遲延正聽得入神,竟是沒有注意到叫到了自己頭上,最後還是馮懿昭用胳膊肘戳了戳他,他才是即刻回過了神來,悻悻一笑,竟是跟之前與白蒼雲針鋒相對的模樣毫不相乾。
“這也便是我說的第二件事了。“
遲延說著,又緩緩地從那一疊奏折中另外抽出了一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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