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你是何人?”
祝府夜深,暑氣未消。螽斯幽鳴,滿月照人。折曲回還的石子小路上錯落著兩旁斜枝浮影,四處飄著清幽的花香葉香。
澹台月聲看著眼前素不相識的人,身體擺出防備的姿勢,一手持鞘橫於身前,一手握住劍柄,隨時欲拔劍。
那人也似忽被驚到,手一抖,方才折下的一枝薔薇落到了地上。他又愣了愣,俯身拾起了腳邊的薔薇花,看向這個還不到他胸口高的孩子,眼裡有些好笑的意思。
“哦,祝門大弟子。小孩子那麽晚了不睡,對身體可不好。”他笑著走近了幾步,而澹台月聲警惕地後退了幾步。
“你是誰?”澹台月聲一臉戒備地又問了一遍,“夜闖祝門,你想做什麽?”
“我只是看這兒的花兒開的不錯,隨意逛逛。我叫左雲,還有個代稱叫劍首,姑且,算你師父的手下。”那人看了看澹台月聲手中的劍,竟笑了起來,“拿了個木劍就敢與人對陣?氣勢倒是不弱。”
“你認得師父啊?”澹台月聲的敵意淡了一些,持劍的手卻未松下,“我沒見過你。”
“嗯,你師父才當上武林盟主三日,你以前自然沒見過我。”左雲道,“哈哈,說多了……你別說出去了。”
澹台月聲臉上很是茫然,一個十歲的孩子,還不能確切地理解他話中的含義。
“你這是要去練武?哈,夠能吃苦,難怪得了那麽多稱譽,看來傳言非虛呀。”左雲又道,“走,我今天心情好,陪你練個劍如何?”
左雲雖是問句,卻沒給澹台月聲回答的機會,一把拽住他衣領就提起他,腳步如飛。左雲的輕功著實了得,幾乎是踏空而行,澹台月聲隻覺得星移鬥轉,一路翻牆越瓦,沒一會兒就到了他不認識的一個山頭。
“你做什麽!”澹台月聲喘了好一會兒氣,雖不是他在跑,可被提在半空幾乎被拖著飛的感覺實在不那麽好受。
“這裡是南岐山,就在雒城的南面。你這小子還沒出過城?連這裡都不認得?”左雲遠遠指向山下燈火闌珊的城池,道,“是個練劍的好地方。”
澹台月聲環顧四周,這裡倒是空曠,一地野草雜花,沒什麽岫岩茂樹,遠遠有幾顆遒勁古松。月正當空,星光燦燦,照得山頭雪亮。
“你武功那麽高,為什麽要聽師父的啊?”澹台月聲問。這樣的輕功,他知道師父絕對及不上。
“我的職責是維護武林的秩序,不過武林盟主恰好是這個秩序罷了。小孩子別多問,等你長大了,說不定就知道了。”左雲將手中的薔薇花枝指向了澹台月聲,上面的花不知什麽落了,只剩下一根看上去很柔軟的花莖,“來吧,讓我瞧瞧人人稱讚的祝門大弟子有什麽本事。”
“哼,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澹台月聲也是憋了一肚子火,雖知絕不是左雲的對手,可畢竟這家夥沒有敵意,想來也不會傷他,當然放手就打了。
木劍破空聲劃響,直直向左雲的鼻梁刺去。
啪。
左雲手中花枝一轉,準確地架住上劍刃,明明是脆弱的枝條此時卻如鐵石一樣堅韌,一股力扭開劍鋒。
澹台月聲隻覺得手上的劍不受控制,腳下也不穩,正欲收手,花枝卻如纏住了木劍一般,無論他如何出招,花枝都牢牢地抵著劍。他已圍著左雲轉了一圈了,左雲卻只是風輕雲淡地原地站著,信手揮動花枝。
“不打了。
”澹台月聲突然松開手,翻身退開幾步。 木劍被花枝支著在空中翻了幾圈,穩穩落入左雲另一隻手。
“這就放棄了?”左雲將劍丟回給澹台月聲。
“你願意教我劍法嗎?”澹台月聲拿著木劍端視一陣突然問,原本平整的劍身有一個小小的缺口。
“小孩,你又不是沒有師父。不和你師父好好學,倒要和我學?”
“你的劍法和師父的很不一樣。要我說……你的劍法談不上有什麽招式,但我卻覺得,十分凌厲。你剛才雖然沒有進攻,但我也隨時可能喪命一樣,這是師父沒有的。”
左雲眼神終於驚異起來:“不過十幾招的交手,你就能看穿這些?嗯,果然有那麽些過人之處嘛。”
“我想學你的劍法。”
“就算我想教,你也學不來呐。”左雲聳肩,“你說得對,我的劍法是沒有招式的,因為每個動作都是從生死之戰裡練出來的本能——要不是我剛才有心克制,你大概……死了上百回了。”
“生……死之戰……?”澹台月聲露出一絲茫然,“你殺過人?可你身上的氣息很溫和,沒有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
左雲沉默了一下。陡然間,一股滔天寒意席卷山頭,月光之白如冰霜凝結,這一刹那四周仿佛寂靜了,聽不到一絲風聲蟲鳴。
但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一切恢復如初。暑氣依舊,蟲鳴依舊,只是澹台月聲臉上蒼白了幾分。
左雲又聳聳肩道:“感覺到了?學殺人之術,到頭總會沾點血的。所以說呐,你還是好好跟你師父學吧。他才是武林正道,劍法中正平和,與人交手意在製敵而非傷人。”
“……祝氏劍法的六式我都已經練會了,你若也看過,就知道它的威力平平。師父勝在內功,那是靠時間累起來的,我要是靠祝氏劍法,超……”澹台月聲說到一半,突然停住。
“你那麽心急要勝過你師父做什麽?”左雲卻已猜到他想說什麽, 語氣裡滿是笑意,“我是你師父的下屬,你這樣居心叵測,小心我告訴盟主。”
“哼。”
“他做的事,你不認同,是不是?”
“……”
“可就算你武功勝過你師父,你又能做什麽呢?劍法若要至極,心中不可有雜念。我不知道你為何執著,這一股勁固然可貴,你的努力也著實可嘉,但那實在太過沉重——劍者,兵中君子也,乃有輕逸雋靈成其魂,若失劍魂,則難有所成。”左雲的語氣難得鄭重了一番。
“……什麽意思?”
“哈哈,也是,小孩子聽不懂,正常。”
“……然後呢?”
“聽不懂就算了,反正你的事和我有什麽關系?我就是今天心情好,多說兩句,況且這也只是我對劍道的理解而已。劍隨人心,其道何止千百。”
“……你剛剛是在說,用劍要輕巧?祝氏劍法夠輕巧了,你的劍法卻很肅殺猛烈,這和你說的不一樣。”
“肅殺?居然會用這個詞,不錯不錯。至於劍道,你自己領悟去吧。”左雲狠狠拍了拍澹台月聲的胸口,從他身側徑直走過,放聲笑著往山下走去,“我這幾天晚上都在這裡。這樣,要是我走之前你的劍能逼我挪動一步,我就教你一套劍法——挺適合你小子的!”
“左叔!”似乎是真的思考了幾息的時間後,澹台月聲遠遠衝已經走開一段距離的左雲喊。
“幹嘛?還有什麽事?”
“我……回去的路,我不認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