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孤兒院內位於青城山西麓,連綿起伏的杉樹林和梧桐樹林將院子包圍起來,隱藏其間。
院子四周以竹欄為牆,院牆低矮,門扉只是輕掩,雜草叢生的庭院,駐足門前便可一覽無余。
清朗的月光斜照庭院,院內芳草萋萋,隨風起伏。
這一年,是2008年。
此時是四月,正值陽春。
半夜時分。
嶽晶從房間內醒來,一股尿意襲上心頭。
被窩暖融融的,似乎在拉著他的手腳,不讓他起來上廁所呢。
“別這樣,”嶽晶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和暖暖的被窩杠,“你這樣拉著我,我偏要去上廁所……”
正是如此,嶽晶這孩子,生來就愛杠,說他是個天然24k純杠精也毫不為過,完全稱得上杠精本杠。
窗外,天氣已經暖和起來,春風微微吹拂——青城山終年有風——但嶽晶偏偏便不喜歡這風聲。
或許……是他杠天杠地的本性使然,也或許是因為他出生之前,曾有一段時間風聲四起,終日不斷的風聲呼呼地在母親的耳邊徘徊,如同低語,而在他出生之後,父母卻不見了去向。
——“或許正是那些從四野吹來的風那玩意兒,讓自己成為了孤兒也說不定。”嶽晶心裡或許藏著這樣的念頭也說不定。
在他的潛意識中,風聲其實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危險的信號。
嶽晶一個人住在二樓一間狹小的臥室內,他的小房間緊挨著郝院長的房間,院長正在屋中熟睡,他可以聽見院長的呼嚕聲。
嶽晶走出門來,穿過走廊。
一時間春風徒然變大,庭院中的櫻花樹一時間撒下紛紛揚揚的櫻花瓣,如同飛雪一般,透過走廊的窗戶,這樣的美景似乎在挑逗著嶽晶,然而他只是皺了皺眉,一臉不屑地走了過去。又或者,雪花般的飛花是他另一件令他恐懼的事物。
孤兒院的二層樓房外另一側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此刻樹葉被風吹得啪啦啪啦地響,聽上去就如同許多骷髏在忘情地抖動著骨頭架子。
為夜色增添了幾分微妙的陰森感。
·
青城山孤兒院內,算上嶽晶和郝院長也總共只有不到十個人——郝院長、崔阿姨、以及數名孤兒——青城山孤兒院並不是一家官方機構,完全是以年老力衰的郝院長個人收入和偶爾得到的捐贈在運作,因此孤兒院收養的孤兒並不多,往往是一些別的福利場所不肯收留的棄嬰。
甚至,有時候為了補體孤兒院日用的不足,孤兒院的空房間也會作為廉價的民宿出租。
何阿姨就是那樣一位租客,她是一位孤獨的女人,從嶽晶記事以來,數年來,從未有人來探望過她,她的屋中總是彌漫著一股難以名狀的臭味,那臭味混合著各式各樣的藥味和人體衰弱的體味,屋內總是彌漫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嶽晶從未踏入其中一步。
好在那個不討人喜歡的何阿姨在七天前去世,死時不過四十來歲,直到她埋葬後也沒人前來過問。
她的死對害怕她的孤兒們來講,真是皆大歡喜!
此時,嶽晶沿著狹長的走廊向著二樓盡頭走去。
二樓的盡頭是一間公用廁所,如果沒有人洗澡或者如廁,那道門總是敞開著的。
廁所的門鎖原本也已壞掉,不能緊緊鎖住,只能將門輕掩起來。
正如今夜,廁所的房門是輕掩著的,但似乎……並不是因為有人在裡面。
廁所旁邊不遠處的一間屋子裡傳來輕微的鼾聲,那是崔阿姨正在熟睡的聲息。
“應該是有人不小心掩上門的。”嶽晶這樣想道。
——然而廁所裡並沒有開燈。
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感陡然從嶽晶的心中升騰而起。
“那就是小強正在用廁所,他有懶得開燈的習慣,一定……一定是這樣的。”嶽晶這樣想著。
有些時候,嶽晶會看見一些東西,一些常人看不見的人。
嶽晶偶爾會和院長、崔阿姨等人說起那些其他孩子看不見的人,有時候那些人就站在門外,有時候會坐在餐桌旁,他們的臉上或者身上總是爬著一種黑色的蒼蠅。
每當說起這些人的時候,小夥伴們都會遠離嶽晶,以異樣的眼光看他。
仿佛他是一個異類……
“你是個怪咖!”那些孤兒會這樣吼嶽晶。
“你們才是怪咖!那麽大個人看不見,你們……又瞎又怪!”嶽晶總是這樣毫不客氣地懟回去,杠精從不會覺得自己有問題,這是必須要堅守的第一原則。
嶽晶火起來的時候,還會揮舞著小拳頭追過去,像要揍人似的。
久而久之,那些孩子也就不敢說嶽晶是個怪咖了,反而都會說嶽晶是“正常人老看見我們這些怪咖看不見的人……“
是的,世界就是這樣,世界並沒有掌握在多數人手裡,也沒有掌握在少數人手裡。
世界——掌握在杠精手裡!
在孤兒院裡,唯有郝院長會和他聊上幾句,甚至有時候,嶽晶可以從郝院長的話語中聽出來,他其實也看得到那些人——因為他能夠說出那些人的衣著顏色。
也正因為如此,嶽晶在郝院長跟前從來不杠,總是乖乖聽他的話。
——即使是24k純杠精,也會有信賴和喜歡的人。
說起來,外表越是多刺和剛猛的人,其內心往往藏著過人的溫暖和柔軟,杠精們如此,嶽晶也是如此。
當然了,如果這樣去評價杠精,杠精們絕不會承認的。
“放屁!老子就沒有柔軟,老子從頭到尾都杠,從裡到外都杠,硬梆梆的沒有一處柔軟!“他們或許會這樣回答。
嗯,沒錯,杠精說的都對。
說回來,在孤兒院裡,郝院長和崔阿姨都相當包容與和藹。
唯獨……何阿姨卻是一位相當可怕的女人,她常常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向嶽晶,尤其在那昏暗的走廊上只剩他們兩個人時,她那不懷好意的目光簡直像要分分鍾吞掉嶽晶一樣。
“來……來呀……“何阿姨總是朝嶽晶招手。
“阿姨房間裡藏著寶貝……你來呀……“何阿姨總是這樣誘惑嶽晶。
“我!偏!不!去!”嶽晶總會這樣回答道。
“這並不是我害怕她,我只是討厭她而已。“嶽晶在心裡頭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也得虧何阿姨是個笨女人,如果她一早就懂得反過來說話……
“你絕對不準進阿姨我的房間!聽見沒有!”她如果這樣說的話。
“我偏要進!”嶽晶可能會這樣回答,那樣的話,嶽晶說不定就被她搞到手了——不管她是出於什麽目的。
·
危險的直覺像影子一樣緊緊跟隨著嶽晶。
就如同今晚一樣,嶽晶明明從一開始就感覺到,廁所裡的不速之客……
有時候,就連科學家也無法解釋“直覺”究竟是什麽,說不好那是人的第六感還是別的什麽,但有些事就是能夠感覺到,就好像半夜裡有時候……總覺得背後有人一樣……
那些微妙的感受,即使在尋常人的一生中也會偶爾浮現。
對嶽晶來講,那種名為直覺的感受一直徘徊他的心間,如影隨形。
盡管如此,在尿意的脅迫下,嶽晶還是忍不住一步一步走近廁所。
有些事雖然可以感覺到,但就是……有一種讓人親眼看見才肯罷休的魔力。
——萬一是自己的錯覺呢,人總會這樣安慰自己。
此刻,嶽晶已經站在了廁所門口,他忽然感到一陣令人心悸的寒意直串心頭,不禁打了個冷顫。
他抬起胳膊,用他那小孩子那柔弱無骨的胳膊,轉動了門把手。
·
門開了。
一股詭異的氣息迎面撲來,那絕不是人類的氣息,仿佛是一種腐肉的腥臭味融化到空氣中,再將嶽晶包圍起來一般……
正如嶽晶一早就知道的那樣,何阿姨正在廁所裡。
她明明在七天前就已經去世了,她的屍體被火化後埋葬在院子後面的坡地上,這一切嶽晶都親眼看見了。
然而此刻,何阿姨一絲不掛,兩腿分開地坐在馬桶上, 她當然不會是在上廁所,她身體裡的余糞,在她死後不久就已經從松弛的菊花裡泄露掉了,一瀉千裡。
她只是坐在那裡,等著嶽晶。
一如既往。
何阿姨在等著嶽晶。在她悲慘的一生中,這個苦命的女人早已絕經,當她聽見“嶽晶”這名字時,渾身不禁顫抖,心想如果把嶽晶這孩子抓住的話,說不定喝點他的童子尿,自己能夠回春,說不定能夠迎來人生的第二春呢。
她吃了數不盡的藥,但是她並沒有迎來第二春,她迎來的只有死亡……
即使死了,也絕不放棄,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指引她回來找嶽晶。
此刻,何阿姨就坐在那裡,她蒼白的大腿浮腫不堪,渾身上下都泛著難看的青色,又疊加了一層褐色的屍斑。她身上垂吊著一層多余的脂肪,掉甩甩地四處晃蕩,連頭髮和身上的體毛都呈現著死灰色。
灰白的頭髮,灰白的腋毛,灰白的……
就連眼睛也是灰白色的,在缺少了瞳孔的情況下,整個眼球顯露著同一種顏色,有點像不鏽鋼鏡面那樣反射著從廁所天窗裡透進來的微弱月光——亡魂的眼睛都是這樣。
她的眼球上爬著數隻黑色的蒼蠅。
“死蠅。”嶽晶的心頭閃過這樣一個名字,似乎這名字他從出生就知曉。
而那些“怪咖”看不見的人身上,總是帶著這樣的死蠅。
何阿姨用她那灰白的雙眼看見了嶽晶,她嘴角微微上揚,用她早已僵硬的肌肉硬生生牽扯出一絲冷笑。
嶽晶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