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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舊事》7、會挽雕弓如滿月
  其時倭寇屢屢犯境,貴胄世族或買得俘虜為奴原也毫不奇怪,只是這些海寇本性凶惡,雖然帶上手銬腳鐐,也多是乾著搬運農作的重活,留在主人家身邊實是隱患。

  這胡不凡卻不以為意,不僅將倭奴留在身邊奴役,還拳腳相加、馬鞭伺候,不顧那倭奴哇哇亂叫,打得興起竟不停手,只顧罵道:“你再叫,你再叫!”

  忽然手頭一緊,再動不得半分,怒而回頭,見是一名眼神疏懶的少年抓住了自己,不由勃然道:“你是什麽東西,敢攔本少爺?”

  趙伯離搔了搔頭,笑道:“胡公子,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如此?”將抓住對方的手松開。

  胡不凡將馬鞭指著他,喝道:“你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別仗著自己是知府公子的朋友,便以為本少爺不敢打你!”

  眾人心道這無知少爺居然瞧不出趙伯離身份,都感好笑,在一旁幸災樂禍隔岸觀火,趙伯離忍住氣,道:“可不巧,在下並不是知府公子的朋友。”

  胡不凡眼見周邊的王謝子弟一臉促狹,還道他們取笑自己太過窩囊,一時腦袋迷糊,顧不得許多,皮鞭狠狠一甩,怒道:“既不是知府趙公子,便是下人,打傷了你須怪不得我!”

  胡不凡皮鞭一揮,周身破綻畢現,趙伯離見他如此無禮,一個火大,什麽涵養風度再次拋到九霄雲外,不等對方攻來,隨便一腳便踹翻了對方,怒道:“瞎了你爹的眼,老子便是你家知府公子,下人下人,下你娘的蛋。”

  袁歆過去扶胡不凡起身,笑道:“大家夥鬧著玩,公子也別當真,來來來,你們握手言和。”跟著附耳對胡不凡輕聲道:“你這個笨蛋,便認不得公子的臉,難道辨不得他衣服的材質嗎?”

  趙伯離哼道:“罷了罷了,這麽一鬧,老子已毫無興致,金波樓也好傳杯亭也好,你們自個去吧。”

  袁歆素知趙伯離雖然交友隨意,但若行事太過招惹人厭,不免當即變臉,於是眼珠一轉,便道:“可惜可惜,趙老弟既無興致,南宋禦街新進的那許多上等女兒紅,不免無人賞識了。”向眾人使個眼色,魏英會意道:“不錯不錯,聽說這短短一個多月來,那兒便新開了三家酒樓,尤其是那家‘清聖濁賢館’,專進外來美酒,近至金華東陽酒、紹興黃酒,遠至廣西瑞露酒、山西梨花酒,還有數之不盡的佳釀,這些日子已有不知多少人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行了行了,”趙伯離舔了舔舌頭,回頭道:“我的軟肋你這家夥總是抓得特別準,也罷,若不走上這麽一遭,回頭不免酒蟲大動,寢食難安。”

  胡不凡從地上爬了起來,奈何此子不似其父胡岩極盡諂媚之能事,倒是高傲嘴硬,也不與趙伯離同車,自行上馬,隨車緩行,只是也不再對那倭奴拳打腳踢馬鞭相加,那倭奴對趙伯離隱約閃過一絲感激之色,但似乎語言不通,也不多說,繼續牽馬步行。

  車行轆轆,馬車內,卜向陽從袖中摸出一個鼻煙壺,嗅得幾下,神色微醉,金德興頗感趣味,道:“若我沒猜錯,這鼻煙壺材質上乘,定是我們金家的青花。”

  卜向陽翹起大拇指讚道:“金兄好眼力,這確是金老爺子鋪號的貨。”瞥眼望見趙伯離手中大拇指戴著的物事,雕工精細,不禁又驚歎道:“知府小爺,容小的認認,這飾品是象牙製的不是?這上頭刻的好生漂亮,必然是名家手筆。”

  袁歆笑道:“卜兄弟,你可隻猜對一半,

這雖是象牙扳指,但卻不是飾品,舊時我們稱它為‘抉’,原是拉弓射箭之時防傷所用,上頭雕刻的情景不是別的,正是當初李廣神射手石沒羽的故事。”  卜向陽嘖嘖稱讚,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知府小爺多多擔待,多多擔待。”見趙伯離未答話,隻好揭開車窗簾布,望了望外頭,道:“袁兄,我們此行要到何處,遮莫是‘打茶圍’去?若是如此,小的可得給知府小爺好好推介,那‘簾幽庭’是玉老鴇在杭州新置的院子,裡面的頭牌我倒熟識。”

  趙伯離道:“打什麽茶圍,乾巴巴的茶水有甚意思?”

  “打茶圍”是去妓院飲酒取樂的代稱,也是逛窯子的隱晦說法,此刻趙伯離居然以為是喝茶,眾人面面相覷,卜向陽乾笑道:“知府小爺開的好玩笑,有趣有趣。”眾人也隨之陪笑。

  趙伯離怪道:“我可沒開玩笑,好容易出來一趟,幹嘛去喝什麽勞什子茶葉?”

  卜向陽試探道:“敢問知府小爺,莫不是未曾……未曾,嘿嘿,這個……逛過窯子?”

  他直截了當地挑明,趙伯離聽到“窯子”二字,登時面色發燙,不多時便紅到耳根。他素來嗜飲為命,於“醇酒婦人”四字,雖沾“醇酒”,卻離“婦人”遠矣,對男女之事更是一知半解,而且最怕別人提及,每每耳聞,便即臉紅心跳。

  眾人見他已臨加冠,聽到這等事居然說臉紅就臉紅,都感不可思議。袁歆笑道:“我們趙老弟持心清淨,雖然到了十九歲,卻還是處子之身,你們這幾個家夥與公子不同,可要守些口德。”

  幾個人更是大吃一驚,片刻後魏英便玩笑道:“趙公子守身如玉,原比不上酒色過度的卜公子。”

  卜向陽暗恨在心,叱道:“你懂什麽,敢嘲笑知府小爺,我倒覺得知府小爺久經戰陣,無所不知,縱然未經女色,也必然喜好男風……”他與魏英抬杠,不知不覺便將心中所想吐出,趙伯離一個皺眉,卜向陽忙道:“小的一時口誤,知府小爺多多擔待,多多擔待。”

  趙伯離聽這夥人談話,頗感無味,也揭開窗簾望向外頭。其時東風漸至,外頭積雪消融,道旁樹木枝芽新吐,甚至有些還結了少許骨朵,道上行人擺攤愈來愈多,杭州城的繁華喧鬧、紙醉金迷,隨著立春的臨近,終於緩緩拉開了帷幕。

  車夫籲了一聲,馬車停駐,眾人紛紛望向外頭,卜向陽笑道:“好家夥,原該到此,我怎的忘了這麽個好去處!”

  魏英提起蟈蟈籠子,淡淡道:“我猜也是,否則也不會帶上我這‘靖國大將軍’了。”

  眾人下了馬車,趙伯離眼前一亮,但見偌大一片園林,大堂正門匾額高懸“博戲堂”三字,順著正門向園中望去,隱見鱗次櫛比,人流不息。

  這博戲堂趙伯離早有耳聞,顧名思義,乃杭州城中最大的賭坊。其中屋舍井然,樓堂林立,包囊數十種花樣的博戲賭局。

  堂內屋舍布置依著博戲名目,古今兼容,雅俗共賞,古則六博樗蒲,今則骨牌雙陸,雅則酒令猜謎、對弈采選,俗則骰子攤錢、葉子單雙。屋外尚有園林,但花木山石布置卻非以美觀為主,而分成各個不同的片區,供戶外的賭局博戲:鬥雞、走狗、鬥鴨、鬥蟋蟀、鬥鵪鶉、射鴿子,不一而足,琳琅滿目。

  不僅如此,依著賭注大小,每個賭局還有不同的規格劃分:不限最低賭注為下等,一兩賭注打底為次下等,十兩打底為中等,五十兩打底為次上等,一百兩打底為上等。總而言之,博戲堂應有盡有,著實乃杭州權貴聚首的銷金窟。

  “袁兄,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南宋禦街喝酒麽?”趙伯離詫異道。

  博戲堂數名夥計迎上前,將幾十文酒錢打賞給車夫,袁歆掏出一兩銀子,招呼他們照顧好馬匹,回頭笑道:“此處不正是南宋禦街麽?”

  趙伯離還未開口,金德興上前道:“趙小爺兒,博戲堂在十兩賭注的局中,只要你下注,酒水飯食皆是免費招待,你想喝多少,便有多少。”

  卜向陽湊上前,嬉笑道:“不止不止,知府小爺,待得上了五十兩的賭局,還有‘簾幽庭’的婊子們伺候,你要跟這些妓女們賭上幾晚,嘿嘿,都沒關系。”

  魏英也上前道:“還有還有呢,聽說一百兩的賭局,還可以邊聽遊園的戲子們唱戲,邊推牌九,哈哈哈。”

  袁歆打開折扇,道:“我帶這幾位兄弟來過好幾次,大家夥都玩得樂不思蜀,此處有宿眠之地,咱們待上幾天都沒問題,趙老弟我猜你定然喜歡。”

  卜向陽道:“是極是極,我閑暇時候,也常來這的。”

  趙伯離自小好出遊喜交友,與賭局也有所涉獵,但多為飲酒而設,如此大陣仗的大賭坊倒是未曾經歷,他頑童心性一起,不禁隨袁歆四下閑逛,偶經賭局,也會即興押上幾把。

  不覺間日已西垂,暮霞滿天,趙伯離逛得有些倦意,途徑骰子賭場,突然一陣喧嘩之聲傳出,原是一名衣衫襤褸之人被亂棍打出,他想上前阻止,被袁歆一把拉住,袁歆道:“趙老弟別,此等亡命之徒,不管也罷。”他見趙伯離神色不解,又解釋道:“賭場之中等級森然,魚龍混雜,有一夜暴富者,也有傾家蕩產者,所以賭徒欲求獲勝,不免出千作弊,我方才聽‘快手’們議論,這人方才在擲骰子時做了手腳,想換成自帶的水銀骰子,手法實在有欠高明,才被發覺打出。這樣的人一天之中常見得緊,你若上前,他要是鬧將起來,自傷自殘,你年紀尚輕,不免會吃上大虧。”

  趙伯離吐了吐舌頭道:“這等厲害,倒是意想不到。”他回想袁歆的話,又疑惑道:“袁兄說的‘快手’,又是何意?”

  袁歆失笑道:“這是賭坊中的稱呼,快手指那些維持賭坊內規矩之人,往往眼尖手快、身懷武藝,此外還有‘下手’,這是主外頭秩序、拉攏賭徒,而賭場中的老大叫‘寶官’,驗珠寶金飾的叫‘銀台’,總之賭坊中人各司其職,各有名目,花樣繁多,我就不一一解釋了。”

  趙伯離道:“倒有這麽多講究。”他望向遠去的快手,又喃喃道:“原來身懷武藝,怪不得方才手腳利落。”

  袁歆道:“不錯。不知趙老弟可聽過‘蒼木連營’?”

  趙伯離道:“倒是聽過,不過聽聞他們以除暴安良、殺貪官劫奸商為己任,本是頂天立地的一群好漢,行事也是無影無蹤,可是名頭興起不久便即沒落。”

  袁歆折扇指了指賭坊中的夥計,道:“這些人中的多數,原本都是蒼木連營的‘好漢’們。”

  趙伯離吃了一驚,道:“你莫不是糊弄我?”

  袁歆拱手笑道:“知府小爺在此,小的怎敢糊弄。蒼木連營並非沒落了,而是轉行了,據言這博戲堂的主人便是當年蒼木連營的要員,原本行俠仗義的所謂好漢便作廝仆,此後他們日進鬥金,不再過刀口舔血的日子,又不用得罪權貴,豈不更善?”

  趙伯離逐一望著那些身配兵刃的快手們,望著那些繃著嗓子大喊的莊家們,搖頭歎道:“昔日俠客義士,已做賭坊混混,又有何善可言?”

  袁歆道:“倒也不光是賭坊混混,據說他們有的一心從商,有的沒有生意頭腦、空懷一身本事,便成為有錢人家的護衛打手,各得其所,總好過自甘墮落、與權貴為敵。”

  袁歆卻不理解對方心中所想,趙伯離突然間興致索然,淡淡道:“袁兄請便,小弟先走了。”

  袁歆訝道:“趙兄還沒真正入大局耍一把,怎的就走了?”

  趙伯離喟然道:“《華嚴經》有雲,‘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入這賭坊,易犯貪嗔癡慢疑五毒,徒生根本煩惱,於小弟修行不易。”

  袁歆聽他突然掉了句佛經書袋,不禁怪道:“修什麽行?”

  趙伯離道:“家母信佛,我也隨她。”

  袁歆愣了一愣,隨即心中冷笑:“又來裝模作樣,你若在家修行,那起碼的酒戒,怎地又不戒掉?”望著趙伯離已遠去,喚也不停,便哼了一聲,啐道:“要不是瞧你是知府之子,本少爺也不會約你來此銷魂,你既不懂此中樂趣,那便滾蛋好了。”

  趙伯離心中感慨,失了博戲的興致,但還未到大門,突然聽到旁邊一人道:“晦氣晦氣,今日又輸給那書生幾局。”

  另一人道:“那窮酸也不知怎麽搞的,瞧著嬌滴滴怯生生如同個小妞,跟他玩雙陸時眼見著快贏了,結果還是輸了。他奶奶的。”

  又一人道:“你們也輸給那小書生?那孩子看來只有十五六歲,下起圍棋也是見了鬼一般,起初還假惺惺要我讓他幾目,老子一個不忍心,結果卻還倒貼了一目半,操他姥姥的。”

  原先那人道:“看來我們都被他相貌給騙了。我聽旁人說,這小書生一個月總會來幾次,於下等賭注的席位,每回都能贏到四五兩,起初我見他幾次險中獲勝,還不覺得這小屁孩有什麽本事,現在才覺得,什麽‘險中獲勝’?分明便是他裝模作樣騙人上鉤的!咱們這夥人壓根不是人家對手。”

  這三人談話間,趙伯離已然眉頭舒展,興味重提,心中喜道:“好極好極,聽這夥人所言,那賭酒勝了老子的書呆子原也在此,若不再找他重拚一回,更待何時?”更不打話,循著那三人出來的方向奔去。

  趙伯離在博戲堂走了半天,本經過棋局之處,但此地甚大,千回百轉,他一時失了印象,繞了半天,棋室沒找著,卻先聞到了一股酒香,不禁肚中酒蟲大動,沿著一處樓梯走上,見是投壺行令的所在,先自嘴角流涎,提袖擦了擦,笑道:“哈哈,原來你在此處,好夥計,老子可想念得緊。”這番話卻是對著擺在櫃中的酒壇所言。他忙不迭跑上前,突然一名夥計攔住道:“這位公子,這位公子留步。”

  趙伯離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兩,隨口道:“小二,給老子……給我上壇你們店裡最好的酒。”

  那夥計陪笑道:“這位公子您誤會了,咱們這裡不是酒館,乃是賭場,我們賭場有賭場的規矩。”

  趙伯離雙眼緊緊盯著酒壇,不耐煩道:“還有什麽臭規矩。”

  夥計道:“這裡是投壺行令的地方,要有兩人以上才能成局,此後喝了多少酒水再行結帳,您若隻身一人,恐怕……恐怕不行。”

  趙伯離皺眉道:“胡說,我又不賒你錢,幹嘛不賣酒給我?”

  夥計道:“但凡來此,多半為的是投壺行令,您若一人獨坐,恐……恐佔了位置。”心中頗為不解:“這公子倒是奇怪,若要喝酒,幹嘛不上附近的酒樓?倒沒聽說專程來賭館喝酒的,便算是,也該上十兩賭注的賭場去,那兒的酒食雖差,總算是免費供應。”

  趙伯離不悅道:“老子多給你錢還不行麽,偏生有這麽多臭規矩!”

  夥計慌道:“公子擔待些,規矩……規矩是這麽定的,小的也不敢破例啊。您若急著喝酒,可以……可以上十兩賭注的賭局中下注,那兒的酒水是……是免費的。這下了樓,沒幾步路。”

  殊不知趙伯離經過那兒,知道所謂免費供應,不過是尋常水酒,這時鼻中聞得上等佳釀,哪裡便肯走,不耐間怒道:“你這小二好生囉嗦,到底賣是不賣?”

  那夥計見這公子衣飾華麗,不敢多有得罪,正要松軟答應,突然樓梯口一個聲音道:“我來陪你入局如何?”

  只聽得腳鐐拖地之聲,兩個人緩緩上樓,正是胡不凡和他手下的倭奴。

  他們一行人入了博戲堂後便各自分頭,趙伯離也一時忘了這胡家少爺的去處,此刻見他,本來有些不快,但為了喝酒,什麽都不管不顧,連聲對夥計道:“好好好,哈哈,你看我有伴了,快給老子上壇好酒。”

  胡不凡忽道:“且慢,趙公子,既要入局,咱們得先挑好賭法才是,你是要猜謎,還是投壺,或是……”

  趙伯離隨口道:“猜什麽謎,投壺好了。”他隻想快些飲酒,對賭局毫無興致,他於弓箭浸淫十多年,對這等考較準頭的功夫本就得心應手,為了省些功夫,便挑了投壺。

  胡不凡冷笑一聲,又道:“既然賭法由公子定了,這賭注嘛……”

  趙伯離搶道:“賭注可先說好了,不是輸的喝,而是贏的喝。”

  胡不凡搖頭道:“喝酒之事隨你,不過賭注方面,本少爺想再加一條。”

  趙伯離搶先入座,眼中隻望著小二搬過來的酒壇,信口道:“隨你隨你。”

  胡不凡道:“我若贏了,你便得為今日踢我之事,向本少爺磕頭道歉!”

  他句句擲地,趙伯離眉間一蹙,心道原來他是為此事而來,於是收斂急切神色,望了望胡不凡身邊倭奴,也正色道:“好!我若贏了,我也再補一條,你得把你身邊那位兄弟腳鐐手銬解開放了。”

  胡不凡奸狡一笑,道:“賭法是你定的,而賭注你又多定了一條,如此本少爺還想在賭法方面多定一條。”

  趙伯離見他如此囉嗦,心中暗暗戒備,道:“你又有何話可說?”

  胡不凡從壁上取下一把雕弓,道:“你可知道,投壺本從舊時射箭演化,是以這裡也還準備了弓箭靶子。”

  趙伯離心中笑道:“你要改比射箭,那是自尋死路。”

  胡不凡續道:“我們此次不用投擲,而是用弓射出,但箭的去處,並非靶子,而照樣是這壺器。”

  趙伯離心中沉吟道:“以弓射箭入壺,非比直射箭靶,於力道把握俱要拿捏得當,一個不慎,都會超出甚多,這比起用手擲箭投壺,更增了好幾分難度。不過倒也難不倒老子。”

  正要答應,胡不凡卻又接道:“不過這壺,卻不是放在地上,而是由人舉起,以壺口對準我們,是以這壺口就好比靶心,只要入得這壺口,便算中的,我們各射五箭,誰中得多,便算贏。”

  趙伯離大吃一驚,拍案而起道:“由人舉起?這是什麽意思,倘若這箭一個不慎射偏了……”

  胡不凡哈哈大笑,道:“誰都知道趙公子弓技獨步江南,又怎會射偏?”

  趙伯離怒道:“老子擔心的是你這個花花公子學藝不精,射死了人怎麽辦,老子不賭!”

  胡不凡冷笑道:“在我這頭,舉壺的是這臭倭奴,賤命一條,有何可惜?”

  趙伯離勃然道:“混帳,佛曰眾生平等,有什麽貴賤之分?反正老子不賭,老子這就走,另尋個酒家喝酒去。”

  胡不凡從懷中提出一把匕首,對準那倭奴的眼睛,哼道:“你若離開一步,本少爺便剜他一顆眼睛,走兩步便削耳朵,反正這倭奴的老娘也在我們家,這奴才可不敢輕舉妄動。”

  趙伯離果真停住腳步,狠狠道:“你若挖他一顆眼珠,日後我挖你兩顆,若削他一隻耳朵,我……老子一火大,把你胯下的東西也剃了。”

  胡不凡見他停住腳步,口中兀自說狠話,自知吃定了這知府公子,道:“那就沒得說了。”手中匕首作勢往倭奴眼中插去。

  眼見刀尖毫不遲疑地往眼珠接近,倭奴神色微動,趙伯離忙道:“住手住手,老子……我這就磕頭道歉還不行麽!”

  胡不凡停住手,冷冷道:“不行,我定是要你先出醜,再道歉!”

  趙伯離心頭思轉,口中道:“好,我入這賭局!不過,我這邊可沒人敢幫我舉壺吧?”

  胡不凡將弓箭扔給他,指著遠處掛在壁上的箭靶道:“你先射三箭到那。”

  趙伯離道:“做什麽?”瞧也不瞧,刷刷刷三箭齊出,盡數釘在箭靶中心。其時樓中眾人都望著這邊情形,一見趙伯離如此弓技,俱各大聲喝彩。

  胡不凡朗聲道:“都瞧見了吧,這位趙公子弓技不凡,誰若願意幫他舉壺,本少爺便賞他五十兩銀子!”

  聽聞五十兩銀子,眾人俱竊竊私語,議論片刻,忽然那夥計道:“我來我來,五十兩銀子,這也不知要攢個幾年,豁出這條命我也要!”

  趙伯離挑了五支箭,掏出柄小刀削去箭鏃,卻不防胡不凡附耳在夥計邊上說了幾句話。

  倭奴與夥計已依胡不凡之言,定好舉壺的位置,兩人在牆壁一角站定,這屋子甚大,眾人為看好戲,紛紛讓出了三丈之遙的空間。

  趙伯離與胡不凡也站定方位,拈弓搭箭。

  第一箭,舉壺者將壺舉於左肩,壺口朝著射箭之人。

  胡不凡挽弓如月,遽然射出,箭矢去勢如火,趙伯離心頭暗罵,正欲撚箭射出,突然叮的一聲,那箭尖穩當當地入了壺中,滴溜溜轉了好幾個圈,力道方散。

  倭奴原本雙腳發抖,這時見箭已入壺口,不禁長舒一口氣,踉蹌退了好幾步。

  趙伯離也松了一口氣,心道:“好在這花花公子也學過射箭,原來他還是想贏,倒不至鬧出人命。”

  他箭鏃已去,再無顧忌,信手射出,去勢甚緩,眼見快接近壺口,突然那夥計手一抖,箭杆彈在壺沿,跌至地上。

  眾人暗歎可惜,趙伯離正要破口開罵,轉念心想:“此人既有勇氣站在這裡供我二人射箭為賭,我又何苦罵人?”便不在意。

  好事圍觀之人越來越多,眼見已到了第二箭,舉壺者將壺換至右肩。

  胡不凡仍將弦拉滿,箭似流星趕月,趙伯離仍是雙目不離,隻待對方稍失準頭便即阻擋。不想此箭仍是穩中壺心,力道甚重,倭奴又退了幾步,險些跌倒在地,出了一身冷汗。

  眾人彩聲大作,趙伯離心頭笑罵:“這姓胡的倒也不是不學無術。”失了幾分戒心,這次他仍是力道拿捏正好,緩緩射出,不想那夥計手一抖,箭又打在壺沿彈出。

  趙伯離心頭一轉,終於明白幾分,轉向胡不凡叫道:“我明明瞄準了,兩次他都將壺偏離,這定是你串通好的!”

  胡不凡悠然道:“這我可不明白了,趙公子學藝不精,那夥計被你嚇得渾身發抖,又能怪得了誰,難道還要人家將壺口對準了你射來的箭不成?”

  趙伯離啞口無言,心中暗恨,心道下一箭定要射入,否則敗局已定。

  第三箭,兩人將壺放至左腿處。

  胡不凡射出的箭如長虹貫日,勁頭未曾稍減,突然箭鏃掠過倭奴左腿,釘在牆上。敢情此箭竟然射失。

  趙伯離又長舒一口氣,暗歎僥幸,但心中自知若那夥計做鬼,不免難以回天,唯今之計,只有出其不意,加快箭速,方能不讓那夥計有挪壺時機。

  他將弦拉滿,那夥計見狀不禁汗流浹背,趙伯離本欲停駐片刻,待得對方精神松懈便即出手,可是事到臨頭終於不忍,又將弦縮回幾分,箭去之速仍然頗緩,那夥計瞧得趙伯離變化,頗為感激,本不欲挪壺作弊,但此次心緒一起一伏,緊張之下終於又往左抖開了少許,那箭本應不中,不想箭頭突然順勢也偏了少許,穩穩入壺。

  眾人彩聲雷動,趙伯離大驚之下,本欲四下張望,卻又強抑這份心情。

  只因他瞧出了個中細微變化:那箭本應稍稍偏離,卻中途為一小粒花生米所擊回歸正軌,方得穩中壺心。

  夥計挪壺、箭軌偏離都只在毫厘之間,那一小粒花生米更是有若蚊蠅,在場之人,若非如趙伯離這般學箭有成,如古之紀昌,視虱如輪,決計難以看破。

  胡不凡也未看穿,他狠狠瞪了夥計一眼,還道是他行事不力,卻不多言,再次搭箭,咻的一聲,往倭奴右腿上的壺口射去。

  此箭對準了壺心,趙伯離見倭奴又無性命之虞,便即搭弓射出,那夥計早時見趙伯離去了箭鏃,本就良心不安,待又見他如此仁心,更無疑慮,穩穩抓住壺器,任那弓箭穩入壺口。

  眾人卻是一聲驚呼,趙伯離側首一望,但見那倭奴右腿鮮血淋漓,釘了一根羽箭。

  原來那倭奴起初見趙伯離首箭不中,便猜得端倪。第二箭他本也想效仿,奈何胡不凡來勢實在太快,他又獨眼難以測距,待得反應過來,便已中的。而第三箭來時有所偏差,無需自己做鬼,第四箭時,倭奴為助趙伯離,時刻盯著胡不凡舉動,待他右指一松,便即挪壺,因為獨眼不便,索性這麽一挪卻遠了許多,那弓箭竟就此射在右腿之上。

  胡不凡也吃了一驚,但他卻一聲獰笑,道:“第五箭,壺放在胸口,你若挪開,便等著送死吧!”

  言未盡,箭已去,這一箭好似電光石火,往倭奴的胸口射去。

  此刻兩人各有雙箭中的,倭奴並不確曉夥計是否會出千作弊,他念在趙伯離出言之德,為助他勝,見那羽箭來勢甚急,一時竟無暇多想,將壺口狠狠挪開。

  原本將壺身橫置必可擋住這一箭,但這般情境危急,身旁夥計幾番挪壺之法又先入為主,倭奴已湧起必死之念,是以竟仍這般施為。

  眾人驚呼之間,突然一根羽箭斜刺裡冒出,撞在胡不凡羽箭杆上,那箭歪了一歪,又偏轉方向,恰巧撞入倭奴本已挪開的壺中。

  此箭正是趙伯離所發。

  周遭鴉雀無聲,唯有射箭者和倭奴重重的喘息。

  倭奴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到人世,目瞪口呆,他望向趙伯離,突然屈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

  胡不凡回過神來,乾笑道:“哈哈哈,三箭對兩箭,本少爺贏了,知府公子,勞駕了,給……給老子磕頭道歉!”

  周圍仍是一片死寂,唯有胡不凡猙獰的笑聲在屋內回響。

  依趙伯離尋常個性,自不可能向此人低頭,但不管中間多少周折,始終還是他輸了賭局。趙伯離咬咬牙,躊躇片刻,終於扔掉雕弓,對著胡不凡屈膝跪下,也磕足了三個響頭,沉聲道:“胡公子,在下早時無禮,還請原宥。”

  圍觀諸人靜靜看著這一切,外頭已然入夜,胡不凡望著趙伯離謙卑的姿態,燈光在他臉上描畫出狐鼠般的陰影。

  啪啪啪,四下裡突然響起了一陣掌聲。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處,一名男子撫掌讚道:“好英雄,好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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