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飛白一路小跑奔出了城,途中還不時地轉過頭去觀望那兩人動向,生怕被他們搶了先。
而反觀那兩人,卻好似閑庭信步般,沒有絲毫的慌亂,並肩而走,且行且談:
“你說這雨都還沒下的,你就急著打傘了,你莫不是怕水吧?”女孩露出一臉狡黠,調侃道。
“遲早都會落下來的,早點準備總不是壞事。就跟你要方便時是一樣的,總不能在內部解決了,才來脫褲子吧。”老道輕笑著說道。
“真不愧是修道的人,說起話來總是這麽的接地氣。”女孩拍了拍他的胳膊,讚賞道。
“大道至簡,質性自然嘛。欸,話說你怎麽明裡暗裡的都要拿著我這傘說事兒啊,不會是···”說著,又主動地與女孩隔開了一些距離。
“懶得理你。”女孩剜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嘿嘿”
···
少年人好動,是真;可體力不足,也是真。
不過也就一會兒的功夫,林飛白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到了一片竹林的時候,估計是實在跑不動了,止住了步,雙手撐著膝蓋,不住地喘著粗氣。
忽地,又聽見耳畔清風過,抬眼看時,只見得自己的姐姐緩緩飄過,像是一陣青煙,連塵埃也帶不起一點。
如果不是知道來人,他當即就要叫一聲“姑娘,且住了”。
其實實話實說,姐姐可以說是盡得小娘的真傳,除了脾氣稍微差點,別的就都還不錯,單單是這張臉,全城估計也難找到第三張。
不過他並沒有留戀,畢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早就看煩了也是正常。
林飛白剛欲提步,就感覺肩頭被人拍了拍,旋即便有種生猛的力道,壓得他跌坐在了地上,頓時怒火中燒,衝著那人破口大罵:“陸行歌!你個死牛鼻子,別給臉不要臉呐,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慌了神。
而前面獨行的姐姐,聽到了後面的響動,也轉過了身,看清了來人:
一個自然是那老道,而另一個則是雙手各提著一隻滿是菜蔬竹籃的女人,
女孩頓時眼笑眉舒,嗲著聲叫了一句:“娘。”
女人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揚,眉目含春,還以其微笑。
但又立刻看向了面前男孩,弄得他不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
女人輕笑道:“怎麽?連小娘都不願意叫?是怕我吃了你呀?”
說著,她又蹲下身來,空出一隻手,想去摸摸林飛白的臉,不過還沒有碰到,林飛白就好像是老鼠見了貓,逃也似地跑開了。
女人並沒有叫住他,只是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女孩一步步跑來,又接過她手裡的一個竹籃。
女人摸了摸女孩的頭,以一種盡量平靜的語調對她說:“姝彤,娘在鍋裡還燉了點兒湯,你走的快,幫娘回去看著點兒。”
這位姝彤小姑娘聽後,低著頭應了一聲,也跑開了。
···
道人在女子身側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但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只是在女孩走後,將手中的傘悄然移到了女人的頭頂,又伸出另一隻手,折下一隻竹條,緩聲輕言道:
“實在不行,還是打吧。”
女人緩緩起身,只是接過了傘,又將自己另一隻手上的竹籃遞交給他,平淡地說著:
“那樣只會讓他更怕我,誰讓我不是她的生母呢?”
“七年的時間,就算是鐵塊,
也該捂熱了不是,何況是這活生生的一個人。”陸行歌接過竹籃,又說道。 “順其自然吧。“
“衛姑娘這話倒有些我道門真意的意思,怎麽樣?有沒興趣跟貧道學些道法呀?”
“唉,都已是為人母的年紀了,哪裡還配擔姑娘二字。”她自嘲道。
“只是世人謬談罷了,在貧道眼裡,男子風華正茂時都是少年,而女子嫋嫋婷婷時皆可稱姑娘。“
說著又捋了捋頷間的須發,正滿意著自己的感歎,卻見得女子素手掩面,輕笑不止。
不禁更為得意,又問道:
“姑娘笑了,就說明覺得我說的是了。”
但女子擺了擺手,回答道:
“道長錯了,我笑的是,如果出家的人都是如你一般油嘴滑舌,那遁入空門,也應該不會太無聊吧。”
陸行歌也笑了,但並非是因為這話,而是說這話的人。
語笑嫣然,如是而已。
……
“道長,走吧。“女人慢慢止住了笑,又道。
“將軍也在家嗎?”陸行歌問道。
“在的,不過早時便入了畫,說是煮酒賞雪。”
“賞雪?當真是風雅,絕應浮一大白。”
此話一出,陸行歌的眼神便逐漸迷離起來,神識好似已飛至遠處。
旋即,又以試探的語調對女人說道:“看看去。”
女子輕聲回應,道人皓首輕點,
兩人同行。
···
出了竹林,又複行數十步。
忽地,眼前又突兀的多出了一座府宅,在這荒蕪一片的山野間,顯得極為壯觀。
高約兩丈的朱紫大門上,正正地懸著一塊雕滿鎏金字樣的匾額,明絡的字裡間結著陳年的蛛網,一聲的咳嗽仿佛都能震下幾兩塵埃。
門下有一小童,身著黃衣,掃著台階上的落葉,見了來人後,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又叫了聲夫人。
女子應了一聲,問道:
“少爺小姐回來了嗎?”
“已經回了,小姐把菜籃給小的後,就領著少爺去了不知堂,估計現在正抄著孝經呢。“
女子點了點頭,便不再理會他,領著那陸行歌,徑直就走了進去,小童也低下了頭,繼續掃著他的地。
要說這國公府,除了門庭略顯氣派外,內裡幾乎是空無一物,連基本裝飾庭院的花草都是少有。
唯二的綠植,估計也就是府宅正中的數株芭蕉與雨後牆角生出的荒草了吧。
又說這陸行歌,一路暢通無礙,除去門口所見的那個小童,就再沒有遇見一個仆人。不過一會子的功夫,就到了書房。
站在門口時,女子告了聲假,說是要忙著去做飯,不能作陪,所以讓他自便。
於是他抖了抖袖,推門而入。
進門後,入眼的首先是一張書桌,其上文房四寶,樣樣齊備,
而居左上一角,有一錯金螭獸,正猛張巨口,噴吐著青煙,
又於四下彌漫,籠罩了整個房間。
此情此景,也許很是合那些附庸風雅的登徒浪蕩子的口味。
但陸行歌隻覺熏眼刺鼻。
書桌後面的牆上,此時掛著一卷書畫,卻不知是由何人題的字:千山暮雪圖。
不過五字,筆勢收放,卻落落大方,極顯大家風范。
畫上層層峰巒居左,薄霧輕紗,愈覺飄渺;
一點汀州在右,又有紅梅幾分,鮮豔非常,另顯妖嬈。
除此外,中間的極大部分都是白茫茫一片的湖泊。
而此時湖中正飄蕩著一葉孤舟,恍如茫茫天地中的一芥子。
在其不遠處的湖中又立有一亭,亭中一人,衣著單薄,正簇擁著火爐,拋竿垂綸。
陸行歌走到那幅圖畫下面,取下頸後的拂塵,在身前掃了掃,聽見了一陣咳嗽聲,似是從畫裡傳出。他隨即輕笑道:
“是了,就是這兒了。”
“林兄,貧道可進來了。”
一語作罷,就見得他掐了個手訣,登時人就不見了蹤影。
再看向那畫時,野渡的孤舟之上卻又平白的多出了一人。
···
畫卷以內,陸行歌立於舟中,小舟無風而動,在湖上緩緩飄蕩。
沉沉霧靄,水天一色,
雪花蘊於雲中待發,遊魚匿於船底不露,一切仿佛都了歸於了靜寂。
偶有幾聲鶴唳,也隻當陽春白雪般動聽。
小舟行至亭下,又得見一石梯,不過隻五級石階。
陸行歌棄舟而上,一步一頓,走得極慢。
恍然間,他好像年輕了許多。
每一步的落定,時間就如在他身上倒轉了一般。
直至最後一步踏入亭內,垂垂暮年老道已是化為了十六七歲的少年。
他撣了撣衣上的風塵,看向了那背對著他的男子:也是一身紫衣,儒冠高戴,一手持著釣竿,一手空握成拳狀,放於嘴邊,不住地咳嗽著。
他歎了口氣,直接坐到了那儒士旁邊,拿起桌上的瓜果就開吃。
那人也不去看他,依舊釣著自己的魚,靜靜的看著湖面,平淡地說道:
“來啦?”
“瞎呀,這麽大個人你看不見。”陸行歌不留情面地道。
“客套一下嘛,過場總歸還是要走完的。”儒士笑著回應道。
···
“你這樣子,不像個道士,倒像是個江湖賣藝的小郎中。”儒士又說道。
“你這一身打扮也不像個將軍,頂多算是個教書先生。”陸行歌反駁道。
“不想當將軍的先生,可不是好先生喲。”他噙著笑說道。
“鬼話連篇,就你這樣的人當教書先生,簡直就是誤人子弟。”
“嘿嘿,致虛不才,還沒來得及誤人子弟,就成了將軍,實在有違在下的本心,慚愧慚愧。”
…
“天子遊獵固然是大事,但新主即位不久,本該勵精圖治,如此長久在外,實在不符人主綱常啊。”陸行歌像是被觸及到了什麽,低垂眼眸,有些憂慮地道。
“君上尚且年紀尚淺,還是愛使些孩子性子,總歸是要犯錯的,只是不要一直犯就好。”
陸行歌點了點頭,剛想說些什麽,卻又聽見林致虛不住地咳嗽起來。
陸行歌見狀,眉頭微皺,取下火爐上的溫著的酒,倒上一杯遞到他嘴邊。
林致虛接過了酒,滿滿地飲上了一盅後,繡口微啟,長長地呼出了一口白氣,看著那酒杯又歎道:
“春日觀雪也寂寥,淒淒慘慘戚戚呀。“
“勸你少在這兒故作風雅,無病呻吟,當心惹惱了我,把你這畫都給你燒了。”陸行歌白了他一眼,
林致虛悻悻地一笑,心裡念叨著果然還是老道人要可愛些,但到底還是沒有接下去。
···
“陸道長,這樣看著也是無趣,不如隨我來釣會兒吧。”林致虛一邊說著,一邊又將一根魚竿遞向了他。
“此間良辰美景不過虛設,縱有千種風情,也難與他人說。“陸行歌不屑地說道。
“佛家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這浮世萬千,真真假假的,誰又說得清呢。你自己不來試試,又怎會知道難說不難說呢。”
“可我是個道士。”他微微皺眉,低沉著聲音說道。
林致虛擺了擺手,又低聲了幾句,他便不再推脫。
接過了釣竿,卻又像是拿它撒氣般,也並不上餌,直接就拋了線。
“你呀,哪有不掛魚餌就釣魚的,這全然不合規矩嘛,再說這樣哪會有魚上鉤呀。”林致虛點了點他。
”子非魚,安知其不會上鉤?”陸行歌厲聲喝問。
“子非我,又安知我不知邪?”林致虛似笑非笑,說道。
陸行歌不作回應,憋回一口氣鼓足了腮幫,來回收放了幾次釣線。
不過一會兒,魚漂沉浮了起來。這時候,任誰都知道,是魚在咬鉤了。
可也正是在這時林致虛才看清,他的魚鉤哪裡垂在水中,分明是倒懸於雲天之上的。
···
九天之上,雲海翻湧。
似虎豹,嘯踞山野,百獸震惶;
似羽鶴,傲立雞群,獨領風騷;
似烈馬,馳騁疆場,直陷敵營;
似麒麟,招風引霧,吞吐日月。
瞬息萬變,氣象萬千。
…
喧囂之下,小亭之中。
林致虛又提將起了酒壺,自斟了一杯,慢酌起來。
繾綣慵懶,閑適萬分。
而其身側那道童模樣的陸行歌,依舊死力地牽扯著釣竿,一臉猙獰,狼狽不堪。
慌亂之中,四下張望,卻偏又瞥見那風輕雲淡的林致虛,不禁業火中燒,怒從中來。
別過頭去,衝著他破口大罵:“就知道看戲,不知道來幫忙嗎?!”
林致虛啞然失笑:
“這便就是道長你自己緣法了,緣深緣淺,緣聚緣散,萬般因果,皆由你一人而定。小生命格淺薄,是萬不敢牽涉其中的。”
“狗屁的緣法···”陸行歌惡狠狠地怒罵了一句,接著又是死力一扯。
之後仿佛是一場大戲將演,黑幕已拉開。
頃刻間,雲層破空,天光乍現。
瞬息,又有一頭巨物自破雲處蕩出,
通體幽藍,似魚又非魚。
見它抖擻了幾下身軀,散下了漫天花雪。
···
又是一陣翻騰, 只不過被限制了行動,不可出離得太遠。
它微微睜起眼,露出了一線幽深碧藍的眼眸,目視著下界,像是在睥睨眾生。
明明目空一切,卻又難掩悲慟。
···
又是一聲哀鳴,像是來自太古時代呼喚,帶有著深海壓迫的恐懼。
又像是在向旁人呼救,
只是叫聲太過淒厲,聞者皆不敢靠近。
···
許是有些煩了,陸行歌伸出兩指,決然地將釣線剪斷。
而那巨物,忽覺不受束縛,便知重獲自由,歡欣雀躍,又是一陣抖擻,落歸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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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麽?”陸行歌有些悵然,索然地問著。
“上古有一靈物,曰鯨,幼時藏於深海,食魚蝦而存身;成年後,偶時出水,其周身之大,裹挾四方,遮天蔽日。人視其不凡,爭相食之。鯨為避其禍,再不復出焉。”
林致虛頓了頓,忽地拱手正色。
“國師···”
“興之所至,已無甚趣味,走了走了···”
陸行歌打斷了他,擺了擺手,起欲將走。
孤鴻寒影,山風呼嘯,似有一聲長歎,
不知是誰,也無人願知曉。
···
而林致虛卻也並不跟隨,只是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小亭,獨上小舟。
一步一步又在雪中白頭···
“在下定當竭盡全力。”
林致虛對著陸行歌遠去的身影,遙遙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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