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學校教室裡。

　　——

　　手機屏幕亮起，顯示有一條消息未讀。

　　單手托腮，孟現眼神空洞地盯著黑板，當他察覺到了桌面的光暗變化時，目光才出現焦點，習慣性地向下瞥了一眼手機。

　　不知是誰，給他發了一個視頻。

　　一股冰涼的戰栗感瞬間劃過背脊，孟現身體陡然僵住，然後猛地抓起手機，手掌在微微顫抖中，點開了那個視頻。

　　就像在看恐怖片時，預感到了鬼怪即將出現，有點兒害怕卻忍不住地好奇盯著屏幕。

　　他抓起手機的動作過大，隔著一個過道正在認真學習的孔汲抬頭瞥了他一眼。

　　但孟現並沒有在意孔汲的目光，他專注於手機屏幕裡的內容。

　　那是一條不算太長的視頻，從下面的進度條來看，視頻只有20秒。

　　鏡頭固定，長鏡頭，自始至終鏡頭沒有移動過，似乎是有誰將手機斜著放在地面拍的。

　　潮濕的土地，深棕色的土壤裡，是蟲豸與枯草的屍體，混在一起。

　　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蹲在地上，穿著孟現他們學校的白色校服，背著書包，打著透明的塑料雨傘，有些頹喪，但畫面中卻並沒有下雨，或是雨剛停，男人身後晚霞漫天。

　　飛逝交錯的陰影不斷在男人模糊的臉上閃過，他半低著頭，看向前方。

　　可取景框太小，孟現無法看見男人對面有什麽。

　　視頻沒有聲音，所以無法通過周圍環境的聲音來判斷男人附近的情況。

　　視頻拍攝的地點可以看得出來，是在荒涼的郊外，男人的腳下是褐色的土地，身後有一節生滿銅鏽的綠色護欄，左邊不遠處有一根掛著高壓電纜的電線杆。

　　這裡是城市的邊緣，有什麽東西阻擋了他出走的腳步。

　　拍攝的大致時間應該與現在的現實時間相近，寒冬，臨近過年，因為男人腳下的泥土裡的草已經枯黃。

　　但具體時間卻和現實不同，此時日頭正盛，臨近正午，而畫面中的，是黃昏。

　　這幾天長安都沒有下雨，況且深冬時分，也不可能下雨。

　　孟現注視著畫面內容，眼中閃過疑惑。

　　這次的視頻好像和之前的略有不同。

　　他瞪大了眼睛繼續盯著屏幕，天真地以為這樣就可以不放過畫面中的任何一個細節。但畫面中的男人只是蹲著，始終沒有動作，模糊的臉上不斷有陰影掠過。

　　那個人在注視著什麽?20秒的長鏡頭......長鏡頭一般代表著拍攝者想要向觀眾表達某些意思，或是表現視頻中人的某種內心活動。

　　這個視頻想向自己表達什麽?

　　在視頻的最後五秒，男人終於動了，孟現注意力馬上集中，然後就看見手機屏幕裡，那個男人站起身，收起雨傘，朝著之前目光所注視的前方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取景框中。

　　畫面漆黑，視頻結束。

　　孟現下意識地抬手，摩挲著下巴，目光凝重。

　　雖然我不害怕這些，但這樣的詭異視頻，總歸讓人不太舒服......

　　隔著一個過道認真學習的孔汲再次瞥了他一眼，不理解他丫的這是又抽了什麽風。

　　孔汲不知道的是，這已經是孟現收到的第三條視頻了，從兩天前開始，孟現每天都會收到這樣一條詭異的視頻，沒有發信人，也沒有發信地址，發信的時間不定，但每天一定會發來。

　　視頻的主人公是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

穿著他們學校的白色校服，孤獨的留在陰暗的世界裡。　　第一個視頻發生在傍晚，

　　乾枯破碎的葉片，被夜風吹皺的水面，支離破碎，泛著漣漪。

　　畫面中，與之前視頻相同身形的男人緩步走向面前的那個露天泳池，走到池邊，他並沒有滑倒，身體卻向著泳池傾斜，然後就這麽筆直地落入水中，白色的水花濺起，水面再無波動。

　　孟現注意到，在視頻畫面的角落裡，泳池邊的方形瓷磚上，似乎擺著什麽......一套粉色的女士內衣，一束枯萎的白色康乃馨，還有一張黑白照片，用木條相框裱了起來，但相框的玻璃已經寸寸碎裂，看不清照片裡人的模樣。

　　直到視頻結尾，黑色的人形緩緩從水下浮起，無聲無息。

　　如被大樹拋棄的凋零枯葉般，支離破碎。

　　他好像自盡了。

　　死之前，身邊卻擺著一套莫名的女士內衣，一束枯萎的白色康乃馨，以及一張不知是誰的黑白照片......

　　而那個自盡的地方，那個露天泳池孟現很熟悉，那就是他們學校裡的泳池。

　　兄弟你在泳池這種地方自殺......這讓我們以後怎麽去上游泳課。

　　男人還穿著他們學校的校服，看不清臉，但身形也有些眼熟。

　　會不會是他的某個同學?孟現看了視頻後猜測。

　　因為他們學校的校服共有三套，每一屆都不同，三屆一輪，確保三個年級的學生都穿著不同的校服，而視頻中男人身上穿的校服與孟現這一屆的校服相同，那個男人也許是他同屆的同學，或者認識他?

　　但當孟現去詢問了學校的同學和老師，卻並沒有得到這幾天有誰失蹤或是自殺的消息，那個露天泳池他也有去看過，很正常，沒有發現屍體，也沒有別的奇怪東西。

　　教學樓外，天光明媚，陽光刺眼，樓下透明塑料車棚下鎖著生鏽的自行車.....因為是上課，所以沒有喧嘩聲，整座學校安靜而和諧。

　　數學老師激昂的講課聲中，孟現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心不在焉。

　　他懷疑過這個視頻發生的時間，是不是在他入學之前，三年前或是六年前的某個學生。

　　但他們學校的那個露天泳池是在五年前學校重建的時候修建的，孟現利用自己家裡的背景找到了德育處的老師詢問，從德育處老師那裡得知，他們學校近五年來雖然有發生過學生自殺事件，但卻並沒有誰是在那個露天泳池中自殺的。

　　察覺到事情的蹊蹺，孟現隱瞞了自己手機裡的視頻。

　　可是像孔汲這種與孟現比較親近的朋友們還是察覺到了他的異常，大概會有些擔心。

　　對此孟現也沒有辦法。

　　雖然他是全隊最有天賦的戰士，最強稱號“九灣的閃電”獲得者，但他擅長的能力裡並不包括推理與破案。

　　孟現一直覺得，敢於承認自己的不足，也是他所擁有的眾多美德中的一個。

　　第二個視頻是發生在白天，同樣身形的男人站在一間廁所裡面，廁所的小窗戶外射進來燦爛的陽光。

　　那男人就身披著金色的陽光，站在鏡子前，孟現能看出那個男人抬著頭，應該是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他在笑吧。

　　模糊的臉上，咧著嘴。

　　這次卻能明顯的看見，他的校服衣領下，脖子底部的淤青，還有延伸向下的道道疤痕。

　　也許藏在他衣服下的是更多的淤青和傷疤。

　　跟人打架，和被人打後留下的吧。

　　他的右手上拿著一把大號的美工刀。

　　鏡面反射出男人身後，角落的紙簍裡面有數隻燃盡的煙蒂，還有撕得粉碎的鈔票，並不算多，大概只夠一天的飯錢。

　　家裡人懶於做飯，所以直接給錢?真是冷漠的家庭......

　　孟現看著他拿著美工刀，先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劃了一道深深的傷痕，動作生疏，顯然是第一次這麽做，紅色瞬間浸滿了白色的校服袖子。

　　接著就是第二道，依舊是在左臂，男人身體似乎在因為疼痛而顫抖，表情扭曲，變形，他的動作很慢，又在小臂上緩緩劃出另一道。

　　再之後，胸前，小腹，大腿，還有看不清楚的模糊臉頰。

　　劇烈的疼痛，讓男人的身體自發顫抖著，但他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疼痛，呆滯麻木，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

　　他肆意傷害著自己的身體，一道一道，堅定而緩慢，像是期待已久，就如同此時他臉上那早已扭曲，卻仍舊固執的笑臉。

　　傷口很深，摩擦著白色骨頭，如果不是看見男人在不住顫抖，孟現甚至都以為他感覺不到疼痛，那樣子就像是他在割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塊兒無關緊要，早就被劃得傷痕累累的橡皮，那種劃一刀還不夠，更要在上面反覆摩擦，仔細確認，直至模糊，成為糜爛狀的可怕執著。

　　既然渾身上下已滿是瘡疤，那這個身體，又有什麽好珍惜的呢......

　　整間廁所都被刺目的紅色沾滿，校服被劃成了一道道，紅色的液體浸滿棉布。

　　男人身體顫抖著，在視頻最後，砰得倒地。

　　紅色液體順著瓷磚縫隙，浸濕身後，裝滿廢紙的紙簍......

　　為什麽?

　　這種視頻，看得孟現這種曾經上過戰場，與混沌種廝殺過的硬漢“九灣的閃電”都覺得牙酸。

　　但更多的還是疑惑，孟現感覺自己好像把握住了一部分這視頻在傳達的含義，卻不清晰。

　　孟現就是孟再，在兩年前穿越到了地球，五萬年前的地球。

　　他的偶像孟現身上。

　　而第二個視頻中更讓孟現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個男人自殺的廁所，就是他所在的學校宿舍裡的廁所，他在那個鏡前的架子上看見了自己的牙刷牙杯，還有相同牌子的洗面奶，按照自己習慣的方式擺放著。

　　那絕對就是他的宿舍！

　　可他的宿舍裡隻住著兩個人，他自己，還有和他從小一並長大的朋友，墨辯。

　　他討厭煙味兒，墨辯也從不抽煙，他們的身上也都沒有那種經年累月積累下來的傷疤。

　　想到這裡，孟現轉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右後方的人，那人穿著白色的校服，臉龐白皙，眸似點漆，俊朗玉如，帶著溫和的笑容，在陽光下恍惚透明......墨辯在認真聽課，那張熟悉的臉上看不出異常。

　　孟現撇了撇嘴，娘炮......

　　但轉而又再次疑惑起來。

　　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和他們之間存在什麽聯系?

　　他為什麽要在自己身邊的某個地方自殺，自殺了多次，

　　而且那幾個視頻，孟現總覺得有哪裡很奇怪，卻又說不上來。

　　第一個視頻還有可能是惡作劇，男人也許沒死，但第二個視頻......模糊慘烈的傷口和男人痛苦顫抖的反應都無比真實，孟現不會看錯，那種出血量......那個男人絕對已經死了。

　　可昨天收到視頻的下課後，孟現飛奔回宿舍，卻看見宿舍廁所裡乾淨無比，他仔細搜尋過，廢紙簍裡空無一物，瓷磚沿縫沒找出絲毫血跡殘留，甚至連半空中的氣味，他都通過“九灣的閃電”所擁有的靈敏嗅覺，仔細檢查了每個角落，確定沒有異常，沒有空氣清新劑的特殊味道，卻也沒有血腥味。

　　但這怎麽可能。

　　就算是五年前，甚至更早發生的事情，也會留下一點兒痕跡的吧，怎麽可能完全沒有異常......明明是那麽可怕的傷害......

　　孟現最早猜測這視頻是他哪個損友的惡作劇，最有可能的家夥就是這個長得跟個娘們兒似的墨辯，但在之前的試探中卻得到了否定的結果，況且墨辯和他都住校，全天時間除了深夜睡著外，墨辯都處於他的視線之內，如果他有什麽動作，自己肯定知道。

　　那會是誰拍了這些視頻，還發給自己。

　　墨辯有沒有收到這些視頻......問過他，他說沒有......

　　他沒有撒謊，孟現不相信有人可以在他“九灣的閃電”那睿智的目光下泰然自若地撒謊，所以可以肯定。

　　可為什麽今天的視頻看著格外“正常”?

　　而且換了場景，是在荒郊野嶺，不是在他們學校。

　　孟現突然一愣，腦海裡閃過剛才視頻中的畫面。

　　那個男人臉上飛逝閃過的陰影。

　　像是一節節的車廂，接連不斷......

　　他緩慢朝著前走，迎了上去，不，是在不自量力地想要衝破它。

　　他還是死了嗎......

　　都死了......每個視頻裡面，那個男人，都確確實實的死了......

　　三個視頻，裡面是同樣的主人公，卻經歷了三個不同的，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關聯的故事，三個絕望漆黑的故事，以至於故事裡的人，最後都拋下了所有，走向死亡。

　　為什麽最後會選擇死亡，選擇傷害自己......

　　簡直就好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前面引誘著他們一樣。

　　孟現無意間就用上了“他們”這個詞，是因為他打從心底確定，那就是三個不同的故事，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

　　即使演繹它們的是同一個人......

　　是誰?

　　孟現盯著已經黑掉的手機屏幕發呆，他不能理解，為什麽現在的地球上會發生這種事情?

　　現在明明還只是五萬年前，地球靈氣枯竭，地球上的人類應該也都還沒有覺醒超凡體系，鬼魅精怪這些自然也不可能存在。

　　而在幾天后，地球上的靈氣就會複蘇，他這幾天需要準備的，應該只是在靈氣枯竭狀態下盡力提升自己的神念，以面對接下來的靈氣複蘇，以及一定會出現的混沌種災禍。

　　除此之外，就是要去迎接一個人，一個五萬年前就讓年輕的他恍惚神往卻又有些自卑的人，現在只是十七八歲的小伍，伍什......

　　至於什麽神鬼怪談，並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中。

　　穿越來的兩年時間，孟現的幾乎所有心神都放在了達成這兩個目標上面。

　　但因為他是隊裡最有天賦的戰士，九灣的閃電，所以第一個目標很輕易地就達成了，甚至因為他曾經是“孟再”，所以驕傲如他，用了加倍的幾乎累死自己的努力，不放過兩年來的任何一分時間，終於在孔汲等人基本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超額完成了自己定下的目標，將自己的神念，在兩年時間內提升到了一個“極限”

　　換成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在這兩年時間裡，在這個靈氣枯竭的地球，做得比他更好。

　　除非是他自己重新再來一次，但那是不可能的。

　　孟現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判斷。

　　而第二個目標，對他來說其實也不太難，五萬年後的他，因為雪皇的關系，讀過許多關於“偶像”孟現的傳記，裡面有記載過蘇伍什降臨地球的時間，還有大致地點。

　　又因為雪皇蘇伍什是辣個“孟現”的紅顏知己，當然，宇宙中的主流說法是，蘇伍什是在五萬年前就消失了的天驕孟現的妻子，最好的證明就是，在“孟現”還未消失前，他們曾在公開場合下承認過彼此之間的關系。

　　但在穿越前，孟再始終堅信著雪皇和自己的偶像之間只是“朋友之上戀人未滿”的關系，公開承認關系什麽的那一定只是逢場作戲！

　　畢竟，“孟現”那個撲街在五萬年前就死了，應該還沒......

　　我只是出生的晚了一點兒罷了，肯定還有機會的......

　　孟再以前總是這麽對自己說呢。

　　不過現在......

　　嘿嘿。

　　咳咳，說回正事。

　　他是從五萬年後穿越過來的，所以當他以五萬年後的視角來看現在，這些出現在自己身邊的異常，突然就顯得格外詭異。

　　因為在現在的這個時間段，地球上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情，那些傳記裡也沒有任何關於這次異常的記載。

　　這是很反常的，因為五萬年的時間，對於雪皇這些人來說，只是生命的一個短暫片段罷了，還不至於遺忘一些事情。

　　那為什麽五萬年後的傳記裡，從沒有記載過這些。

　　甚至他還遇到了兩個在五萬年後“不存在”的人。

　　自己的發小墨辯......還有兩年前他剛到來時，在蘇杭那場傾盆暴雨下邂逅的女孩兒......

　　為什麽五萬年後會沒有絲毫關於他們的記載。

　　明明他們一個是與“孟現”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一個和雪皇蘇伍什擁有幾乎同樣的容貌。

　　他們本應該和孔汲他們一起， 在新的宇宙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就這麽詭異地被抹去了。

　　就仿佛在那五萬年後的世界裡，他們本不存在一樣......

　　數學老師依舊在講台上奮力地寫著板書。

　　台下，因為在高中前兩年用了加倍努力起早貪黑，已經熟練掌握了全部學習知識，並且因為神念所帶來的超常記憶和思維速度，已經把大學通識科目自學完成，所以這一年裡有點兒飄了上課不認真聽講的孟現低頭，看向課桌下面，在他書包不起眼的夾層裡，那裡靜靜躺著一卷老舊的黑色磁帶，上面沒有任何商標，做工也很粗糙。

　　鬼使神差般的，他一直把這磁帶保留著。

　　這是蘇杭那個特別愛哭的女孩兒，確實存在過的證明。

　　叮鈴鈴——

　　下課了。

　　數學老師拖了會兒堂，固執地將最後一題用兩種解法全部解完，然後才端著他的茶壺從前門緩緩悠悠地離開。

　　低著頭回憶過去的孟現沒有注意到從教室後門，幾乎跟著數學老師同步離開的墨辯。

　　那個孟現熟知的，從小一起長大的墨辯，在走出教室後便閉上了眼睛。

　　然後，走廊裡明媚的陽光在他眼中消失了，接著是下課後學生們嘈雜喧鬧的聲音，一並消失了......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萬籟俱寂，只剩下一片混沌和漆黑。

　　耳不聽聞，目不見。

　　如此，方能推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那是座巨大的黑暗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