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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與發現時代》第15章 銀行的概念
  顧川的床鋪靠近窗邊,能見窗外。

  憂鬱凝結的雲,猶如一片天上的海。雨水淅淅瀝瀝,不停地打在刻有眼睛符號的屋簷與窗上。

  顧川說:

  “那你覺得現在怎麽樣呢?”

  話音未落,他發現那些像是睡著了的少年人們一一睜開了各自明亮的眼睛。他們早早就被河岸驚醒。譬如雨花,雨花就正趴在被窩裡,小心翼翼地旁聽河岸和顧川的對話。

  來自少年人們的一束束驚異的的目光集中在河岸與顧川的身上。

  這種驚異不是別的……這是一種發現別人的想法與自己的思念如出一轍的驚喜與哀傷。

  這並非是河岸一個人的領悟。

  顧川發現了這點。

  日照村來敏感的少年人們都感到了生活環境驟然變幻所帶來的失措。

  河岸背對眾人,不安地輾轉反側,最後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來,盯著其他人。

  他不想說的。

  但卵石突然叫了一聲:

  “說說吧,岸子哥。”

  他就忽然腦袋發漲,發出一聲驚人的大吼,叫眾人安靜下來。少年人們目目相覷,知道河岸現在頗不平靜。

  “你為什麽要朝我們發火呢?”

  顧川平和地拍了拍他的背,平和地說道:

  “沒事的,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吧,也許其實並大不了呢!說不準我們都經歷過哩。”

  河岸的身子顫了顫,好像忽然一口氣泄了出來,叫他發出一陣長長的嗚咽。他突然感覺自己已經悖離了父母的期望,又可能要被眾人甩在身後,居然眼眶就濕潤起來,發紅了。但因為一種少年意氣的倔強,他又絕不想哭出來,便轉過頭去,咬住嘴唇,低沉地、接近嗚咽地說道:

  “我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我說不清楚。我一開始覺得這裡是很好的,特別新奇的。但現在,現在,我突然發現落日城裡,好像和村裡的情況,不太一樣……在村子裡,每一天好像都是一樣的,每一個明天都在重複昨天。但這裡變得好快啊……突然就遇到了些事情,把我拋下了……”

  他背對顧川,斷斷續續地說到這裡就不再說了。

  河岸沒有說他的經歷,顧川知道這是河岸尚且年輕的難以啟齒,卻叫顧川自己也升起身在異鄉的難受,說:

  “快……是的,人多的地方,事情的變化總是很快的。”

  下雨的天裡沒有星星。

  說來,其實,顧川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見到過星星。沒有星星的夜晚總是陰沉到可怕。只能遠遠眺望,見到這陰沉的城市裡。千萬的如星光般的燈,飄在黑暗的建築外,飄到大河的水上,也漂在雨花之中。

  人造的流光點綴了漫漫的長夜,遠方的日晷塔發出冷漠的一聲又一聲。

  “那你想要回到村子裡嗎?就是回到日照村,商隊是可以把你托回去的。”

  那時候,顧川又問。

  河岸聽到這個問的時候,頓住了。

  他原本想要說回去的,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想到當時和顧川說他要進城時候的樣子。那時候他希望顧川一起進程。接著他又往前想了些,想到父母對他的期望的樣子,對他說要定居在落日城裡、落日城是最好的諸如之類的話。那點小小的回去的念頭豁然打消,他脫口而出:

  “我沒有想回去,我還得呆在這裡……我……我……”

  河岸連說了好幾個我,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

  顧川就直視他說:

  “是不甘心嗎?”

  河岸一下子無力起來,

答:  “我不知道。”

  因為有女孩子的存在,在睡覺的時候,日照村的男孩子們都穿著短褲和單衣。那時,顧川站起身來,先是把門鎖上,又把前後窗窗簾拉上,使這室內陷入一片黑暗。這是德先生在自己家討論事情時所做的。

  然後他點亮了室內唯一一盞熒樹燈。

  橙黃色的燈光,在黑漆漆一片中豁然透過玻璃而放光,照亮了少年人們各自不解的臉。這種非比尋常的鄭重,讓他們都有迷惑。

  接著,顧川便回到床鋪,雙腿盤坐在被子上,又問河岸:

  “那河岸,你之後想在城裡做什麽,又要怎麽做?現在說給我聽聽吧,沒事的,都可以說。我們就聊聊天,聊聊天。”

  河岸猶豫了一會兒,一種四周凝固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身上,叫他一時什麽都想不到了,也想不出來了,只能喃喃地順著自己內心的指引迷然地說道:

  “我沒有想做什麽特別的事情……我只是,我只是在想有沒有什麽好的掙錢的法子,就是掙更多變色石幣的方法,好讓父母不擔心我,也好完成他們的願望。我想定居在落日城中……然後把父母都接過來。”

  他說完了,室內一片寂寂。

  那幾雙探出被窩的眼睛,悄悄地凝望這兩個說話的人。

  “掙錢的方法嗎?”

  顧川大致可以想象河岸的遭遇了。

  “那為什麽要掙錢呢?”

  他又問道。

  “我在跟丁醫師學習的時候,發現了……”河岸說,說的時候,他忘記了這個觀念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在和其他學徒聊天的時候,那些學徒們說給他聽的。他把這些話記了下來,如今越想越對,便變成了他自己的感悟,“不是醫術可以改變人的生活,而是有錢可以改變人的生活。學醫也只是為了有錢,只要有錢的話,就算是丁醫師那樣的人也可以把自己命名的診所,開遍整個落日城。”

  他越說越自信,越說越激動,好像自己正在講述某種真理:

  “是的,人們之所以在追逐奇物,不是因為奇物的價值,而是因為把奇物賣給內城的大家族,大家族會出一大筆的錢!假如大家族不給錢了,那奇物也都沒用了!是的,就是這樣的,是為了掙錢,而不是為了別的什麽……小川,你還記得嗎?”

  “怎麽了?”

  顧川看到河岸轉過頭來,眼眶發紅,略微顯黑的臉蛋也在發紅。

  “我記得,又一次,你說過一段話,我一直記得……你說金錢代表了、人對社會資源的調動能力。你說的是對的,我!我現在才明白過來。”

  他一字一頓,露出一種無瑕的崇拜的表情來。

  顧川愣住了。

  他已經忘記自己是不是說過這句話,只知道自己和這群少年人們相處的時候確實經常無法抑製地、說出一些超前的語句來。

  但河岸記得很清楚。他的雙目在一片黑暗裡,凝視橘黃光輝裡的顧川,他一邊回憶,一邊懵懵懂懂地說出那段顧川說出來後、他覺得很酷很帥,所以記得很清楚的話。

  “你那時候說,因為一個人所具備的資源經常不足以滿足自己的需要,而在其他的需要上過剩。為了滿足每個人的差異化的、不同的需求,在社會的誕生與分工中,人與人之間就會誕生貿易。貿易需要媒介,就會有貨幣。而能夠從別人的手中購買物品,或者購買一個人的服務的貨幣……在本質上就具備著對社會資源的調動能力,是重要的東西。確實,我發現了……什麽丁醫師靠的也不過是那點家產。”

  河岸說完的時候,好像自己已經摸到了落日城的核心的道理。他的話語叫其他少年人們也驚詫地抬起頭來。

  躺在床上的卵石靜靜地出了聲:

  “川哥確實說過。我記得,是一次商隊過來後,我們一起在田地裡玩耍的時候,他說的。”

  顧川笑了起來,他也想起來了。

  “確實是有那麽一件事情。我一直有許多特別的想法。”

  燈光朦朧,倏忽掠起一連串的影子變幻,是雨花稍微搬動了一下燈的位置。她和山桃都穿著睡衣起身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河岸低著頭,不知道自己的腦海裡有多少思緒在翻滾。

  “我不太一樣,我想不到這些……現在我可能就是想多掙點錢……想要原來看不起我的人,知道這種被看不起的滋味。”

  他說。

  顧川那時說:

  “你說我有很多想法,那我可以告訴你……我還有一些掙錢的想法。”

  顧川不說是方法,是因為他知道一切都是很難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該怎麽實現,也不知道該那樣用。他還不清楚,這個城市的更完整的面貌,隻透過德先生和桐實這兩扇窗,偶爾地、理解到這異界都市的隻鱗片爪,甚至不曾能進入內城,知道更為詳細的這個社會的軍事與政治的架構。

  是誰掌握了武力?武力又是以什麽樣的方式呈現的?

  應該團結誰?又有什麽力量會來打壓自己?

  他都不知道。可他已經逐漸發現了一種巨大的天塹般的禁錮,讓他很難得知某種更深的超凡的真實。

  顧川自覺自己已經耗費了許多日子,卻還在編外的研究中。

  而在這編外的研究中,他很快意識到奇物與平民的脫離。絕大多數人都只在“編外”。

  這有點像什麽呢?

  有點像製造商品的工人、運輸商品的快遞人、負責解釋商品的客服人以及負責出售商品的營業員人……商品經過他們的手製造、運輸、解釋、售出,但與他們沒有關系。

  但他原本是想要在德先生這裡安靜地在做更久的學問,了解更多的事情的。

  現在他覺得他還很年輕,有時間經營準備。

  顧川思考一會兒的功夫,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是什麽想法呢?川哥。”

  這不是河岸,這是卵石。

  顧川轉頭看向他,他幾乎是在懇求了,雙手相握胸前,在光照下低著頭,說:

  “從小我們就知道,你是我們之間最有主意的人。你說什麽,我們一開始還覺得不太懂,但後來發現都是有道理的。”

  卵石的身材瘦長,身後的影子也長長地沒入黑暗。

  他抬起頭說:

  “我們都願意相信你。”

  連著雨花、山桃等人的眼神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也願意告訴你們。”顧川還是有些猶豫,“只是很多事情,我還弄不清楚。”

  卵石還要說話,誰知河岸有些惱怒地上前敲了敲卵石的腦袋,卵石立刻就火了。河岸依舊冷著臉,悶聲悶氣地說道:

  “你不要逼小川,小川有些想法,但又不一定好。我也有些想法,害怕我的想法不能實現,小川肯定比我們想得更遠啊!”

  卵石信不過河岸,做個鬼臉,道:

  “你都哭鼻子了,你還有什麽想法呀!”

  河岸說:

  “我當然有,明天我就去做工,等攢點錢了,就去做一間鋪面小店,買我們村裡的東西……”

  卵石聽到前半句,先是渾身一凜:

  “岸子哥……你被辭退了?”

  河岸抿嘴道:

  “是。”

  然後卵石才低聲反駁道:

  “要是你攢到錢前,你生病了花光了怎麽辦?”

  河岸愣住了,他還沒有想過生病的事情,但重病纏身的窮人,他在診所裡,跟著老學徒是看過許多的。

  顧川默默聽著。

  卵石比河岸冷靜很多,他繼續說:

  “要是你已經老了,做不動了,怎麽辦?我師父說了……發財要趁早!老了,連享受都享受不到幾年,全要留給自己的小祖宗了!”

  卵石今天也有遭遇。那是他的珠寶匠老師今天被自己的女兒上門要錢。這珠寶匠老師就把卵石的父親交給他的學費全給出去了。那珠寶匠說自己的女兒可以嫁到內城、成為高等公民,卵石不知道行不行,隻覺得這人忙活了一輩子,肯定有錢過,結果到死也不能享受。

  卵石還在說話,河岸已經愣在那裡,一動不動。他開始思考卵石所說的話。

  而卵石轉過頭,卻看見顧川那一雙閃亮的眼睛也在困惑地望向他。這是卵石很少見到的表情,卻讓卵石有些擔心:

  “怎麽了……川哥……”

  甚至他有些不敢說話了。卵石從小就被顧川盯著,總覺得自己會被看得很明白。他與河岸不同,河岸什麽想法都願意分享,他很多想法不願意分享。

  那時,燈火搖動。

  這群從村落裡走到落日城的少年人們圍著顧川坐成一個圓。

  只見顧川渾身一震,如夢方醒地呢喃道:

  “發財要趁早,好像確實是這個道理。”

  說罷了,這少年人居然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顧川突然意識到自己認為自己還年輕、還有時間本身……就是一種怠惰的、遲疑的想法呀!

  用上一世的話講……“或許這就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是我犯了惰性的臭毛病。”他喃喃道。

  顧川釋懷的一笑,反叫其他少年人們不知其意。

  好一會兒,卵石才猜意道:

  “川哥,你是要說你的想法了嗎?”

  他從小就知道這同齡人中最為出彩的男孩有著自己對事物的特殊的看法。原本他以為城市裡可以找到差不多的人,到時,顧川也不過爾爾。結果在城裡的日子越久,他就覺得那些人的見解也尋常庸俗、還不如顧川。

  顧川從卵石的眼中看到了一種熱烈的憧憬與崇拜。

  不止卵石在說。

  那時候,其他三個女孩也帶著各自的憧憬,說道:

  “說說吧,川哥。”

  顧川轉過頭來,看向孤室內熒樹的燈。

  人們的憧憬,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可以擁抱新的生活。

  那麽……

  我可以做到點什麽嗎?

  不知為何,顧川確實由衷地升起一種可怕的躍躍欲試的衝動,就好像那次葬禮的夜晚,他向母親說他要收集世界上的一切奇物一樣。

  “你們輕聲點。”

  於是,顧川站起身來,把燈移到日照村兒女們的中央。燈光在上,這少年人便一時朗朗、如日月之入懷。他認真地、不再猶豫地說道:

  “我現在想和你們講的想法是……一個叫做銀行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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