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太陽的下午依舊酷熱，黑壓壓的雲層就像是一層厚厚的籠布，蒸得地面熱氣升騰，但凡靠近那幾個下水道井蓋處，便能聞到陣陣惡臭。現下已經進入梅雨季，卻不見天上舍得掉幾滴雨，空曠的街道時不時有車飛馳而過，那些個大貨車像是個疲於奔命的浪子。

　　十字路口一身形清瘦長相白淨的青年停住腳，這裡沒有車輛經過，也無他人，但眼前是紅燈，他還是停了下來，抬手抹了抹額頭的細汗，抬起頭望了望天，嘟囔了兩句，“你也倒來個事啊！”

　　綠燈亮了，那青年沒急著走，他踢了踢腳邊散落的卡片，也不知道是誰亂扔的，不過，現在這房地產開發商真絕了，宣傳卡片的背面被印成了人民幣的圖案，從遠處一看，還以為是誰的毛爺爺掉在了地上。眼下綠燈已經過去了六秒，那青年絲毫不急，彎腰拾起地上的卡片，不緊不慢地抬起腿，馬路有些寬，綠燈總計不過二十秒，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半。

　　青年到了馬路對面停下，雙腳並攏，側過頭看了眼旁邊的綠燈，在他停足的那一刻，綠燈剛好跳閃，時間估算得極為精確。

　　青年臉上露出微笑，自嘲道:“不早也不晚，剛剛好啊！”

　　不遠處便是公交站台，青年理了理衣服，他回頭看了眼十字路口正轉彎過來的公交車，僅是抬腿快走了兩步，便又放慢了速度，這個距離，時間上應該是絲毫不差了。突然，他一怔，像是想到了什麽，抬腿快速向公交站台跑去，待他趕到站台，公交車卻還有一段距離。

　　青年爬上車，率先掃了眼車廂，卻發現裡面空蕩蕩的，只有自己一個乘客，便回頭問了司機:“師傅！到警隊下，投幾塊啊?”

　　這是城鄉乾線，距離不同，收費也不同，不過兩塊錢便包下一輛公交車也算愜意。

　　今天是余術去警隊報道的日子，隊裡的人很多都是熟識，算是他前輩。

　　徑直過了門，余術往局長的辦公室去，他是被特招的，沿途沒見著認識的人，也就沒多作停留，僅是和對視上的同志微笑點點頭，就算是打招呼了。

　　近了郝局長的辦公室，余術輕輕敲了下門，探了探腦袋，裡面沒人，卻瞧見一張黃漆剝落的桌子，這桌子是有點歲數了，余術估摸著那桌子的年紀比自己都大。桌子上鋪了層玻璃，玻璃下壓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剪裁過的報紙，有照片。桌子上擺著個玻璃瓶，看樣子它曾經是個罐頭瓶，現在有些發黃，茶漬太深了，洗不掉了，房間裡還有幾張沙發，都是掉了皮的。這裡怎麽看都不像是個局長的辦公室，倒像是個破舊的保安室。

　　余術看了直癟嘴，冷不丁肩頭被人拍了下，嚇得他一哆嗦，回過頭，卻瞧見一面目和善的老頭正衝著自己笑。

　　老頭約莫六十歲左右，著一身洗的早已褪色的便服，帶著一副厚重的老花鏡，滿臉皺紋，走起路來卻是步履生風，臉上的笑看著和藹親切，這便是局子的大領導，姓郝，別人都叫他郝局長。

　　郝局拉著余術的手進了辦公室，笑道:“來啦！想清楚了?這碗飯可不好吃啊！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啊！”

　　余術笑著搖頭，“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我也決定很久了，我不會後悔！”

　　郝局收起臉上的笑容，布滿皺紋的臉顯得滄桑，他的表情變得嚴肅，“我聽說，你舅舅打算讓你出國留學?我覺得這是好事啊！你打小聰明，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出去深造，回來找個收入不菲的工作那是綽綽有余啊！你看看你這手，

姑娘的手都沒你好看，坐辦公室多好啊！”　　余術抽出被郝局握著的手，義正言辭地說到:“我想做一名警察很久了，我爸就是我的榜樣，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郝局微微抬起頭，扶了扶眼鏡，眼睛微眯，像是個老狐狸，他若有所思，陷入沉默，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麽。

　　良久，郝局開了口:“我之前也跟你說了很多次了，現在你還是這麽堅持，既然這樣，那我也沒理由繼續反對了。”他話鋒一轉，抬頭望著窗外，歎了口氣說到:“你父親是個好警察，也是個好學生，更是個好隊長，可惜，就是喜歡鑽牛角尖。做警察需要實事求是，需要炳公執法，不能有偏私，不能感情用事，但是我也希望，你今後在處理事情的時候也能夠學會圓滑，辦案很重要，為人處事也很重要！去吧！我等會兒讓鄭致帶著你，讓他教你，他是這裡最好的老師！”

　　余術點點頭，面無表情，眼睛盯著地面，像是個受教訓的學生，雙手卻緊握，指甲都快掐進肉裡了，聽到最後，他的表情才微微緩和，微笑道:“謝謝郝局！鄭隊我從小就認識，我自己去找他吧！”

　　郝局點頭應允，他望著余術轉身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笑容，看上去別有意味。

　　“鄭隊！”

　　余術回到辦公室的時候，鄭致已經回來了，他便喚了聲！

　　鄭致循聲望去，瞧見叫他的人是余術時，表情顯得詫異，“你怎麽來了?發生了什麽事！”

　　余則鑫在的時候，余術是這裡的常客，每次一放學，他就會到這裡，等余則鑫下班一起回家。但自從余則鑫走了以後，余術就再也沒有來過警隊，今天突然來了這裡，折讓鄭致感到疑惑，他生怕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情，在他的印象裡，余術是個非常獨立和勤勉的孩子，今天的突然到來，一定是遇到了什麽棘手的事情。

　　余術快步走近，完全沒有下午壓馬路的閑情，似乎跟下午馬路上的是兩個人，也是，這裡是局子，他現在也是半個警察，實習期可不能懶散。

　　“我現在可是你們中的一員了，郝局讓我暫時跟著你，學習學習，長長見識！”余術揉揉鼻子說。

　　鄭致聽完眉頭直皺，他悄悄地瞟了眼郝局的辦公室，便低聲說到:“胡鬧！哪個讓你來了的?是不是那個?”他朝著郝局辦公室的方向努努嘴。

　　“不是！”余術拉過凳子坐下，“是我自己要來的！”

　　鄭致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坐下說到:“這裡是刑警隊，不是保安室。誒！算了！玩兩天就回去吧！你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出去找個朝九晚五的工作不比這裡好！”

　　“這裡哪兒不好！”

　　盡管鄭致說話的聲音已經壓得很低了，但還是被人聽到了，余術背後傳來的聲音顯得不是那麽客氣和友善，話裡更是帶著刺，“要是覺得這裡不好，早點卷鋪蓋走人啊！賴在這兒算什麽事?”

　　那人嗓門確實大，生怕別人聽不見。鄭致已經察覺到周圍同事的目光已經往這裡聚集了，便陰著臉，也不作聲反駁，只是轉動座椅回到桌子前，盯著電腦屏幕，說到:“還是那句話，玩兩天就回去吧！”

　　“我...“

　　余術剛說一個字，便被方才嗆聲的人打斷了。

　　那人走近一瞧，發現坐在這裡的是余術，頓時欣喜，臉上也不是方才那副搞事的模樣，笑道:“術子，真是你啊！你怎過來了！是不是想哥哥啦！”那人再一打量余術，繼續說到:“那麽有型的頭髮怎說剃就剃啦?”

　　余術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說:“我...”

　　正要發言，便再一次被打斷，這次打斷他的是鄭致，只聽鄭致說到:“這小子往後要加入到我隊裡！”

　　“什麽?”楊方頗驚叫了聲，他怕是自己聽錯了，也是不願這個消息是從鄭致的嘴巴裡傳出來，更不願意余術加入到鄭致的隊裡，憑什麽，要加入，也是該加入到他的隊裡。

　　“沒錯！我...”

　　楊方頗擺手打斷了余術，“聽我說啊！我們刑警隊與別的部門不同，準確地說危機四伏，我覺得你該再考慮考慮！”

　　“我...”余術正要反駁，卻聽見邊上的同事正向鄭致匯報工作。

　　小康村道發生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一輛跑車在十字路口發生自燃，駕駛員已無生命特征，車輛信息顯示車主的名字是林昊。

　　一聽到林昊的名字，鄭致和楊方頗兩人頓時繃緊了身體，鄭致率先站起身子對著匯報工作的同事說到:“小李，帶上工具，我們現在就去現場！”

　　什麽情況，余術有點懵，今天這裡鬧鬼麽?還讓不讓人好好說話！另外，交通事故不應該是交警隊接手麽，怎麽變成刑警隊的事了。

　　余術望著匆匆離去的鄭致，正要轉身詢問楊方頗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鄭致離開得這麽匆忙。

　　他還沒說話，卻見楊方頗脖子上掛了工作證，拿上車鑰匙就要出門，臉上看不出是什麽表情，他走了兩步，便又回過頭叫上余術，“你不是想當警察麽?現在機會來了，走，跟我去現場！”

　　按照楊方頗的邏輯，這現場一定是慘不忍睹的，就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毛頭小子看到這樣的場景，多少都會膽怯，與其靠口水勸退他，還不如讓他眼見，知難而退。

　　看著路邊的風景，盡管楊方頗的車裡是開了空調，余術卻並沒有感覺到一絲涼意，此刻不知道是不是感到有些後怕，這條路就是今天他來的那條，車禍所在地就是他經過的那個路口。

　　瞧見了余術的表情，楊方頗有些竊喜，打上了車，這家夥就有些興奮，似乎待會兒去的地方不是什麽重案現場，而是遊樂場。

　　案發地顯得有些狼藉，散發著惡臭的下水道井蓋已經掀翻了，周圍的地面已經出現了裂紋，邊上的跑車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車輛早已變形，車主已經被燒成乾屍。

　　余術偷偷往事故車裡瞄了一眼，便快速地撇過頭去，這裡散發的氣味讓他胃中翻滾。

　　楊方頗似乎很想看到這樣的場景，他現在的心情很愉悅，因為，他的心情都寫在臉上，對著余術說到:“我說吧！這碗飯不適合你，玩兩天，就...”一想到這話某些人已經說過了，他便改口道:“回去吧啊！”

　　像是為了確認什麽，楊方頗走到小李身邊，問:“監控調出來了麽，死者信息確認了沒有?”

　　李偉點頭，說:“已確認死者身份，死者是車主林昊本人！”

　　緊接著李偉將筆記本電腦轉向楊方頗，解釋到:“事發時，這條路僅有這輛蘭博基尼在通行，路上並無其它車輛，在經過十字路口時，蘭博基尼突然加速，隨後下水道井蓋便被掀飛。看樣子是車子尾噴口的火焰點燃了下水道的沼氣，引發了爆炸。因為跑車的特殊構造，駕駛艙的結構比較特別，車門和駕駛室都已經在衝擊下變形，駕駛員被困在車內，加之已經受傷，駕駛員無法主動從裡面逃脫出來，最終被活活燒死在裡面！”

　　“是他殺麽?還是意外?”在這裡，在這一刻，余術終於說了一句完整的話。

　　“問得好！”鄭致讚許地點頭，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同意余術進隊。

　　“自然是意外！”楊方頗有些懊悔，他嫌自己的回答有些晚，最起碼慢了鄭致一拍，這絕對是極大的失誤啊，在他看來，這失誤的嚴重性不下於這場車禍。

　　“緊緊從當前的監控裡看的話，確實是一場意外！”警官小李適時地解圍，他深怕這兩位待會兒會互掐。

　　李偉將監控畫面倒回，指著視頻說到:“你們看，這輛在經過十字路口時，未減速，反而加速。這種跑車的發動機位於車身後方，屬於直排，由於排氣系統較短，為使發動機有更強勁的動力輸出，噴油時會持續大量噴出霧化氣體，導致部分未充分燃燒的混合燃料排到了排氣管中，並繼續燃燒。簡單來說，就是在他猛踩油門的時候，排氣管會噴火。而不巧的是，他所在的位置剛好點燃了下水道的沼氣，引發了爆炸。沼氣被點燃的瞬間，會產生高溫、高壓，以及衝擊波。“

　　鄭致再次仔細地觀察四周，這個村道是剛修的，路面非常平整，平時車流非常的少，下水道集聚沼氣，這點很好理解，什麽東西都往下水道扔，稍微一堵就容易聚集沼氣，因為沼氣而引發的意外事故已經非常多了。他方才也仔細地查看了監控，車輛在形勢過程中並沒有異常，在快經過紅綠燈時，因為直行綠燈已經開始跳閃，駕駛員在查看周圍無人的情況下踩油門加速的動機也能成立。

　　“看來， 這就是一場意外交通事故！”楊方頗拉著乾嘔的余術準備離開。

　　“如果你真想當個警察，那麽以後遇到事情，絕對不要被帶入個人情感！”這句話是鄭致對文術說的，不管這小夥子以後要不要當警察，這都是忠告。

　　楊方頗猛然回過頭，他步子很快，臉上帶著氣，他衝到鄭致邊上，怒道:“感情用事?你在說我啊?你在教我做事啊！就憑你?你忘了頭兒是怎麽死的?”

　　“誒！別！”李偉利索地插入到鄭致和楊方頗兩人中間，在這裡，他有理由相信這兩二貨會打起來，“這一路都有監控，我回去之後一定仔細檢查監控！”

　　楊方頗臉上的怒氣沒有退去絲毫，更沒有退讓的意思，他抬手指著燒毀的蘭博基尼惡狠狠地說:“這就是報應，天道輪回，這叫老天有眼！”

　　“行了！”李偉急忙將楊方頗往後推了幾步，“人已經沒了，消消氣，犯不著跟自己人動氣！”

　　楊方頗推開李偉，惡氣道:“他死了，他老子還活得好好的！自己人?”楊方頗指著鄭致對李偉說到:“他也是?”

　　“哼！我們走！”說完，楊方頗將一臉尷尬的李偉拋在身後，頭也不回地拽著余術往自己車的方向走去。

　　李偉聳了聳肩，望著離去的兩人，對著鄭致說:“鄭隊，咱們也撤吧！”

　　蘭博基尼燒完了，燒化了人心，也將天上的幕布燒開了個窟窿，陽光透過那窟窿照在鄭致的臉上，那張略顯黝黑的臉寫著不甘和疲憊，後背稍稍有些駝，望著那具乾屍，他亦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