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
傾盆雨瀑在外飄灑,車內悶熱,側面的車窗上霧氣暈染。
孟再緩緩睜開眼,身旁傳來清甜的味道......像是一場新雨,清風中夾雜青草。
但緊接著就是從前排傳來的一股子嗆人煙味兒,咳咳,被猛地嗆了一下,孟再心中惱火!
可還沒等他“重拳出擊”,前排中年男人大大咧咧的聲音就已經傳來:“啥?頭兒,你說這小子是你乾兒子?你別逗我啊,那個小姑娘呢?該不會也是你女兒吧,嘿嘿,這小姑娘長得這麽漂亮可跟你不像呀,頭兒,我要去告訴嫂子。”
聽到中年男人說的話,孟再心中懵逼。
待他抬頭,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景象,昏黑的車子裡,前排和後排之間隔著鐵欄,透過窗外雨水,一片霓虹色的夜景。
這街道......他好像曾經見過,是一幅插圖,在描寫五萬年前地球的一本傳記上。
中年男人似乎是在講電話,警車閃著小燈停在路邊,待電話掛斷,他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上悠悠轉醒的孟再,說道:“喂,小子,餓了沒?”
孟再茫然地看向中年男人,腦子裡有些亂,仿佛還在夢裡。
“睡懵了?”中年男人嘿嘿一笑,又斜眼看向坐在孟再旁邊的人說道:“心真大,警車裡都能睡著。小姑娘你餓了沒?家在哪兒,一會兒打個電話叫你家人過來領你,以後遇見麻煩了就報警,別自己胡來。”
中年警察滿嘴煙味兒,讓素來討厭這種味道的孟再狠狠皺了皺眉,他強忍著不耐,順著中年男人的目光轉頭,才發現自己身邊坐著一個低著頭的女孩兒。
清甜的味道就是從她身上傳來的,帶著天上雨水的濕潤。
女孩兒卻像是沒聽到中年警察說話一樣,低著頭,渾身上下濕漉漉的。
但孟再能看見這個女孩兒放在雙腿上的手緊緊攥著,白皙的手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她在緊張嗎?
昏黑的車內,孟再沒能看清女孩兒的臉。
“還有你臭小子!以後別學著跟人打架,英雄救美也不是你這麽救的,對面那麽多人你也敢上,呵,真夠虎的!”中年男人一邊自顧自地說著,一邊看了看後排沉默不語的女孩兒,又看了眼孟再。
聽見中年男人的話,孟再這才察覺到自己此時渾身上下都在傳來陣陣疼痛,不由低頭查看,裸露在外的皮膚明顯有幾處青腫。
我受傷了?
我這個“最強”居然受傷了!
呵,有趣。
“記得下次遇見這種情況就打電話報警,過會兒跟我回一趟局子吧,拿你們的那些東西,你小子也是夠有面子的,我們局長親自來給我打電話,說你是他乾兒子。”
中年警察笑罵著從前排駕駛位轉身,伸手想要拍一拍“局長乾兒子”孟再的肩膀,但有鐵欄的阻隔他顯然做不到這個動作,隻好哈哈大笑兩聲,半路改換動作,撓了撓頭。
可後面的兩個兔崽子都低著頭不理他,這讓警察叔叔頗為尷尬,隻好用連續的豪爽大笑來掩蓋。
昏暗的警車後排,孟再發現,那個坐在自己身邊一直低頭沉默的女孩兒,她在聽見中年警察說“要打電話叫你家人過來領你”的話後,突然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放在大腿上的素白雙手猛地攥起,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她怎麽了?
孟再有些疑惑,但本能地感覺到這個女孩兒似乎下定了某個決心。
然後他就瞥見,那邊一直低著頭的女孩兒突然抬起頭,用一雙才剛哭過,泛紅的眼睛緊緊盯著自己。
孟再扭頭,看著對方失了三分血色的櫻紅嘴唇嗡動著,她似乎想對自己說什麽,卻最終沒能開口。
最後,女孩兒深深地看了孟再一眼,跟著猛地轉身,一把拉開車門跑進了雨中!
嘭——車門應聲而關,一陣潮濕的風夾雜著雨鋪面而來。
孟再身體後仰的同時,看清了那個女孩兒的臉,
然後愣在了座椅上。
“你愣著幹啥,追上去啊!”前排的中年警察回頭瞪著孟再,一拍鐵欄,恨其不爭。
我追什麽?孟再身體下意識地就要搖頭,但一股莫名的焦躁感突然從心底升起。
剛才的那女孩兒是......蘇伍什?雪皇!
心臟就像是被誰狠狠捏了一把一樣,猛地抽搐,孟再腦中閃過一張親切明媚的笑臉,她叫蘇伍什,是高高在上的“雪皇”,在五萬年前,雪皇與地球的天驕們一並崛起,但她的外表看著就像是二十歲出頭的少女。
還記得那是在幾年前,孟再第一次踏上戰場的時候,奔赴戰場途中,他們所在的部隊收到了“雪皇過路”的消息,雪皇也要隨同他們一起去支援前線戰場。
那時候的孟再還很年輕,但已初露鋒芒,他是軍團裡天賦最強的士兵,且在堅持不懈的努力之下,終於獲得了部隊裡的最強稱號“九灣的閃電”,對此他很驕傲。
那天,孟再跟著他的戰友們一起,仰望頭頂天空,希望能看見傳說中的人物一閃而逝的身影。
然後孟再就看見了,他不確定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看見了,但他身邊的戰友們確實臉上都是一副什麽也沒看見的茫然之色。
然而孟再確定,自己絕對看見了,看見了雪皇,蘇伍什,她站在九重雲層之上,背後是繁星閃爍,織作她的絕世華裳,人間無雙。
雪皇似乎低頭,也看見了他,並朝著他微微一笑,一眼萬年。
那是一種奇妙的,令人無法自拔的吸引力,那張笑臉自此烙印在了孟再腦中,此後午夜夢回,總是令年輕的孟再輾轉反側。
但因為那是雪皇,早已是大佬的雪皇,所以雖然孟再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天才,地球屬第三軍第五師第二旅第四團第九連第一排第一班裡最有天賦的戰士,最強稱號——“九灣的閃電”擁有者,且每天都有在努力學習,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二點睡覺,憑借著可怕的毅力,堅持不懈地修煉,提升自己,是以後注定會成為與雪皇同樣偉大,並站在她的身邊的男人。
可孟再那年畢竟只有十三四歲,是一個毛都沒有長齊的小屁孩,所以即使是優秀如他,想要追上雪皇,也起碼需要一百年的時間。
這種現實上的差距,令作為“九灣的閃電”,公認天才的年輕孟再第一次產生了自卑惆悵的感覺,心裡難免有些酸澀。
不過每晚能在將自己逼到極限的訓練之後,渾身疲憊酸痛地抱著印有“雪皇”卡通形象的抱枕,並且看著房間牆壁上貼著的“雪皇”巨幅照片入睡,依舊令年輕的孟再感到無比充實。
......拋開這些有的沒的先不說。
那是雪皇!徒手就能捏碎星辰的大佬!最擅長的就是以理服人,跟別人誠懇地去講道理,讓他這個公認的絕世天才,“九灣的閃電”都得在近一百年內仰望的超級存在,她會以這樣一幅茫然無助,淚眼朦朧的模樣,像個打一拳就會哭很久的委屈小女孩兒那樣衝進被暴雨席卷的人潮裡面?
這不可能!
可剛才的那女孩兒......她就坐在車裡,雖然是夏天,卻穿著厚厚的黑色舊棉襖,然後突然扭頭看向自己,眼底帶著憂愁與希冀,她看著比雪皇通常展露在人前的模樣還要年輕許多,應該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
但她那如雨般清婉的模樣又與蘇伍什有些差異,孟再終於發現,蘇伍什的眉眼是微微上揚的,靈動俏皮,而這個女孩兒的眼角卻微微下撇,平添些憂鬱,讓人不住地想要呵護。
她們不是同一個人吧......她是誰?
“怎了?你們不會真的不認識吧!這不是胡鬧嗎,大晚上的還下著雨她一個小姑娘亂跑什麽!”警察大叔低聲用方言罵了一句,看起來有些急了,這句話是他在警車裡望著跑進雨中的小姑娘說的。
他本以為這個局長的“乾兒子”和那個挺漂亮小姑娘是“好朋友”的,不然能為了她跟幾個成年人打架鬥毆......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麽回事兒。
XXXX,胡鬧呢!中年警察用蘇杭方言罵罵咧咧地就準備開車門追上去,真要讓這麽一個小姑娘家家大晚上的一個人亂跑,那他這個警察還當什麽當!
——哐當
警車車門被猛地推開,中年警察轉頭,就見孟再已經快步衝了出去。
喔——
這特娘的才是青春啊!少年!
中年警察咧嘴笑了,朝著衝進雨中的孟再猛地一揮拳頭,然後粗糙大手又附上腦門,捋了捋自己日漸稀疏油膩的頭髮......我曾經也這樣荒唐卻熱血過!
暴雨中,人潮中,孟再跌跌撞撞地撥開行人,腦子裡卻好似一灘漿糊。
我究竟在幹什麽,我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是哪裡?
孟再茫然,但他有股很強烈的預感,像是身體中的另一個他在朝自己怒吼,追上去!追上去啊!否則你會後悔,後悔五萬年!
我後悔什麽!?
一道落魄的濕漉漉的身影,越過人群,出現在孟再眼中,穿著厚厚的大棉襖,此時已經被雨水打濕,黑色的長發貼在臉上,發絲凌亂。
對!她不是蘇伍什,雪皇從來都是齊肩的短發,發梢向後微微翹起......她是誰!
孟再感覺心中凌亂如麻,即使他是隊裡最有天賦的戰士,九灣的閃電,每天六點起床十二點睡覺,憑借著可怕的毅力堅持提升自己,學習修煉從不懈怠,創造了無數奇跡,超越了所有前人,未來注定偉大,要站在雪皇身邊......此時也無法得到問題的答案,他只能加快腳步,更快!去追趕前面的身影。
索性那女孩兒跑得並不快,是在等著他追上來嗎?真是個傲嬌的妹子呢。
聽到孟再狂奔而來的腳步,女孩兒停了下來,但她並沒有轉身,反而低著頭沉默站在雨中,厚厚黑色舊棉襖下的單薄身體一下一下抽動著。
又哭了?呵,真是個軟弱的女人,不像堅毅的我......孟再,再一次確定了自己的猜測,這個女孩兒不是蘇伍什,蘇伍什才不會像她這樣愛哭鼻子,雪皇就跟陽春三月的白雪一樣,帶著甜絲絲的花香和清冷的陽光,而不是面前這個女孩兒,哭哭啼啼的就像此時此刻從天穹落下的紛紛冷雨一般,令人憂惱,卻又情不自禁。
雖然追上了這個女孩兒,但孟再尷尬的發現自己並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
他現在腦子很亂,就像是在睡夢中,一場回溯了五萬年的夢,他要再一次做出選擇。
“那個......”孟再試著開口。
他不記得這個人了,他跟這個長得很像蘇伍什的女孩兒曾經發生過什麽嗎?孟再努力回想著,可在他這短短十六年的人生裡,除了成為了舉世矚目的天才,隊裡最強的“九灣的閃電”,十五歲便尋得了自己的“道”,“心力”登堂入室,被心域的聖祖們引為忘年知交,越階斬殺登天路混沌種,創下無數不可能的奇跡,成為全宇宙秩序生命未來的希望以外......
他似乎從沒有朋友,也沒有遇見過什麽女孩兒......
再多再多,就只有一個在五萬年前就死掉的偶像“孟現”,和暗戀一個比他大五萬多歲的伍,伍什......
誒呀,直接叫名字了,好,好羞澀......
但除了這些之外,他的人生,好像就再也沒有什麽其他值得稱道的事情。
哦,還有兩個明明比我大五萬歲卻天天借著“切磋指點”名義揍自己的賤人,居然敢小看他這個隊裡最有天賦的戰士,九灣的閃電,等我變強了一定要每天揍他們十八遍......
但這些和眼前發生的事似乎毫無關聯。
“我......”對面的女孩兒在等待著他說話,可孟再卻無話可說,只能尷尬地支支吾吾。
渾身淋濕的女孩兒顯然有些失望,寒冷和悲傷讓她覺得頭很暈,昏沉沉的......感冒了吧,就這麽回去又要給姐姐們添麻煩......她不準備再等下去了,果然一切都不會改變。
突然,她感覺自己冰涼的小手被一隻溫暖的手握住,瞬間,蒼白的俏臉上泛起紅暈,心跳快了兩分,這,這就是男生的手嗎,不,不討厭呢......
她低著頭,臉頰滾燙,羞澀地想要掙脫那隻大手。
然後,她就掙開了......
我......
她愣住了, 忽然感覺好委屈,又想哭......
孟再驚訝於女孩兒手的冰涼與柔軟,然後就像是突兀想起了什麽一樣,雙手在自己衣服口袋裡亂摸。
“這個給你。”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兩隻手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個錢包,裡面鼓鼓囊囊的,裝了挺多錢的樣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張黑色的磁帶,沒有包裝也沒有標簽,應該是私人手工製作的。
他將這兩樣東西塞到面前女孩兒的手中。
我為什麽要塞我自己的錢包和一卷莫名其妙的磁帶給她!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誰啊!
會做這種事......
難道我是個變態?
連孟再都覺得自己的動作挺莫名其妙的,他是怎麽了,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果然,面前的女孩兒拿著他塞到自己手中的東西後,也愣住了,隨即轉身看向孟再,雨中,清冷的眸子睜得大大的,震驚地看向他。
那表情就好像在說,你是個麻瓜?
紅紅的眼眶又一次泛起水光,混合著雨水簌簌落下,難以抑製。
女孩兒的表情似乎很憤怒,卻也很委屈,含淚的大眼睛死死盯著孟再,然後突然,她抓起手中的黑色簡陋磁帶猛地甩向孟再,轉身就跑。
孟再踉蹌接住女孩兒扔回來的黑色磁帶,心中茫然,抬頭。
但這次,那女孩兒跑得很快很決然,轉瞬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貫穿五萬年的線,終於在此結成圓環。
卻是與之前所不一樣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