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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江湖》第5章 善意與惡意
  “伍捕頭,江湖路遠,後會有期喲!”作為浮屠鏢局的代表,鬼失驚掛著一臉油膩的笑容,親熱地將伍捕頭與華拓送至門口。

  伍捕頭拱手回了一禮,順勢扶著佩刀轉身便走。

  浮屠鏢局的大門在背後再度關上,伍捕頭能感到聚集在自己背後的無數目光隨之消失。他重重的歎了口氣,又深深吸了口氣,一張臉紅了又白。

  華拓則跟在他的身後,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著黑匣子。黑匣子裡面裝著的,正是他父親的項上人頭——這是他們此行唯一的斬獲。

  能夠平平安安走出來就不錯了。伍捕頭倒是對目前這個結果沒那麽失望,習慣於思考最壞結果的他,並沒有反覆計較剛才的得失。

  但身後的少年顯然還是有些不甘,“伍大叔,我們就這樣走了嗎?”

  “當然。另外,你別叫我叔,咱們還沒那麽熟。如果非要稱呼我,我喜歡別人叫我伍捕頭。”伍捕頭淡淡道。

  又行了幾步,伍捕頭忽然眉頭一擰,啞著嗓子暗呼一聲:“不好!”

  “怎麽不好?”華拓緊張問道。

  “剛才光講話去了,忘了在席上吃點,現在肚子餓了。”伍捕頭拍拍肚子道。“那麽好的菜,虧了呀!”

  熟悉的酒館,熟悉的老板娘。回到這裡了,伍捕頭就感覺像回了家。

  “難得啊,伍大捕頭,沒想到您居然還會中午來。”老板娘親自端上了幾盤好菜。

  “嗯,嘿嘿,正在執行公務,過來吃個便飯,吃個便飯。”伍捕頭老臉一紅。

  “這孩子……又是您哪個親戚啊?”老板娘打量著華拓,輕輕地將這個問題拋下,但似乎根本沒指望伍捕頭回答,就又輕輕地飄走了。

  伍捕頭目送著老板娘離開,來不及回答,只能抓過酒瓶,灌了一大口狠的。燒酒燒心,伍捕頭撚起盤上一顆花生,搓開殼,一口濁氣吹開那層薄薄的紅肚兜,將白花花的果肉丟進嘴裡,嘎嘣嘎嘣大嚼起來。

  桌對面,華拓像個書院的學生一樣正襟危坐,筷子放在一旁,顯然毫無食欲。時而盯著自己的腳,時而看向伍捕頭。

  “吃啊,愣著幹嘛?”伍捕頭將一塊豬耳朵挑進嘴裡。

  “伍捕頭,你少喝酒。”少年輕聲道。“你知道的,你肝火重。”

  “別在吃飯的時候裝大夫。”伍捕頭拿手在桌子上輕輕扣了兩下,“我說華小子啊,吃過這頓飯,我就帶你和老徐一起,把你家人給葬了……然後,你就得走了。”

  少年不發一語。

  “托你的福,這案子估計快能結了。”或者後面至少不歸我管了,伍捕頭心想。“這麽快找到凶徒,大半都是你這個證人的功勞,我替安寧縣謝謝你。可是,後面的事情可就不是你一個孩子應付得了的了,浮屠鏢局的人一定會拿你做為突破口,畢竟你是他們最難搞定的人證。所以你得趁現在躲得遠遠的,避避風頭。”

  “所以……怪不得……”少年皺著眉頭,回憶著剛才的情況。“你剛才在浮屠鏢局故意當著眾人,定下那三日之約,就是為了如藺相如暗送和氏璧一樣,用一個約定的時間松懈對方的戒備。”

  伍捕頭哼了一聲,又喝了口酒,開口道:“沒錯,而且你就是那塊要被送走的和氏璧。到三日之後,他們如果把黃執衝送來,那本案就很容易了,根本用不著你;如果他們沒把黃執衝送來,那你就算在這也沒有任何用處,反而會引火燒身。到時我隻負責把本案卷宗往上遞就行了,

讓浮屠鏢局與整個官府的體系好好打打交道。”  “可是……”華拓雙手拳頭握緊,“我還是希望……希望自己能親手為父報仇。”

  “那也行啊。”伍捕頭順口吐出塊骨頭渣,“吃飽了,你去浮屠鏢局拍拍門,說你要報仇就是。那大少爺多半也醒了,你們公公平平乾一架唄,你鬼叔叔心情好了還會給你加油的。”

  “我是認真的。我是真的想去報仇,而不是送死。”華拓將身子靠前,眼神誠懇,“伍捕頭,我想學您的武功。剛才在那台上,我看倒你隻一招就製服了那人渣。”

  伍捕頭心中哂笑,“你覺得你學得會?”

  少年點點頭,“伍捕頭,你用刀鞘打的是他後頸血脈匯聚之處,重擊之下如果血管迸裂,一擊致死都有可能。我需要學會的是,如何出招。”

  伍捕頭摸了摸鼻子,“你這小子很聰明,看的也準,不過你是不是把武功想得太簡單了?”

  華拓搖搖頭,“我知道武功一道,博大精深,並不易學,所以我隻想學一部分……如果說學武功如學醫,我並非想讓你教我如何治病救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幫我開服藥——一劑能讓我殺掉黃執衝的猛藥。”

  伍捕頭看著少年,輕輕地下了一句判語:“狂妄。”

  “武功如果真有那麽好學,殺人如果真有那麽簡單,這世上哪還有什麽官府,官府哪還管的了什麽人。”伍捕頭的筷子在一片狼藉的盤子裡翻翻撿撿,終於挑出一塊肉放在華拓面前的碗裡,“吃。”這一聲“吃”字說的不怒自威,少年也不禁服從地拿起了筷子,終於開始吃起了剩飯剩菜。

  伍捕頭看著少年動筷子,雙手抱胸向後靠到牆上。“如果你真想學武功,老老實實花個十幾年打好基礎,後面再看造化。這方面,我倒可以把你引薦給一位高手。不過,如果你只是想復仇,僅僅想著靠武功找捷徑……那你還不如自己動動腦筋想想辦法,用那些木頭簧機造出個別人避無可避的暗器,對著別人的腦袋胸口扔過去。”伍捕頭肅然道。

  “這倒真是個好主意。”少年邊吃邊點頭。

  “什麽?”

  “沒什麽。”少年埋頭苦吃。

  “我知道,你現在無父無母,世上也再無親人。”伍捕頭看向少年身旁的黑匣,歎了口氣。“……你是挺慘的,可也沒那麽慘,至少你還有命。小子,這世上苦命人那麽多,如果個個都指望著善人發善心,只會把善人也逼成惡人的……”

  伍捕頭抄起酒瓶,發現裡面已經空空如也,又放回桌上:“等你安葬了家人之後,小子,我看你也挺機靈的,如果現在去習武,雖說晚了點,不過說不定還真是塊材料。既然你助我解決了此案,我也幫你一手,給我那位高手朋友去封信,你可以先去跟著他混混,能習武則習武,不能習武就找點事兒做,他應該會收留你……如此一來,我們就兩不相欠,可好?”

  “謝謝好意。”少年放下碗筷,認認真真向伍捕頭作了個揖。“這段時間,伍捕頭您幫我甚多,此時能得到你的引薦當然不勝感激。不過,伍捕頭,我也有個主意,希望您也能考慮。”

  聽了少年的提議,伍捕頭眼睛滴溜一陣亂轉,癟著嘴吐出三個字,“這倒真是個好主意。”

  伍捕頭的頂頭上司,安寧知縣趙大寶,此時正坐在自己的紅木椅上舒適地眯著眼。

  “安寧縣是個好地方。”這是趙大寶最常念叨的一句話。作為一個並不算貪財的官員,安寧縣好就好在人口少,地理位置好——毗鄰長江支流,糧食不愁;夏季旱澇不嚴重,少有災民;再加上長久以來黎民衣食無患,所以民風也相對淳樸,十裡八鄉發生的祠堂鬥毆之事少之又少。縱使偶有江湖人做祟,手下的伍捕頭也是一名得力乾將,能處理地井井有條。

  雖然在此地,趙知縣不能像昔年同窗們那樣在治下肆意斂財,但本就性喜摸魚的他卻得到了事業上最為難得的福利——事少。

  只有年輕的官員才喜歡天天坐在大堂之上,當著百姓面前秀著自己的智商與良心,真正成熟的政治家要學會坐在後堂,默默地與孤獨共處。趙大寶摸著自己刻意留的美髯,非常得意。

  就在趙大寶即將入眠之時,敞開的大門傳來了胥吏的聲音:“布商許青藤求見。”

  許青藤?江淮一帶頗有名氣的錦羅布行的大老板?他來幹什麽?趙大寶捋著美髯不得其解。“請他進來。”

  許青藤雖名氣在外,但趙大寶也是第一回見。只見他大約三十七八的年紀,眉目俊朗精氣十足,一身儒生打扮看來頗為瀟灑,穿著雖華貴但並不顯張揚。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年輕人最多二十歲,似是不喜此地一直擰眉瞪眼,東張西望,與許青藤的氣質相比天差地遠。這兩人看起來倒不像是尋常的主仆,搭檔起來頗為詭異。

  趙大寶與許青藤自然互相寒暄一番,那年輕人卻既不加入,在沒有在門外等候的樣子,顯得頗不懂事。寒暄完畢,許青藤落座,年輕人則隨侍在旁。許青藤直言此行是為布莊而來,願於年底在安寧縣增設一家分店,要與知縣一起商議謀劃一塊好位置。趙大寶臉上不顯,但內心狂喜,這是送上門的政績,對於崇尚“無為而治”的官員來說是天賜良機。雖然兩人尚且陌生,但趙大寶此時看向許青藤的眼光中,也不禁多了一份善意。

  一官一商聊的熱切,旁邊的年輕人卻也不知避嫌。趙大寶幾次目光掃過去,卻發現這年輕人目光不對,似乎根本不關心他的主子在聊什麽,反而是在強忍著哈欠。趙大寶只是內心覺得古怪,倒也不以為意,說不定這年輕人就是眼前這富商的男寵也未可知,商人自己的私事還是不宜過問。

  兩人一連商議了近兩個時辰,終於接近共識,無論是讓利還是議價均已聊到妥帖處,天色也正好擦黑。趙大寶正要送行時,許青藤起身道:“對了,還有一事托小人還要向趙大人您求助,還希望您能從中幫幫忙。”

  “哪裡哪裡,許老板客氣了。有何請求,但說無妨。”經過這麽長時間的交涉,趙大寶雖精力疲憊,但興致不減,臉上有淡淡的紅光。

  “不怕大人笑話,少時小人不愛讀書,家父曾送小人去嵩山少林習武,拜做俗家弟子。在習武期間,小人曾有幸結識一位同門知己名喚黃執衝。他性格直爽,一向嫉惡如仇,行為舉止皆是吾輩典范。但據說,他最近陷入了一樁奇案,正是發生在這安寧縣內。以小人對黃兄的熟悉,小人敢斷言他定然是被無恥之人所冤。還希望趙大人能對此案細查,明鑒。”許青藤拱手恭敬道。

  “嗯?”黃執衝?趙大寶在腦子裡濾了一濾,終於想起了兩天前似乎在伍捕頭上報時提過的那個名字。他翻開桌案上伍捕頭早早做好的卷宗,一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心裡倒吸一口涼氣,但口頭上還是不緊不慢地打著官腔:“黃執衝確乃安寧縣華府滅門案的一名疑犯。然此案尚在調查之中,黃執衝本人還未下獄。許老板請勿多慮,若黃執衝真的與此事無關,本官一定會還他一個清白。“

  “呵呵,大人還沒有明白小人的意思,小人的意思是,”許青藤頓了一下,輕聲說道。“趙大人能不能通融一番,讓相關人士不要再續查此案。此事荒誕,本就不值一查。 ”

  “許老板,畢竟是滅門凶案,總得有個……”

  許青藤笑了笑,“大人莫憂。我這不是已經把案犯帶過來了嗎?”他指著身邊的年輕人,從容不迫地說道:“他已招認所有罪狀,口供物證俱以簽字畫押,文書就在這裡,隨時都能呈交大人。”許青藤遞過文書,趙大寶僅是余光一掃就知道大略分毫不差。

  竟如此專業熟練!

  “此事……”趙大寶再捋美髯,掩飾心中不安,嘴上則順水推舟道,“此事目前畢竟是伍捕頭伍行義所轄,本官不好料理。”

  “噢?”許青藤臉色一沉,“大人治下還有如此不服管教之人嗎?”

  趙大寶心下不悅,但又不好表達,思慮仍在猶豫之中。他一向自詡清廉正直,此刻卻煩悶難當。

  許青藤再度坐下,喝了一口早早備上也早早涼掉的茶,緩緩問道:“伍捕頭,還有親人朋友嗎?”

  趙大寶心頭一澀,“何出此問?”

  “仰慕為人,順口一問。”許青藤淡淡道。

  趙大寶想到自己的妻兒孩子,不覺心中一寒。“他無妻無子,孤身一人。”

  “真的沒有什麽交往近一些的朋友嗎?”

  “嗯……倒是有一位遠親,也在本縣當值,做他的徒弟。”

  “還有嗎?”

  “我不知道了。”

  許青藤再次綻出笑容,向趙大寶欠了欠身,“錦羅布行謝過趙大人提點,順便奉勸一句——”

  “趙大人此後用人,最好還是多用一些成家立業之人,這樣才……方便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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