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疏蘭樓，澹台月聲慢步走在路上。

　　他捏著手中的銅鑰匙——是先前黃泉門的鴉九交給他的。這是雒城一家有名的錢莊所造，技術精妙外人無法複刻。人們在錢莊中寄放東西，自行保管鑰匙。

　　一般鑰匙只有一枚，但也可花錢讓錢莊配上兩枚，一者放，一者取。

　　黃泉門中人行蹤不定，因此與人接頭時，便每隔一段時間將接頭之處寫入信封寄於錢莊，而外人只需要有那鑰匙，便可獲取最新的地點，以此聯絡。

　　但澹台月聲並不打算去找蝠齒。

　　“還是先去和世凌見一面吧。”

　　澹台月聲心中依舊抱著微弱的希望。

　　祝府，鎏金牌匾上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威風凜凜，石獅子安靜地曬著太陽。榆木大門緊閉，也未有門童駐守。

　　澹台月聲遠遠看了許久，心亂如麻，分明覺得已做好準備，來到這裡依舊無法平靜。

　　澹台月聲推了推——鎖著。又推了推側門，吱呀一聲開了。

　　無人看守?不至於啊。

　　澹台月聲小心地走進門。

　　入門兩側靠牆是一片紫竹，帶著紫斑的竹杆隱在青葉之下，如今一大半歪出礙在道上，細看之下有頹萎之勢，生氣已微。竹杆之上刀劍之痕無數，有些連根已出土壤，若再無人照料打理，幾個月便將死盡。

　　“可惜了，祝府的花草如今是沒人打理了吧。”澹台月聲遙望牆角落了一地的海棠花瓣和幾乎枯萎的花，恍惚憶起昔日三個孩子曾共同種下它時的模樣。

　　府中表面空無一人，但處處藏著殺氣。

　　澹台月聲輕步走著，穿過正廳邁入內院。

　　內院，按最初工匠的設計，本要在主道隔開的四方種上紅梅與臘梅，院正中央還有一座小小的石塔。結果，祝府建成後，祝家家主卻嫌這布景妨礙練劍習武，全部撤去，空蕩蕩一片，成了他平日習武和授藝的地方。到後來祝家聲勢大了，擴建出去，有了專門的習武場，這裡卻沒有重新布置。

　　黑衣少年獨自站在內院中央，目光灼灼盯著緩緩跨過門檻，一步步走來的澹台月聲，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他身後負刀，梨花木鞘樸實無華，他的眼如刀，寒冷而銳利，臉上從左額經過眼角蔓延到嘴角有一道傷疤。

　　他一動不動，整個人更像一柄刀，出了鞘的刀，寒芒絕厲。

　　隔有兩丈，澹台月聲站住了。

　　兩人相視。

　　微妙的氣氛漫延，庭院中嗚嗚風聲旋起微塵，日光一時失去溫度，蒼白無力，涼薄如水，一時間偌大天地只剩這兩人，還有不斷嗚鳴的風。

　　“世凌……”澹台月聲輕輕叫出他許久不敢觸及的名字，打破了一瞬寂靜。眼中淡淡的悲傷轉過，道歉的話到了口邊，還是沒有說出。

　　世凌，他是黃泉門收留的孤兒，被當做殺手培養，卻在十三歲時叛逃。

　　那天澹台月聲隨師父去其他門派拜會，趁師父購置賀禮，澹台月聲在城外閑逛，遇到了被一路追殺的世凌，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出手相救。

　　令人驚訝的是，不知為何，對方也放過了他們。或許是忌憚隨時會趕來的祝三山，又或許有別的打算。

　　之後，世凌加入了祝門，雖然長他兩歲，但成為了他的師弟。兩人結為好友，一起面對祝門背後的黑暗，一起成立“銀竹”，一起在江湖掀起一陣風雲。

　　再之後……

　　世凌又是從他手下死裡逃生。

　　嗚鳴的微風吹散話語。黑衣少年沒有說話，步步走近，每一步都仿佛走了很久，庭院蔓延著壓抑窒息。

　　“來做什麽?”黑衣少年嘴角上揚，而眼神冰冷如刃。雖是笑著，但半臉的傷疤卻使表情更加猙獰。

　　“發生了什麽?祝門的人呢?你當真殺了他們的?”澹台月聲問，聲音裡是控制不住的顫抖。

　　“是。”世凌乾脆地承認了。

　　“為什麽！你要報仇，為什麽不直接找我?”澹台月聲激動起來，幾次摸著藏在懷中的短劍，最終忍住沒有拔出。

　　他想聽到解釋。

　　“我不是為了報仇，本來也沒想殺他們。”世凌冷淡道，“是祝言他瘋了。”

　　——祝言，那是他們師父祝三山的親生兒子。

　　祝三山有一對兒女，祝言和祝薈兒，而澹台月聲是祝三山摯友的遺孤，兩歲時就被收作徒弟，一直視如己出。澹台月聲天資聰穎，武學天賦極高，得到祝三山偏愛，祝言為此頗有怨氣，隨著長大越發自暴自棄，性子偏激。

　　“這些年，師父也有意對抗黃泉門，黃泉門自然另找傀儡——於是找上了祝言。他看到我回來，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顧不得還沒有準備好，就逼師父讓位——也得虧他心急，該安排的沒安排周全。”

　　“那天我住在祝門。他知道不是我的對手，所以想對薈兒下手，好讓我死於‘池魚’之毒。薈兒武功不好，但總算逃出屋子弄出了動靜，驚動了師父，師父為救薈兒被祝言殺了。你知道，師父的身體因為‘流罌’早就垮了。”

　　“我沒來得及救下師父，只能先帶走薈兒。之後祝門整個亂了，祝言得黃泉門相助，威逼利誘籠絡了一批人;青陽和大部分師弟們另成一派。他們打了半宿，下得都是死手。還有少數一些人站在我這邊。哦，也有想逃的。”

　　澹台月聲看著世凌一臉無情地敘述著當時的事，一陣陣窒息。

　　“群戰一起，就停不下來。信不信隨你，那場面已經收拾不了了。祝言最後是青陽殺了的，但青陽那時候也受了重傷活不下去了。”

　　“我不想把事情鬧出去，祝言已經把‘城門’‘池魚’鬧得滿門皆知， 對薈兒和我的威脅太大。所以，不歸順我的，走出祝門我就殺了——鴉九告訴你祝門被滅門，還是誇張了些，活下了那麽十幾人吧。”世凌說完，淡漠地看著澹台月聲。

　　事已至此，他也不覺得自己有更好的選擇了。

　　“是……是祝言殺了師父……”澹台月聲感覺渾身有些冰涼。他良久說不出話，沉默了半天終於問了一句:“薈兒呢?”

　　“她?她當然沒事——薈兒是我的共主，我沒死，她當然也還活著。”世凌帶著自嘲的笑容，一手蓋著左額蔓延到嘴角的一道傷疤，“只是黃泉門以為我已經找到解藥。呵，若非如此，薈兒可就危險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城門”與“池魚”是這對蠱的名字，“城門”一死，“池魚”便亡，若被下了“城門”之人死去，那種了對應“池魚”的人也會立刻毒發。這是在他身上去不掉的禁錮，當年的陰差陽錯，到如今，反是“池魚”累及了“城門”。

　　“那你呢，你本來想要做什麽?”澹台月聲問。

　　“稱霸武林，拔除黃泉門，也能算完成當初未盡之事，對吧?你放下一切心安理得退隱江湖，我做不到。要是覺得我做得太過分，盡管來殺我——只怕你也沒那個能耐了。”

　　“我消失這四年，可不是什麽都沒做的。”世凌摘下負於背後的刀鞘，铩得一聲抽出長刀橫於眼前，仰面而視，冷冰冰的光芒映著臉上掛起的深邃冷笑，“武林將亂，愚兄且好心勸你坐觀著這盛世豪歌——你若插手，就休怪刀劍無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