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國璋要等的是新任陝西藩台李尉。
他在江南接到內閣六百裡上諭,急匆匆趕回京師,面聖領了旨意,又匆匆地南下,經洛陽趕赴西安就任。
“李大人,”
“還是叫我元邱吧。”李尉客氣地說道。
“元邱?”
“當年我只是一介書辦胥吏,有個姓名就不錯了,何敢取字這麽風雅。後來蒙皇上提攜,識拔於微末之中。做了小事,立了些微功,被表了官階,開始混跡宦海,需要裝模作樣,必須有個字才行。皇上就說,還是叫元邱吧。”
“元邱校尉?”岑國璋想了想說道。元邱校尉,前陳朝某本筆記小說裡,成了狐狸的別名。
李尉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岑大人...”
“元邱兄,請叫我益之即可。”
“哈哈,益之果真聰慧過人,一言就道中了這個字的本意。”李尉更心驚的是岑國璋對皇上的琢磨,似乎他也是跟在禦駕身邊十幾年,知道皇上愛看這種鬼狐神怪章回小說。
“元邱兄,你不如說我口不遮攔。那些飽學之士,哪裡不知元邱校尉的典故,只是怕落了你的面子,所以不敢點破而已。”
“由此可見,益之是性情中人,總比表面坦蕩蕩,實際卻藏著掖著的要強。”
兩人打了個哈哈,互相試探了一回。
“哈哈,皇上為了平定靈武,安定西北,派了一隻狐,一隻狼,可謂是下了大決心。”
“益之,不是人稱你是岑老虎嗎?”
“老虎?匹夫之勇。這西北千裡之域,單打獨鬥,早晚會橫死荒野。我倒寧可做一隻頭狼。”
“聽聞益之精通兵法,練出的都是虎狼之兵,難怪有此感歎。”
兩人騎在馬上,策馬緩緩走在官道上,談笑風生。
“益之的意思我明白。你現在即是我的上官,又是此次平叛的主帥,我自當恪守職責,竭力襄助。”
“有元邱兄的這番話,我對此去平叛又多了幾分信心。”
聽到這裡,李尉不由一愣。
傳聞這岑國璋是位奇才,刑名經濟,兵法軍事,無一不通。真正的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甚至與他老師相比,青出藍而勝於藍。
李尉在豫章跟他短暫同事過,親眼見識過他的本事,覺得他頗有漢景那些出將入相的名臣之風。
以為赫赫戰功下,他對靈武平叛已經是信心滿滿。想不到居安思危,還在用心盤算著任何一點可能取勝的助力。
“益之覺得此去平叛,將會無比艱難?”
“是的,元邱兄。西北地廣人稀,最適合騎兵為主的叛軍。他們可以肆意侵擾,轉戰多地。而我們官兵,卻是覓敵無蹤,舉步艱難。這靈武河南一帶,乾旱貧瘠,數萬大軍一旦受挫,不用幾天就會糧草斷絕,飲水無繼。那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李尉連連點頭,“益之還能有如此謹慎,三軍幸事,朝廷幸事。我在京師時,井市坊間,都對靈武平叛不以為然。覺得岑老虎一到,數萬叛軍就會灰飛煙滅。”
“盛名所累啊。不過我給皇上和內閣上了折子,必須給我兩年時間,否則我寧可抗旨,也不會去填坑。”
“益之此舉妥當。一旦料事不足,壞了事,不僅數萬將士性命危險,還會助長叛軍凶焰,一旦糜爛陝甘諸地,西北就危險了。”
“是的。陝甘還有祁連山北麓的哈刺、合黎、兀提蘭,青海河湟的耶必裡,居延海的土爾扈特等部。這些人和阿布翰人一樣,都是前朝和我朝歷次西征,從呼羅珊、安息、貴霜帶回來的附從部落。”
“這些部落多則數萬人,少則萬余人,雖然已經安居一兩百年,與土民無異。可是一旦靈武叛亂遲遲未定,難免有些別有用心的人會起了壞心。勾連在一起,整個西北就真的要糜爛。益之萬死難辭其咎了!”
聽到這裡,李尉更加意識到局勢的凶險,這如履薄冰的勢態,絕非此前所想的“苦戰一兩年即可蕩平”。而是一敗就可能全盤皆輸。
他凝重地說道:“軍略兵法上,李某不懂,敢問一句,益之的仗會怎麽打?我心裡也好有個數。
“我目前定下的戰略是結硬寨,打呆仗,後發製人,步步為營。”
李尉對打仗真沒有什麽見解,聽完後不明覺厲。
“那需要在下怎麽做?”
“元邱兄,我想辦個西安製造局。”
“西安製造局?做什麽用?”
“製造平叛前線所需的槍炮火藥。”
李尉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
這事不合祖製,不過這個因素在李尉看來,就是個屁。對於他這種胥吏書辦出身,以務實為第一的官員,祖製這玩意,就是亂葬崗裡百年老棺材板。
他現在要考慮的是這事到底有沒有用?會不會得到皇上的恩準。
岑國璋關於靈武的平叛方略,他早早看過,就是以火器為主。
沒辦法,叛軍以騎兵為主,岑國璋編練的都是步軍,在西北這種環境打騎兵,簡直太難了。所以必須用火器彌補差距。
這一點皇上、內閣和五軍府都同意的。
既然如此,站在李尉的立場,肯定是西安製造槍炮火藥再轉運前線,要比從京師轉運過來,再送到前線去要方便得多。
看到李尉沒有一口回絕,岑國璋知道自己又賭對了。
他仔細研究過李尉的履歷和往事,知道這位做事是不拘一格,果斷有魄力。
於是又添了一把柴。
“元邱兄,你聽說過我在淮東平叛,動用了火器,邸報上說我打得如何痛快淋漓。唉,其實我被這火器給坑慘了。”
“哦,還有這事。還請益之說來聽聽。”
“我在淮東所用的火器,都是京師火器監所造的,千裡迢迢南運下來。原本還興高采烈,結果一到手才發現,這是個大坑。”
“出了什麽問題?”
“火器監出產的槍炮,良萎不一,好的槍炮還能勉強用,差的簡直是自殺利器。開始時我不知道,叫士兵們拿起就操練,結果炸膛了七門炮,兩百多枝滑膛槍,死傷了三百多人。”
“啊,軍器監的槍炮差到這個地步?”
“元邱兄,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劣質!內閣撥了一萬五千枝火槍,我叫人挑挑揀揀,隻選出不到四千枝勉強能用的。火炮隻選出六門。一個營都沒法編練。實在沒辦法,我隻好通過海商,買了一批泰西人的槍炮,這才對付過去。”
“要是靈武平叛,我還用軍器監的槍炮,那就不是去平叛,是去自殺了。”
“此事皇上和內閣不知道嗎?”李尉問道。
“我寫了密折上奏了。皇上和內閣派人下來勘察了一圈,然後沒有了下文。後來我才知道,軍器監造槍造炮,一年要花掉上百萬兩銀子。這裡面有多少花頭?牽涉著多少人?”
李尉早就知道軍器監裡面的水太深了,只是想不到連皇上和內閣都投鼠忌器。
“反正軍器監的爛東西我是不用。非要我用,行,讓軍器監的那些混帳王八蛋給我當先鋒,衝在第一排!”
岑國璋看了看李尉凝重的臉色,又說道:“元邱兄,要是這事辦不好,靈武平叛就是一場徒勞啊。”
李尉明白了,新設西安製造局,最大的障礙就是軍器監那夥貔貅。
“那些人肯放過這麽大一塊肥肉?”李尉反問了一句。
“前軍都督同知萬遵祥萬大人奉旨去丹徒練兵,兵額三萬,也悉數用火器。軍器監不僅質劣,產量更低。顧得了江南,就顧不了我們這了。”
說到這裡,岑國璋的眼睛眨呀眨的。
“聽說元邱兄跟軍器監那夥人有舊,何不寫封信跟他們說說。西北在打仗,要跟叛軍見真章。萬一他們的東西在前線出了事,追究起來可是要掉腦袋的。江南,不是還沒打仗嘛。”
李尉知道皇上用萬遵祥在丹徒練火器新兵的用意。 一是製衡王門編練的新軍。二是威懾東南地方世家。三是以防不虞。一舉多得。
現在國庫充盈,皇上辦起事來也有魄力了。
正如岑國璋所說的,江南新兵,關鍵在於還沒打仗。軍器監的槍炮發往那裡,肯定比發往西北風險要小得多。
李尉也想明白了岑國璋慫恿自己上奏新設西安製造局的真正用意。
自己上這份折子比他上要合適。而自己一旦上了這份折子,就等於跟他岑國璋綁定在一起。等到靈武亂定,軍功一敘,世人都會認為他李尉跟王門是一夥的。
到這時,李尉深刻意識到,岑國璋不僅凶狠如狼,更狡詐似狐。
思來想去,李尉決定上這份奏章。但他不想輕易就答應下來,豈能讓岑國璋把便宜都佔了去。
正當他想著如何跟岑國璋討價還價時,潘士元策馬跑了過來。
“大人,前面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