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赫城
太嘉二年春
驚蟄時的雷聲已響過了三日,但卻依然沒有甘霖的臨幸,而此時天空中的烏雲也已成了一種近乎濃墨的色采。
這次第,觀者皆有一種肅殺且絕望的悲涼。
原因無他,各人都有各的糾結:
女人在考慮該不該把衣服晾出來,農民想著可不可以來曬點乾貨,而商販則在琢磨是不是有必要多屯點傘···
都是想讓日子更好過,但都又怕白忙活。
庸者碌碌且自擾,想來說的也就是如此了。
但是這終歸只是大人世界,小孩子從來不會有這樣的煩惱,終日嬉戲玩鬧著,從不知為何而哀,為何而悲;隻知因何而樂,因何而喜,只因他們是少年。
走街串巷裡總有他們清亮的笑聲,就算是偶有哀嚎,也僅是因為屁股痛,而非心痛。
所謂的天象,也一直都不是阻擋他們憨玩的理由。
…
十裡長街原是這城裡最為繁盛之地,而在這樣的的天氣裡,也因少有人過境而顯得格外蕭條冷清,但此間孩童斷斷續續的笑聲,卻為其平添了許多生氣。
“將士們,隨我出征,斬妖除魔。”說這句話的大概是這群孩子的頭頭,只見他手上拿著一根木棍,身後的披風有極大可能是自家的鋪蓋,架子擺得極大,但其臉上未脫的稚氣與衝天的發髻卻把他出賣得很徹底。
“好的大王!那我們今天要去征哪裡呢?“其他的小孩應聲答道。
“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大王,我們又不是土匪,要叫我大將軍!”那頭頭顯然是有些生氣。
“好的,將軍大人。那我們該去哪兒啊?“頭頭略作沉吟,片刻後,指了指城中那座直插雲霄的巍峨高塔。他又轉頭看向了他們,但這些孩子臉上無一不流露出拒絕的表情,但又懼於他的淫威不敢發作。
窸窸簌簌地,一陣細若蚊蠅討論之後,終於有一人扭扭捏捏地走了出來,說道:
“稟報將軍,前幾日我們去時,都被摘星樓裡的道長說道過,今天如果再去,我怕可不僅僅是被說教這麽簡單了……“
那孩子的聲音越說越小,頭埋得越來越低,直到他最後說完抬起頭時,幾乎是泫然欲泣。
而那頭頭卻好似並未看見,依舊說道:“我林飛白的兵,從來都不怕什麽死牛鼻子臭老道。你如果怕的話,就不再是我的麾下。“
說著又轉過身去,幾欲將走。
但那自稱林飛白的孩子,還未提步,就好像是撞到了什麽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疼的他欲罷不能,
而其他孩子幾乎是在一聲驚呼後就四散而盡,只剩下他一人坐在地上揉捏著屁股。
他緩緩抬頭看了一眼那人:滿頭盡白的須發隨著清風浮動而微微飄搖,拂塵別在腦後,似與其頂上的銀絲爭輝,眉目中帶笑,一臉和藹,儼然的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
可偏偏是這樣的一個高人,身著的服飾卻顯得與之格外不搭:一身紫色的道袍,胸前繡的卻是一個飲酒的美人,背後又有一枚外圓內方的銅錢,兩側的空白又用祥雲填補。整體觀來十分滑稽。
那林飛白只看了一眼就別過了頭,五官揉作了一團,顯然是猜出了他的身份,冷哼了一聲又說道:“切,出師未捷身先死···”
不等他說完,那道人就提著他的發髻,一把把他拎起,他也算是硬氣,竟是一聲都沒叫出來,依舊冷著面說著:
“要殺便殺,
大丈夫寧死不屈,不出十年,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那人並不去理睬他,只是緩緩伸出一手,向著遠方遙遙地招了招,他有些不解,於是循著道人招手的方向看去,頓時冷汗直流:長街盡頭正飛奔來一女孩,也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年紀,手裡卻拿著比那林飛白手中還要大上幾分的木棒,一臉的凶神惡煞,好似寺廟裡怒目圓睜的法王,令他毛骨悚然。
那混世魔王般的林飛白再不複了先前的威風,待到她走到自己跟前,他臉上立即堆出諂媚般的笑容,看著那女孩軟軟地說了一句:“姐姐···”
沒等他說完,那女孩的一個巴掌印就蓋在了他臉上,頓時就紅了一片。
他還不曾哭出聲,女孩就厲聲喝斷,又十分高傲地說道:
“你哭也沒用,是母親準我先斬後奏,她說只要能把你拉回來什麽方法都可以用,現在你跟我走,回去了也許還好說;如果不的話,你小子就是有理也沒地兒說去。怎麽樣?好好考慮一下吧。”
並不給他辯駁的機會,就獨留他一人在風中凌亂,而她自己卻又自顧自地哼起了小曲兒,蹦蹦跳跳地又晃到了那道人跟前,又投以其自豪的目光。
而道人也只是歎了口氣,笑著搖了搖頭,又看著那氣鼓鼓的林飛白溫言勸道:“小白,還是聽你姐姐的話,跟她回去吧,興許還能留個全屍。”
林飛白聽後,側目而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哎,真是不識好人心,罷了罷了,就當貧道善心泛濫,自作多情咯。”
說著他又擺了擺手,這樣的話語,你若是不去看臉,真的很難想象,這竟是由一個如此仙風道骨的高人說出來的。
連那女孩都投以一種十分玩味的眼神,就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許是注意到了女孩的異樣,道人便轉向她,一臉和煦地說道:
“你可別對貧道有什麽非分之想,你尚未及笄,我又是個出家人,我們是不可能的。”
女孩白了他一眼,嫌棄地說道:“老不羞的,我經常都在想,你真的是我爹口中的神仙嗎?”
道人聽後,整了整衣冠,硬氣地反問道:“怎麽?貧道不像嗎?”
“神仙也會像你一樣,到別人家蹭飯嗎?”
“話別說那麽難聽嘛,咱們出家修道之人管這叫化緣。再說了我這尊大神光臨你家的寒舍,也是你們的福分呢。”
“也虧你說得出口,你就是化緣,也麻煩換幾家化好不好,別隻到我們家來呀,我這寒舍你要是再來光臨幾次,我們的緣分怕是真的要被化完了喲。”女孩帶著嘲諷的語氣說道。
“哪有這麽容易說完就完的,緣法最是妙不可言的物事了。“道人有些赧顏,但旋即又以一種狡辯的口吻答道。
女孩不再說話,抬頭看著那當頭壓下層層黑雲,略顯哀愁地問道:
“你說還會下雨嗎?”
老道捋了捋自己頷下的胡須,平靜地回答道:”雖然會有些推遲,但還是會落下來的。”
女孩點了點頭,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而是又幽幽地說著:
“神仙也會怕下雨嗎?”
老道知她所指,但僅僅只是手指摩挲著傘柄,淡淡地應道:
“神仙畢竟也是人嘛,法力再是通天,天象來時你也得受著。”女孩不置可否,又問道:
“那你怕嗎?“
這次道人並沒有回答她,而女孩看向他時,他也依舊是一臉的和煦,令人如沐春風。
····
“怎麽樣,小白,想清楚了沒,你要是再不走,下一個來的可就是咱娘了喲。”片刻之後,女孩又走向那男孩。
聽到這裡,他再沒有一絲猶豫,立即連聲應道:“我走,我走···”
女孩一把把他攬在懷中,柔聲地說道:
“這就對了嘛,不就是念個書嘛,你有什麽不願意的呀,你姐我就是想念,也沒法呀。”
林飛白看著他的這位血親,眼中有些惆悵,但又不知所起,也只是細聲地又叫了一句姐姐。
“好啦好啦, 咱們走吧。”
女孩揉了揉林飛白的腦袋說道。
“道長,怎麽樣?一起吧。”女孩看著那老道,又道。
“林姑娘好意貧道感恩戴德,沒齒難忘,不過今日就算了,貧道還有要事,怕要先行一步了。”
說著就欲離去,不過還未提步,就聽得那女孩說:
“那位的海東青一個時辰前,已經到了我家,說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貴人,兩人相談甚歡,怕是要耽擱些時日了。並且讓家父代為轉達,好讓道長你知曉···怎樣,還去嗎?”
道人聽後即刻頓在當場,不過也只是片刻,片刻之後那姐弟二人見他轉過身來,露出一副十分討打的表情,賤兮兮的說道:
“聽你這麽說來,貧道當真是有點餓了呢,許久不曾去過你家,倒還有些想念令堂大人的手藝了呢。“
“明明天天都要去。”林飛白聽後氣鼓鼓地說道,
“看破不說破嘛。走吧。”
說著,就熟門熟路的向目的地大步跨去。
而身後的兩人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也是無奈的歎了口氣,迎頭跟上。
“哦,對了,娘說如果待會你不是第一個衝進門的,那你的披風就自己洗吧。”女孩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又對著林飛白說道。
女孩眼望著林飛白臉色陰晴不定的變化著:由歡喜到悲戚,直至最後轉入決絕。
意料之中地,風沙驟起。
女孩笑了笑,緩步走在兩人身後。老天好像也笑了,一陣悶雷在天際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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