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有密林,林間有人。
白如雲發力飛奔,僅存的力氣全都用上,也不辨什麽方向,只是一股腦往樹林深處掠去。周圍一片漆黑,高大的樹影如同猙獰的魔鬼,迎面撲來,擦身而過,消失在身後的黑暗中。不時驚醒棲宿在樹上的鳥兒,撲騰著翅膀徘徊在空中,盤旋一陣又飛回窩裡。
是啊,鳥兒尚且有個溫暖舒適的窩,可是現在的白如雲呢?只能奪路狂奔。
那是他江湖經驗不足,追兵便是根據被驚起的宿鳥來辨別他逃逸的方向。
終於累了,他停下來,扶著樹乾喘著粗氣。
夜已深,樹林裡靜悄悄,只有腳踏樹枝所發出的輕響,伴隨著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這裡是什麽地方?他努力辨認,但一入荒山盡茫然,何況此時暗無星月,哪裡還能辨別方向?
只見面前一條不知道何人踩出來的羊腸小路,向荒蕪山嶺那邊斜伸而去,放眼遠眺,似乎看到小路盡頭有什麽東西,便高一足矮一腳的上前去。少時,到了山壁跟前,乃是個比人高的山洞,黑坳坳的望不到深淺,空氣霉濕,也不知道裡面住著什麽猛獸。他有些心驚肉跳,還以為是下山的小路,卻偏偏通向一個絕壁山洞?
背後悉悉的撥草聲、碎碎的腳步聲圍攏過來。
“小乞丐,敢摸進趙府偷東西,等下扭送衙門,有你好受!”
“大膽淫賊,竟敢冒犯我家小姐,快快過來受死!”
環目四顧,都是趙府家丁,個個舞刀弄劍,目露凶光,恨不得將他撕成片兒。白如雲暗叫苦也。
又有一人越眾而出,華服素淨,五官俊俏,神情倒是淡定,睡眠不足的掩嘴打了個哈欠,正是那個小白臉護院玉面狼。
“小家夥看不出來,挺能跑呢。”
他嘴角露出邪魅的笑容,好整以暇的玩弄著自己的雙手,仿佛很寶貝。白如雲先前並沒有仔細觀察他的手,如今細看卻是嚇了一跳,只見指節粗大,指甲尖銳,仿佛狼爪一般。
“到此為止,等我把這兩顆汙穢的眼珠子挖下來!”
玉面狼十根微屈,腰胯肩背均放松,前腿弓,後腿微彎蓄力,眼神中暗含殺意。
白如雲心中打顫,在他的眼中,於浪仿佛變成一隻活生生的夜狼,暴睛怒目,森牙嵯峨。白如雲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他不怕死,想到很快就可以見到自己的爹娘,反而心中坦然,閉上雙眼,等待這最後判決的到來。
玉面狼猛然怒目揚眉,暴喝一聲“嗨!”雙爪發勁撲出。
倏然,山洞裡面嘩嘩的驚出一群鳥禽!
那鳥禽成群結隊,蜂擁而出,吱吱聲叫,鋪天蓋地,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聞腥風撲鼻,奇臭難擋。那群鳥禽也不分敵我,見人就攻擊,翼撲爪抓,鋒利得緊。
慢慢看清楚了,竟然是一群相貌醜惡的蝙蝠!豬鼻尖耳,犬齒翼手,毛色暗棕,體型小巧,整個翅膀張開如鵪鶉,乍眼還以為看到鳥禽了。這群蝙蝠與其他宗族有點不一樣,乃是吸血蝙蝠!
白如雲一邊抱著腦袋躲避,一邊揮打,狼狽不堪,沒幾下,手臂背脊火辣辣,被抓出幾道血痕。
更不消說那群趙府家丁,武功有高有低,個個胡亂揮舞著手中的兵刃,仍然身上掛彩,叫苦連天。
玉面狼沉氣,十指勾爪,恰有一隻蝙蝠衝著他飛過去,他手臂揮舞,寒光閃動,竟將迎面而來的那隻蝙蝠硬生生撕成兩半,鮮血飆出。那四濺而出的蝙蝠血卻是躲不過的,頓時將一身華服染得斑斕。分成兩片的蝙蝠落在地上,兩翼還在顫顫抖動,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忽然,山洞裡面閃出一抹白光,速度奇快,乃是血蝠王。血蝠王個頭特大,幾乎有其他蝙蝠兩倍大小,更和其他蝙蝠不一樣,其他蝙蝠都是棕毛,血蝠王卻長著滿頭白毛,慘淡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這畜生仿佛有靈性,因同伴的慘死而慍怒,犬齒翼手兜頭兜臉向玉面狼抓過去。
玉面狼豈容這畜生放肆,嗤嗤冷笑,撕拉一下,身影驟然出現在丈外,姿勢甚是耍酷;可是血蝠王沒見蹤影,它背後的樹乾則多出兩道深深的劃痕。血蝠王一個急轉彎,巴掌大的身軀在空中盤旋自如,吱吱聲叫,在場諸人仿佛都能聽到它的蔑笑。
“可惡!”夜林之間有人惡聲謾罵,嗓音尖銳如猴。
忽聽錚的一聲琴弦激鳴,從黑黢黢的山林間傳來。雖隻一聲,卻如深谷梵音,洞徹人心。
眾人耳朵迅速被俘虜,紛紛駐足,停下手中兵刃,無不在靜候琴聲再次響起。
果然,不到幾下功夫,那琴音便再次響起,卻又伴了簫聲。琴音如山野清泉,清明冷冽;簫聲似幽谷鳴鳥,清脆悅耳;那山泉谷鳥,仿佛活生生就在眼前。
這一曲琴簫合奏頗為精妙,竟是聞所未聞,眾人隻覺彈奏者技藝之高,世所罕見,雖未能目睹其姿容,單聞這響徹山谷的音律,足以令人絕倒。
白如雲隻覺得那琴聲仿佛有魔力,一下一下,直達肺腑,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好生古怪。
玉面狼也早忘了是在生死搏鬥,細細聆聽,張目四望,卻不知這琴簫聲從何而來?
這天地之間,四面八方,似乎均被琴簫聲籠罩,無所空隙,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密網,將這些蒙頭亂飛的吸血蝙蝠兜住。須知蝙蝠日潛夜覓,便是依靠聲波定位,那琴簫聲起伏跌宕,尖銳起來幾不可聞,對這群蝙蝠的定位系統橫加干擾,叫他們無所適從。
這般化音入武的法門,當真妙絕天下!
一曲方罷,白如雲傷口鮮血已然凝結,隱隱作痛,若不是這曲子將玉面狼、家丁和吸血蝙蝠吸引住,自己當真要喪生在此,不禁對這神秘的琴簫者暗生感激之情,終究饑疲過度,雙目有些眩暈,身子險些站立不穩,扶著樹乾,勉強未摔倒。
玉面狼這種修為,自然估摸不透琴簫者的實力,但也能感覺到來人的功力深不可測。他的腳步變得遲緩,躊躇向前,可是放在眼前的肥肉就這樣放過嗎?他不甘心!
“氣煞老夫也!”又是那個尖銳如猴的嗓音。
接著,樹林中的枝葉猛烈搖晃,終於蹦出一條瘦削人影,卻不是著地,徑直在枝葉間縱躍,儼然一隻老猴子,從這棵樹蕩到那棵樹,騰赴如飛,比起真正的猴子也不遑多讓。
看得仔細,乃是個灰衣人,緊身衣褲,雙手戴著獸皮手套,從上到下包裹得嚴嚴實實。即便頭顱也戴著一個縱橫交纏的鐵絲面罩,乃是匆匆特製,手工奇差,孔眼極大,有點滑稽,卻是妙用無窮,教那些吸血蝙蝠絲毫不得近身。
老猴子手中還拿著一副長柄漁網,二話不說,朝血蝠王當頭兜下,近乎偷襲。
血蝠王悄無聲息的撲騰幾下翼爪,悠然一個急轉彎。老猴子早有準備,跟著它移形換位,手腕翻轉,漁網如影附形,不離它半寸。眼看就要落網,終究不及那血蝠王快。老猴子暗叫可惜。
血蝠王速度奇快,眾人眼睜睜的看著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白色的軌跡,仿佛在耀武揚威,教人恨得咬牙。
簫聲朗朗,悄悄吸引著血蝠王的注意力,忽而琴音錚錚幾下乍起,尖銳刺耳,鏗鏘如疆場廝殺!
血蝠王霎時驚愣,就在此千載難逢的時機,老猴子不知道施展什麽身法,凌空翻滾,漁網從一個刁鑽的角度兜過來。這下子出其不意,血蝠王終於中招落地,翼爪撕扯著漁網,吱吱怪叫。
老猴子眉開眼笑,連爬帶撲,飛快將血蝠王抓起來,塞入一個小布袋,收束袋口,捧在手心,當真比什麽都寶貝。
他狠狠瞪了玉面狼一眼:“差點給你這小子壞了爺爺的大事!”又對著密林揚聲道:“大功告成,可以收工!你們聊,我先去鏟點屎。”
眾人隻道他在說胡話,豈料他當真從懷裡掏出一柄折疊鏟,造工精究,小巧已經無法形容,應該說袖珍才恰切。他本想將白頭血蝠王放在洞外,想了想,還是隨身帶著安心,遂將小布袋系在腰間打了個死結;在眾人目瞪口呆之中,大搖大擺的鑽進山洞。
琴簫合奏聲隨之停下,其余吸血蝙蝠如逢大赦,撲騰著翼爪,吱吱怪叫,很快四散在周圍的黑暗之中。若不是琴簫妙計,未必能順利抓到那白頭血蝠王。
就在琴簫收歇的時候,玉面狼忽然縱身揮舞狼爪撲過來,要先下手為強,抓走這個小乞丐!
白如雲當然不甘心束手就擒,矮身扭步從他肋下穿過去,奇詫迅疾,乃是《月弧劍法》的典型步法,若是手中有劍,此時反手一招“月勾倒掛”,管教他猝不及防。
頓時有兩人同時“咦”出聲,一人聲音雄渾,一人聲音嬌柔,並不是那個老猴子。
接著,乍然一聲“鏘”的琴聲響起。白如雲也就罷了,隻覺得琴聲刺耳,玉面狼首當其衝, 卻覺得琴聲如鐵鑽一般,徑直鑽入耳朵深處,耳膜刺痛,再來一下怕要當場鑽穿,頓時真氣潰散,雙手捂著耳朵,不但沒有抓到人,自己反而後退好幾步。
這般聚音成束的本事,當真聞所未聞!
玉面狼驚慌地環顧四周,啞聲喊道:“何方高人?”
白如雲也放目尋找那個救命恩人,可是夜色深深,除開那個鏟屎的老猴子,沒看到任何人。
“無膽匪類,有本事出來,躲在暗地裡傷人,算什麽英雄好漢……”
玉面狼張嘴大罵,說話的時候明顯底氣不足,忽而眼前花影,接著啪的聲響,不知道什麽東西打到自己,臉蛋火辣辣;捂著臉轉過身,這下終於看清,一男一女兩條高矮身影長長立在面前,背對著他,完全沒有將他放在眼裡。
其實也不是什麽暗器,只是那男子從林中出來的時候,路過他身旁,順手扇了一記耳光而已。
那男子灰衣袍,窄腰帶,面對著白如雲,白如雲看清他的面容,正當盛年,身姿挺拔,懷中抱著一把半人高的黑澤透亮的瑤琴,俊朗出塵。他全身散發著淡淡的魔煞之氣,雖然極淡,卻格外純正,好似被刻意壓製著,若隱若現,更顯得他風蕩不羈。
那女子極盡苗條,一履長發在微風吹拂中輕輕飄揚,風華正茂,眼露秋波,眉毛淡雅,小嘴如櫻桃般紅潤,全身也是一襲素袍,整個人渾然一體,纖纖玉手拿著一管晶瑩剔透的玉簫,清麗脫俗。
老夫少妻,並肩站在一起,天底下便再也找不到更般配的一對人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