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老城區,診所。
“陳先生,你感覺怎麽樣?”
診所的醫生用小手電筒照了照陳旭的瞳孔,說是沒什麽異常反應,不過陳旭來這裡好些天了一直不聲不響的,以至於醫生都懷疑他是不是有腦部損傷。
診所裡的消毒水味道,白色的簾布和被單都讓陳旭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只是這種熟悉並不能讓他忘記自己犯下的錯。
“幫凶。”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是陳旭未曾設想過的罪責。
雖然到松江之後,他就有一種被人掌控的感覺,但是真的因為他使得這麽多人犧牲,他才明白諜報工作的份量有多麽的沉重。
大直沽的戰鬥中,田中信三僅僅率領四五百人就將東北縱聯的幾千人打敗。依靠著強大的火力覆蓋和先人一步的情報網絡,日本人早就對東北縱聯的進攻計劃一清二楚。
即便是徐參謀等人籌劃了大半年的時間,但是這些東北軍的兄弟其實從踏入松江的那一刻開始就無時無刻不在日本人的監視之中。
這是完全的降維打擊,徐參謀和大部分東北軍的將領還是習慣了老一套的戰略打法,對於情報工作的唯一依仗就是以前的老戰友。
他們太信任王順,同時也太信任了陳旭了。
躺在病床上的這幾天,陳旭一直不吃不喝,靠著吊鹽水勉強撐著,心裡不住的懊惱之余還有對松江局勢深深的畏懼。
松江這趟水,實在是太深了。
雖然沒有近距離的觀察過大直沽水灣的狀況,但陳旭隱隱已經想到了那裡的布置為什麽會吸引老管家王順的注意。
原因無他,因為那裡真的有大批的武器彈藥,日本人完完全全就是在那裡布置了一個真正的彈藥庫!
那批武器彈藥的源頭,陳旭其實也想明白了,正是前不久被宋睿和憲兵隊運走的那批彈藥!
那批本該是楊家代為保管的武器彈藥!
這是一場方方面面都異常縝密細致的局,從楊家保管的武器彈藥開始,到宋睿假意泄露的情報,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連環套!
可以確定的是設局的人,從一開始就瞄準了東北縱聯潛入松江的幾千人,從一開始就打算用楊家管理的這批武器彈藥做文章。
陳旭不知道自己是無意牽扯其中,還是老早就被人盯上了,極度的自責之下,他陷入了無盡的絕望之中。
東北縱聯的戰士支離破碎的軀體,伴隨著松江上飛揚的砂石四處飛濺,連帶著他的心也跟著飛遠了。
很多事情都是眼不見心不慌,真正設身處地經歷過,自然會感受到那種莫大的震撼。
就在陳旭木然的回憶著江灘上犧牲的徐參謀等人之時,診所外突然走進來幾個人,領頭的人穿著一身灰藍色憲兵製服,正是秦守邦以前的小跟班孫令樹。
孫令樹似乎一早就知道了他在這診所裡面,直接掀開門簾走了進來,隨手將幾個卷宗檔案袋扔到了他的身上,玩笑道。
“陳隊長,您這回可真是玩大了。”
“……”
“喲~臉上怎麽也來了一道?這可算是破了相了。”
孫令樹說起話來多是調侃的語氣,只是目光落在陳旭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上,他還是下意識的收起了幾分玩笑的口吻。
陳旭臉上的那道傷疤從額頭一直劃到了下巴,要不是避開了眼睛,只怕這一刀直接能把眼珠子都給挑出來,可想而知這一刀是何等的凶險。
不過也正是因為下刀的人,手相當的穩。所以這一刀幾乎是筆直的劃拉下來,看起來傷口猙獰之余卻避開了臉上大部分的要害。
孫令樹來之前顯然是沒想到陳旭竟然落得這般下場,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玩笑的話也不想提了,只是沉聲道。
“楊家小姐替日本人給你求了情,但是你還是得去憲兵隊裡當差。這是人家田中大佐的意思,你要是不去憲兵隊當差,人家就覺得你是記恨他,這件事就完不了。”
陳旭並沒有吭聲,他現在也沒心情去考慮田中大佐會不會繼續找他的茬兒。
即便是田中不找他的麻煩,現在也應該有很多人想讓他死。
他現在成了名正言順的走狗,害死了徐參謀,害死了東北縱聯、東北軍那麽多的人。現在田中讓他重新回憲兵隊待著,不是給他面子,恰恰是對他的羞辱。
陳旭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滿腔熱血未曾一償抱負,現在卻淪為了人人喊打的走狗漢奸,想必田中信三應該很得意。
孫令樹看陳旭這樣子就知道勸不動他,說白了現在就陳旭這張恐怖的刀疤臉,擱在什麽地方都覺得突兀,更何況是請他回憲兵隊坐著?
雖然算是違背了日本人的命令,孫令樹還是打算硬著頭皮受著,轉頭就打算離開這間小診所。
沒想到就在他要轉身離開的時候,陳旭卻沙啞著嗓子說道。
“把我的製服留下。”
“陳旭,你?”
孫令樹聞言,心下暗暗吃驚,一時竟有些猶豫。不過陳旭顯然是沒打算和他繼續聊下去,顫顫巍巍的伸出手,直接從孫令樹手中接過那件憲兵隊的外套,直接就套在了病號服外面。
“這樣行了吧?”
“……趕明兒還是去憲兵隊露個臉,至於這些東西,我可以幫著看看。”
到底都是中.國人,尤其是陳旭年紀也不大,孫令樹現在看他這副狼狽的模樣,心中難免多了幾分惻隱之心。
只是陳旭卻沒打算吃他這一套,直接拿起被單上的幾本卷宗,顫顫巍巍的就走了出去。
孫令樹跟在他身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上去。
雖然不知道陳旭究竟做了什麽,但是作為憲兵隊實質上的二把手,他可是很清楚陳旭並不是傳聞中幫助日本人的走狗,畢竟這個年輕人在兩三個月前還是一副意氣風發,滿腔熱血的模樣,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向日本人低頭的。
這間診所本來就是在老城區,正好就在楊家宅子附近,差不多也就是隔了兩條巷子不到的距離。
陳旭披著憲兵隊的外套,一路晃晃悠悠的走到楊家的老宅前,一抬起頭把門口兩個剛出門的丫鬟嚇得差點癱坐在地上。
只不過他也不見解釋,徑直就走進了前院。
院子裡認識的,不認識的,見他這副模樣有的人還想上前阻擋,但是見他披著一件憲兵隊的外套也不敢輕易上前。
就這樣,陳旭大搖大擺的走進了客廳。
客廳裡沒有見到什麽傭人,反倒是見著一個姑娘背對著他,正在仰頭看著牆上的水墨駿馬圖。
似乎是聽到了陳旭進來的腳步聲,那姑娘轉過頭來看了一眼,一見著陳旭臉上猙獰的刀疤,一時也被嚇了一跳,只不過她終歸是比一般的傭人來得有見識些,稍微定了定精神便皺眉道。
“陳旭?你怎麽回來了?”
“我不該回來?”
陳旭沙啞著嗓子說了一句,自顧自的拿起桌上的茶壺,對著嘴就灌了一口,轉頭照著地上就吐了一地茶沫子。
長時間沒有進食,現在的他還不太適應這種濃茶的味道。
站在客廳裡的山口美惠子面色複雜的看著他的動作,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或許陳旭死了還好些,至少是眼不見心不煩。
偏偏陳旭現在非但回來了,臉上還帶著一道大傷疤,怎麽看都有些硌應人。
美惠子今天來楊家自然是來找楊婉君的,沒想到楊婉君沒見著,反倒是遇到了陳旭。她自然也看出了陳旭的狀態不太對勁,默不作聲的就打算離開這裡。
沒想到陳旭卻突然把茶壺往地上一砸,沙啞著嗓子問道。
“當天你在松江碼頭到底做了什麽?”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田中的炮兵陣地在松江城郊,沿路沒什麽寬敞的直路,為了隱藏蹤跡,只能走水路轉運彈藥。那些彈藥一定會經過松江碼頭。”
見他現在重傷在身還能這麽有理有據的分析著,山口美惠子索性把話說開了。
“我就是在松江碼頭監督彈藥的運輸,那樣怎麽樣?我還可以告訴你,當天的炮兵陣地就在那個水灣背山面,就是經由阪田玉川少佐坐鎮指揮的,你又能如何?”
“……”
“打不起還輸不起,你們支.那人……”
美惠子順口說了一句氣話,只是這話還沒說完,突然見著陳旭陰沉著目光,冷冷的看著她。
這客廳裡沒什麽外人,美惠子手上又沒什麽趁手的武器,饒是陳旭現在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她還是下意識的覺得有些心虛。
正所謂穿草鞋的怕穿皮鞋的,穿皮鞋的怕光腳的,現在真要把陳旭逼急了,美惠子還真不確定他會做出什麽事來。
眼看著客廳裡的氣氛越發的緊張之際,突然客廳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楊婉君從前門走了進來,正巧走進了前院裡看見了客廳裡面的狀況。
美惠子見狀如蒙大赦,快步走到楊婉君面前剛打算說些什麽,楊婉君卻伸出手示意身後的小跟班道。
“來人,送客。”
美惠子一時還沒來及開口,楊婉君便直接走進了前廳,看樣子完全沒有搭理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