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生黃老爺子生前沒事就喜歡去書房坐坐。
他常對友人說,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
如今他死了,他的書房大門緊閉,無燈無火,鬼氣森森。
但可能誰也想不到,此時的書房裡面竟呆著三個人。
說真的,黃執松並不喜歡眼下這個環境。明明桌上就擺著一盞油燈,卻硬是沒人點,硬要讓書房一片黑暗,硬是要讓氣氛壓抑無比。
就算接下來要討論的事情確實有點見不得光……但也沒有必要上升到字面意義吧?黃執松有些揶揄地想著。
但他卻偏偏不敢多說一句。
因為坐在他旁邊的人是三叔——黃玄毅。
對於大部分黃家人而言,他們很少有人知道黃玄毅究竟做了哪些事情,但他們個個都知道,黃玄毅對於黃家很重要。如果沒有他,浮屠鏢局可能早就沒了。這句話,是黃家人的共識。
昨天中午,在宴席上一度表現得十分風光的鬼失驚收起了平日玩世不恭的面具,恭恭敬敬站在黃玄毅身旁。
鬼失驚此人,黃執松並不太熟悉,只知道他是三叔的人。在鏢局裡,他的輩分並不算高,也少聽說立過什麽功勞,平日裡偶爾看到也是和鏢師們嘻嘻哈哈沒個正形,沒想到此刻卻是嚴肅地像一塊石像。
黃玄毅叩了叩桌子,比了幾個手勢。
借著明月微光,黃執松勉強看得懂一點——這位老者用手指指向了自己。
“如果,你,是,浮屠鏢局,下一任,總鏢頭……”黃執松知道三叔舌有殘疾,不能說話,卻沒想到鬼失驚已自覺成為了他的喉舌,將三叔的手語逐句翻譯出來。“你,會,做什麽?”
黃執松心中一陣歡喜,知道這問題背後的含義,但嘴上說的卻是:“大哥……大哥他,你們是已經決定放棄了嗎?”
“他,不能,繼續,做家主。”鬼失驚仍然一字一句,認真讀著三叔的手語,“但,也,不能,放棄。家族,自有處置。你,不用,考慮。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黃執松暫時放下那陣歡喜,開始認真思考眼下這個問題。
在眾多關於成為總鏢頭的想象中,黃執松也確實做過無數美夢,但其中大半只是與驕奢淫逸的生活相關。真要拿這些猥瑣齷齪的心思來回答三叔的問題是萬萬不可能的,黃執松只能臨場發揮。“我將……維持鏢局過去的樣子,按照過往的規矩繼續執行下去。在外……維護與官府商家及各門派之間的關系,保存好現有的盟友;在內……老爺子生前常說,要多聽三叔的話,我也必將把三叔的教導奉為圭臬……”
黃玄毅微微點了點頭。
瞟到陰影裡三叔的反應,黃執松更加自信起來:“至於大哥這次的事情……我的想法是,要麽……要麽這回就算了。現在老爺子意外身亡,鏢局處於變動之中,人人心思浮動,力量分布不均。大哥這事兒鬧大,對鏢局生意挺不利的。不妨老老實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當然,我這完全只是出於對鏢局的考慮,倒不是不在乎大哥啊,其實……”
黃玄毅輕輕叩了叩桌子,打斷了黃執松的話。“你的,觀點,我,很認同。謹言,慎行,維持,現狀,對鏢局,很好。”
黃執松稍稍松了口氣。
“明日,我,將與,其他,鏢頭,商議。”鬼失驚的聲音依然波瀾不驚,“你,做好,準備。”
“準備什麽?”
“你,
將,成為,下一任,浮屠鏢局,總鏢頭。” “啊!那……好!”強烈的滿足感讓黃執松徹底安下心來,本是繃緊的血管一放松,臉馬上就變得滾燙起來,“那什麽,我能先把燈點起來嗎?這兒也太黑了,我看鬼兄一直盯著手語,怕是也看得怪累的,不如……”
一點火星自黃執松手中冒出,但轉瞬即逝。
房間一片死寂。
“謹言慎行,維持現狀。不要學你大哥,自作主張。”這幾句話,是鬼失驚自己說的。說完,他便伸手,示意黃執松離開。
剛剛鬼失驚出手如電,一雙手如鬼魅一般掐斷了自己手中的引火。若這一手是衝著自己的小命來的……黃執松手心全是汗,離開時的腳步越走越快,出門後幾近落荒而逃。鬼失驚聽著他頗不沉穩的腳步聲背不禁搖了搖頭,將門闔上。
“黃家這一輩沒有人才了。”鬼失驚的語氣頗有些失望。
“你,想,做黃家人嗎?”
“不敢,我只是師傅的徒弟,終生隻做黃家的影子。”鬼失驚低頭,提醒自己不要妄言黃家,自己只是個外人。
“黑暗,之中,都是,影子。”黃玄毅顯得有些疲憊,顯然他也對黃家這些後輩十分失望。黃執衝本是黃家眼下唯一能上台面的人,卻硬生生把自己玩到了失敗者的行列。順風順水的日子過久了,這一批人終歸還是少了歷練。
鬼失驚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開口道:“師傅,我已經安排‘我們的朋友’向伍行義施壓。如有必要,我也可以讓‘我們的朋友’解決他。”
“他,不重要。”三叔搖了搖頭,對徒弟的做法並不認同。“那孩子,更重要。”
“是,孩子才是案子的關鍵。如果孩子不在了,案子也就沒有意義了。”鬼失驚恍然大悟。“我即刻處理。”
“不要,讓,那孩子,落入,其他人,手中。必須,斬草除根。”三叔閉上眼睛,微微後仰,顯得有些頹唐。“人,要多。如果,你,沒把握。告訴,我。我,親自,出手。”
“是。”鬼失驚心中已暗自下定決心。
距離三日之約只剩下最後一天了,華拓清晨醒來之時,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注意到華拓醒了,旁邊的仵作老徐甕聲甕氣地說:“想吃飯的話自己去做,還有點面條。我已經吃過了,不用管我。呵呵。”說完,他便繼續低頭做著手中的十字繡。“繡完這一格,我就出去了,一天不回來。”
“謝謝徐叔。”華拓小聲說道。
“呵呵,不用說謝謝。或者,謝謝可以更實際一點。”老徐不緊不慢說道,“……你家的房子雖然現在貼上了封條,但早晚還是歸你的,別忘了。”老徐好心提醒道。
華拓明白老徐的意思,但依舊心中一沉。他提醒自己不要繼續想那些睹物思人的戲碼,應該找個時候把宅子賤價出讓掉,才對自己最為有利。
躲到老徐家,這就是當日在酒館華拓向伍捕頭提供的建議——黃執衝未歸案這幾日,他先秘密躲在這個少人問津的仵作家中,避免自己如無頭蒼蠅一般趕路,反而暴露行蹤陷入危險。如果黃執衝能順利歸案,華拓則可以換個名字跟著老徐做個學徒。華拓總算也學過幾年醫術,畢竟不會太拖後腿。而仵作這職業天天跟屍體打交道沾點晦氣,本來做的人就少,能有人願意幫忙,老徐應該也不會拒絕。
伍捕頭聽到華拓的方案,也不得不承認少年的主意不錯。但他仍然有些猶豫,“老徐,可未必是那麽好說話的人。”可少年依舊堅持。
那天在安葬了自己的家人之後,華拓跟著伍捕頭來到了仵作老徐的家。
說是家,其實也是老徐工作的地方。
這一點華拓一眼就看了出來——畢竟很少有人會在自家臥室裡平行擺上三張床。
在伍捕頭說出了華拓的方案後,老徐只是很職業地問了一句話:“呵呵,這也是仵作工作的一部分嗎?”
伍捕頭知道這位老仵作指的是什麽——酬勞。但伍捕頭知道自己什麽也承諾不了,所以他只是拉過少年送到身前,扶著華拓瘦弱的肩膀說道:“老徐,這不是工作,全憑自願。”
“請徐老先生收留在下。”華拓感到自己小腿上被輕輕踢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順勢跪倒在地。“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呵呵,終生為父可不是什麽好詞……你爹可是死過一次的。”老徐指著中間的一張床,“喏,那天帶回來就睡在那。”
華拓心中一寒,但心中已暗自下定決心。“如果您收留我,就讓我睡在父親睡過的地方吧!”
“呵呵,真無情,真無懼,還真是個做仵作的好材料。”老徐本來只是想嚇唬一下這個私生子,但此時也不禁重新審視起這個孩子。“希望你真的能幫的上忙。”
伍捕頭明白,老徐這是同意了,於是趕緊順水推舟,“傻孩子還愣著幹嘛,還不趕緊謝謝你徐叔。”
華拓重重磕了個頭。
如今,已經是來到老徐家的第三天,華拓已對這裡的情況基本了解,尤其是對仵作的職業,有了全新的認識。
安寧縣其實並不大,全縣加起來可能也不過萬余人。所以仵作的主要工作倒不是為了案子驗屍,更多是負責為了衛生收屍。相比起因為案件死於非命的少數人來說,安寧縣更多的是無緣無故倒在路上再無人認領的屍體。仵作負責在衙役們把它們送來後,將他們的屍體以稍微體面一點的形式處理掉,然後送往亂葬崗。
這段時間裡,伍捕頭交待過老徐,不讓華拓出門。所以老徐出門處理屍體時,整個房子隻留華拓一人。此時再有人推著板車送屍上門,便是華拓這個少年用麻布掩住口鼻前去接收。
華拓從未想過,一個小小安寧縣,死亡就像一個巨大老舊的車輪一般,雖然緩慢但從不停止。他原以為自己的父親醫術高超,能治人所不治,救疾疫於水火,卻從未想到每天的死亡依舊如日落日升,無以阻擋。
這些無名屍體,每個隻包著一件草席送來,如安睡的病人一般。老徐會把他們剝光,把所有值錢不值錢的物事從他們身上摳走。從他們攜帶的不同器物來看,他們生前或許應有各種不同境遇,但如今死後,則皆是初生般的模樣。
看到這些屍體時,華拓很難不聯想到自己的父親。但華拓此時已沒有太多悲傷的感覺,隻覺心中沉沉,像是自己第一次在醒來時發現褲子黏黏糊糊一般:驚恐、不安、恥辱、無助……也許這就是長大的感覺,如死亡一般緩慢,但從不停止。
而對殺父凶手的復仇……那應該是一次自導自演的爆發,那才是對自己長大的交代。雖然,華拓在那天的宴會上就已經明白,自己所面對的早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股勢力。但這個念頭一直藏在心中,不敢忘記。
現如今,他之所以下定決心選擇跟著老徐,更自私的原因正是想留在安寧縣伍捕頭的身邊。他下意識感覺到,伍捕頭其實非常強大……這股強大的力量還不僅僅源自於是官府捕頭的身份,更多是來自於他本人的能量。所以華拓打算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裡,盡可能依憑伍捕頭的力量,借以完成復仇……或者學到些什麽,讓自己真正強大起來。
傍晚,老徐終於回來了,帶著酒肉與兩個面餅。
這幾日處理了不少事情,老徐也賺了些零碎,再把死人身上的好東西往當鋪送一送,總算能改善一下生活。老徐累了一天后不太愛說話,把東西往桌上一擺就坐了下來,沒招呼華拓自顧自吃喝起來。
處理了一天屍體的華拓縱使饑腸轆轆也沒心情吃肉,嚼起沒有滋味的面餅,勉強果腹。
“呵呵,今天好像是最後一天。”酒喝的好了,老徐終於開始開口。
“是。”
“我告訴你一個消息。”
“什麽?”
“呵呵,你家滅門案的那凶徒,黃執衝,已經歸案了。”老徐一邊吸著雞骨裡的血髓, 一邊說道。“中午被他們鏢局的人送過來的,整個人看上去已經廢了,沒有半分精氣神。”
華拓點點頭,看不出半點高興。
老徐有點奇怪華拓的反應,“呵呵,這麽涼薄嗎?凶徒歸案已經與你這個私生子無關了嗎?”
“那倒不是。謝謝徐叔告訴我這個好消息。”華拓平靜道。
“呵呵,這下你安全了……”老徐道,“明天應該可以跟我一起出去送人了。你負責挖坑,早點休息,要挖四個大坑,可不簡單。”
吃完晚飯,老徐繼續自己的十字繡女紅,華拓則自己躺在床上,滿腦子都在回憶凶案發生那天那個在門口走過的高大男人。總覺得像他那樣的人,很難被如此輕易地解決。
按道理說,凶徒的落網是一個很好的信號,代表浮屠鏢局不打算繼續強硬下去。但華拓的心中卻依舊有些不安。信息太少,他很難找出不安的原因,然而他並不敢松懈。之前,他並不是沒有松懈過——三天前在宴席之上拔刀的時候,華拓也一度認為復仇之事已是手到擒來,可最後的結果……
不知不覺,夜已沉了,老徐正準備吹燈睡覺,門外忽然傳來“梆梆梆”的敲門聲。
“老徐開門,我是伍聲。”門外是伍捕頭小徒弟的聲音。
“呵呵,大半夜不睡覺,這怎麽?天天都有滅門案嘍?”老徐喝完酒,此刻還卷著大舌頭。他正準備去開門,華拓忽然拉住老徐的手臂。
“等等。”華拓低聲道。少年的眼神寫著兩個字。
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