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雒城城門外。

　　人聲漸雜。

　　雒城的商市有名，往來客商旅人不在少數，城邊進出熙熙攘攘，守門的官兵也懈於盤查，在門口隨意問兩句便放行，偶爾見能揩點油水的商隊，則是一方給錢一方不查貨物，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城門上古樸肅穆的兩個大字依舊熟悉，澹台月聲有些出神。街市上熟悉的店面，似曾謀面的人影，繁華之景與往日無異，喧囂叫嚷著的鄉音聽著很是親切。

　　表面上一切都很祥和。

　　“澹台公子?”突然，一個輕和的聲音叫住了他。

　　女子披了一身厚實的絨襖，端端立在街邊——並不起眼，但一旦注視過去，便能立刻被吸引。

　　“露兒姑娘。”澹台月聲停住腳步。

　　“真是許久未見，公子可願來小酌一杯?”女子掩嘴淺淺笑起。

　　疏蘭樓。

　　疏蘭樓建立未滿十年，卻已是雒城最有名的酒樓。其中布置雅致而不失風情，每一根立柱都是精心雕刻，牆上掛軸、窗邊盆景，乃至跬步間的見景，皆是細細考量過的。

　　疏蘭樓非雅士不得入內，加之茶水點心價錢離譜，非寒門書生能承受，出入這裡，漸而成了身份的象征。名門望族的公子自然自幼被逼讀了不少聖賢書，作詩寫詞的功夫也不差，附庸風雅，也是一種樂趣。

　　作為給富家公子消遣的酒樓，自不缺酒姬舞姬，但這兒每個姑娘皆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容貌，琴棋書畫亦無一不通，也頗有傲氣，若是才氣不入她們的眼，她們是不會出來見面的，更別說尋歡作樂了。這麽一鬧，反而更引來紈絝子弟相爭，與疏蘭樓的姑娘共度春宵，成了莫大的榮光。

　　——卻只是表面如此，疏蘭樓絕非一家酒樓那麽單純。

　　六年前，“銀竹”成立之初，澹台月聲以“蟾影劍士”之名捉拿當時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盜，誰料追入賊窩，對方有十幾個幫手。危急之際，是疏蘭樓這位自稱露兒的女子替他解圍，從此結識。兩人交往甚淺，澹台月聲看不透她的背景來歷，更不明她的用意目的，所以一直對她抱有警惕和忌憚。

　　“澹台公子一走兩年，如今回來，還是為了祝門吧?”酒樓中火爐燒得正暖，露兒已脫下絨襖，留一身薄衫輕紗掩體。黛眉丹唇，眼波如泓，女子跪在案邊斟了一盅酒，抬頭看著立在窗邊的澹台月聲，嘴角含笑，聲音柔和但又顯得十分疏離，“這半個月，發生不少事啊。”

　　“兩年未見，這時候談這些，實在大煞風景。”澹台月聲走回桌案邊坐下，不失風度地笑笑，淺飲一口酒，“露兒姑娘真是愈發動人了。”

　　“你也學會說這種話了。”露兒掩嘴淺笑起來，她的一舉一動都含著嫵媚，但並不輕薄，處處仍是端莊，教人不敢輕易冒犯，是種難得的成熟風韻，“公子比起幾年前氣質大不一樣了呀，現在更是意氣風發，奴家卻是人老珠黃啦。”

　　“露兒姑娘分明是風姿正綽。”澹台月聲笑道，“何況身為疏蘭樓的幕後之主，想來來歷不凡，又怎會困擾於此。”

　　“呵呵，公子又在說笑。如奴家這般風塵場上的淪落人，哪有什麽來歷可言?”露兒嗔怪般笑了，再次將酒盅斟滿，“寒暄的話便盡於此吧。祝門滅門，絕非小事。公子有什麽想打聽的，奴家定知無不言。”

　　“多謝。”澹台月聲揉揉太陽穴，“說來，雒城為何如此平靜?那些與祝門有牽扯的官員與武林人士，

居然一個都沒有出聲。被滅門那麽久，江湖中竟無流言傳出，實在微妙。”　　“靜是靜的，平卻未必平。”露兒柳眉微挑，輕笑，“雒城附近已然是世凌公子的天下了——不過，他好好地守著武林的規矩，不曾驚擾到普通人家。”

　　“當初祝門之名可是如雷貫耳，在雒城可頂半邊天，驟然失去音訊，普通人家也不能當做無事發生吧?”

　　“五天前呀，是有人不服氣，去了祝門。之後，他們就沒了消息。”露兒緩緩道，“都是有自己的日子要過的，有幾個能在乎一個武林門派的存活?”

　　說罷，露兒看著窗外輕風搖樹，又輕聲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已經，起風了啊。”

　　澹台月聲沉默了一會兒，又展顏一笑:“風再大，想來也吹不到露兒姑娘這疏蘭樓吧。”

　　“疏蘭樓高，兀自立於城中，總免不了受些風吹雨打。不過，好在樓造得結實，一般的風雨， 還影響不到酒客。”露兒緩緩柔聲道，“避風的法子本多得是，奈何有人偏偏喜歡迎風而行——憑公子的本事，若是真有心遠走天涯，也沒人能找到你，與江湖的林林總總一刀兩斷便是，何苦要趟這渾水?”

　　澹台月聲又抿了口酒，手指輕輕敲著酒盅，看著面前酒盅中微漾的酒水:“祝門的事，世凌的事，我放不下。遠走天涯，還是等收拾好這爛攤子再說。”

　　露兒不接話，酒盅見底，又拿起酒壺斟滿。

　　“露兒姑娘，世凌他究竟做了什麽?”

　　“祝門裡發生了什麽，奴家不得而知。只是十七天前的夜裡，祝門打打殺殺鬧得可凶，附近好些人聽到。此後，城裡就沒人見到祝門以前的人——可能死了，可能被囚在府中。接著，世凌公子向周圍大小幫派下了戰書，歸順於他，或者就此解散。隻三天，這周圍就被收服了。”

　　“他們還可能活著?”澹台月聲心裡燃起一絲希望。

　　“公子還是不要這麽想，免得失望。”

　　澹台月聲點點頭，拿起酒盅一飲而盡，將酒盅重重落在案上，站起身，又回頭笑道:“多謝露兒姑娘的美酒。”

　　“公子要走了麽?那麽，露兒便先行告辭。容奴家多言一句，這打打殺殺的事，露兒是無心摻和的，疏蘭樓永遠只是一座酒樓。”露兒系上了柔薄的面紗，起身行禮，聲音柔媚。

　　“如此甚好。”澹台月聲笑，話裡有話，“若不然，我還得在露兒姑娘這裡費一份心呐。”

　　露兒背著身，眼中波轉，也輕輕媚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