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沒事吧?”

　　司南看著一動不動的葉桓，心中驚疑不定，她能感覺到對方體內的生機正在流失，幾乎已經到了假死的狀態。幸運的是他的身體自發地運轉起了龜息功，勉強維持住了一個平衡，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平衡慢慢趨近於零，最終還是會……

　　黃帝搖搖頭，現在他關注的重點已經不是比試:“這場賭賽的規則變了，司南。”

　　“什……什麽?”

　　“之前那小子必須在武鬥中戰勝我，可現在卻不必了，因為他選擇了一條更艱難的道路。無論這條路是有意還是無心，都是他的選擇。”

　　司南無意識地搖搖頭，作為黃帝時代最優秀的陣法師與幻術師，她始終認為自己可以給出任何問題的答案，唯一的例外就只有……

　　等等！

　　“您是說……這小子該不會……”

　　黃帝歎氣:“差不多吧。以他目前的境界，還有對武道的領悟，即使只是模擬了部分我的內功，也足以造成極大的傷害。不過相對的，要是能闖過這一關，實力和心境必然有極大的飛躍，朕也承認在這個年紀，他的表現比朕要強。”

　　司南愣愣地點頭，這句話說出來無異於黃帝自承不如，換做他全盛時期，是根本不可能想象的事情。

　　不過……

　　她低下頭看了眼自己的肚子，苦澀地笑起來，說實話在那個時候，自己也不可能考慮這種事情，竟然為了給她謀求一條出路而任其胡鬧……哪怕代價是自己曾經一直追求的勝利也無所謂。

　　黃帝仰頭望天，戰場的天空依舊清澈，但那個時候他沉迷於和蚩尤從排兵布陣到個人武力的交鋒，除了勝利的瞬間，再也沒有抬頭看過它:“就是不知道在大道三千之中，他會選擇哪一條路呢?又是誰，會成為他的引導人呢?真是令朕好奇得緊呐……”

　　——葉桓身處的幻境——

　　茶水很溫熱，也很清澈，帶著淡淡的香氣，隨著嫋嫋升起的水汽螺旋上升，直到涼亭屋頂才化作水滴，又順著四周緩緩流下，與身下的小溪匯成一路，再被一旁的小小水車舀起，繼而倒入懸浮在半空中的水球中，慢慢加熱到沸騰，重新落回茶壺內，形成一圈完美的循環。

　　“嗚嗚嗚……”

　　明明沒有水壺，但仍舊有蜂鳴聲傳出，葉桓眼睛微動，這才發現水球附近有個小小的哨子，當水球被加熱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一部分水蒸氣會快速噴出，在某種力量的牽引下定向吹響哨子，提醒別人熱水已經準備好。

　　精巧的設計……可是這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葉桓收回目光，半點動手的欲望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否有動手的理由。

　　“哎呀——茶不錯的，別浪費啦……”

　　一個人影從他身邊經過，毛茸茸的尾巴令葉桓愣怔一瞬，也僅僅只有一瞬，他再次恢復到了死氣沉沉的狀態。

　　來人很快抬手，將熱水引導到茶壺內，隨即在葉桓對面坐下，抬手撓了撓側臉，好奇地上下打量過來:“你這小子有意思……年紀不大，心思比我師父還多，偏生還佔據了好地方。哎呀，俺老孫怎麽那麽羨慕嫉妒恨呢?”

　　熟悉的腔調讓葉桓慢慢抬頭，映入眼簾的是身為華夏民族的一員絕對耳熟能詳的形象:雷公嘴、孤拐面，火眼金睛、黃發金箍，長棍在身後，金甲在胸前。

　　電光火石間，葉桓腦海中冒出一個名字:“孫悟空?鬥戰勝佛?”

　　“是，

也不是，還沒到那個時候。”　　沒到那個時候?哦，對了，他穿的是甲胄而不是僧袍，那麽……

　　“齊天大聖?”

　　“快了快了，那太白老兒馬上就要來招安，讓咱去管禦馬監，那時俺才是齊天——大聖！”

　　“美猴王?”

　　“對啊，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是也。誒?你這小子……”

　　美猴王突然跳上桌子，動作靈敏地避開茶壺和茶杯，徑直來到葉桓身前，毛臉幾乎貼了上來:“你這小子好生有趣，和俺那三師弟似的，抽一棍子走一步，打一腦蹦說一句，可你……看起來又不是個悶葫蘆，怎麽，出了啥事?跟俺老孫說說?”

　　葉桓目光微閃，不知多少場景在他眼前急速閃過，問題許多，多到數不勝數，多到輕而易舉的把他淹沒，可最關鍵的那個問題，最如鯁在喉的那個問題應該是——

　　“我為什麽會來這裡?”

　　美猴王愣了一下，手搭涼棚向四周張望，接著攤開雙手:“為什麽?什麽為什麽?走上來的唄。”

　　“不是，我是說——”

　　“來到這裡的理由?我說了，走上來的。這人呐，就是天生喜歡往高處走，你看看周圍，咱們這可不是比其他地方高麽。”

　　葉桓眨眨眼，好像……沒什麽毛病?反正他也記不住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裡的，似乎眼睛一閉一睜，這座亭子就在面前了;又一閉一睜，自己就坐在桌旁了;再一閉一睜，連美猴王都出來了，也不知繼續一閉一睜，又能發生什麽事情?

　　“什麽事情都不會有。”

　　葉桓一頓，旋即愕然抬頭，正對上美猴王略帶嚴肅的面龐。

　　“為何……”

　　“因為這些事情和你這眼睛一閉一睜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咳咳，雖然俺老孫不知道半毛錢是個啥玩意……但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總之，你能來到這裡，是因為你的腿帶著你走過來;你能看到這些茶壺茶杯還有水，是因為你的心幫你構建出來;你能見到俺老孫，是因為你的腦子想要個能答疑解惑的對象。必須得你去做了什麽，才能發生什麽，一閉一睜可辦不到這些。”

　　“這裡究竟是……”

　　“這裡是你的心底，你最希望見到的場景，也是你尋找需要的答案的最佳途徑。”

　　心底?最希望的場景?我最需要的答案?

　　葉桓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道路很熟悉，一天前他才騎馬從這條路上衝過，還在某個山坡頂端看到了老頭子的背影……說起來，那天的夕陽和如今一樣鮮紅。

　　再看看前方，路到山腳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厚到無法穿透的黑暗。他知道那裡本應該是葉家村的方向，應該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可現在……

　　那裡，還是葉家村嗎?在這黑暗的背後，到底存在著什麽東西?我這些天又經歷了什麽?

　　一杯茶出現在他面前，美猴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著急，先喝點水，理清思路。”

　　葉桓接過杯子，剛想一飲而盡，又慢慢停了下來，某種奇怪的節奏在他的腦海深處響起，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個節奏就是他盡全力去感受，去跟從的。

　　他也這麽做了，口中的茶水慢慢吞下，記憶在這一刻緩緩流動:

　　王縣令的命令……

　　夕陽下的最後一面……

　　老頭子的死訊……

　　祠堂的暴動……

　　藍衣人的對話……

　　河邊的激戰……

　　鐵家兄弟的墓室探險……

　　還有……

　　還有！

　　還有和黃帝的賭賽！

　　茶水飲盡，葉桓仍舊保持著拿起杯子喝水的姿勢，眼中慢慢多出了點什麽，周圍的場景慢慢暗淡下來。

　　美猴王眨眨眼，原路返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那麽，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葉桓放下茶杯，鄭重地坐直身體，“我來到這裡的目的。”

　　美猴王微笑:“想找到內功的節奏?”

　　“不……”

　　“那麽……”

　　葉桓的身體更加挺直:“我想知道，我究竟為何，要繼續前行。”

　　是的，這才是葉桓在接觸到《黃帝心經》後，立刻落入內心幻景的真實原因。他原本就是隨波逐流的性格，並沒有一定要為之奮戰的事物。災難來了他會保命，兄弟沒了他會報仇，可在這些之上，能夠引導他持續一生為之奮鬥的目標……

　　還是“零”。

　　內功也好武人也好，都需要足夠堅定的內心和明確的道路，才能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武道極限。道理人人都會說，可真正想要找到一個能夠為之奮戰甚至戰死的理由，卻很難很難。

　　身為穿越者，葉桓對這世界的融入感並不足;身為養子，他和周圍環境的割裂感太過強烈;身為捕快，他的宗旨從來都是得過且過，看見小偷就抓，見到山賊就打，但沒看見……也就這麽算了。

　　說到底，他從來都不是大毅力大意志之輩。可武道的追求，需要的卻正是毅力。偏偏在和黃帝的戰鬥裡，在接觸到《黃帝心經》的瞬間，葉桓體會到了無數武道的妙處，但正如眼前的一片黑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武道應該怎麽走。

　　他迷茫了，而迷茫是運行《黃帝心經》的大忌，無數無能為力的瞬間接踵而至，最終擊潰一個人脆弱的精神，將他徹底毀滅。

　　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夠讓他奮戰的答案。

　　可美猴王沒有給他。

　　“何必知道路向何方?”美猴王攤手大笑，“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難道今天就不過了?”

　　葉桓不解:“這是何意?”

　　“沒有今天，哪裡有明天?沒有積累，哪裡有領悟?看看俺老孫，就算明天便要去養那勞什子禦馬，今天不照樣找個機會和你來喝一杯嗎?”

　　“這……”

　　“想那麽多幹什麽?”美猴王站起身，指向遠處的黑暗，“那麽多道路，隨便走走不就完了，幹嘛非得在這個時候找到目標?我們都是自由的，還不到給自己戴上枷鎖的時候。前後左右都是道路，自己做選擇不就行了?”

　　葉桓愣了愣，隨後突然起身，邁出涼亭，大踏步向山下走去，不一會便來到了黑暗前。這黑暗看起來依舊那麽恐怖，仿佛只要邁出一隻腳，就是無底深淵。

　　可……

　　“就算是無底深淵又如何?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而我的選擇就是向前，再向前。”

　　金剛之力，便是有進無退，有死……無生！我的道路，也必然如此！

　　慢慢地，葉桓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美猴王最後喝了一口茶，起身跳到涼亭頂上，愜意地翹著二郎腿，哈哈大笑不止:

　　“小子誒，人呢，不怕撞的頭破血流，也不怕一時間的迷茫，就怕站在原地不走……你瞧，這茶水雖然好喝，但遠遠比不上咱們的蟠桃啊……”

　　說著，他的身影逐漸淡去，最後消失在空中，黑暗旋即湧來，徹底吞沒了涼亭，沒有留下半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