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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舊事》6、逢君聽弦歌
  瑞雪已歇了幾日,太陽終於從雲端露出,在湖山間灑下熹微晨光。

  左青掀開車簾,趙家的大公子還在酣睡,旁若無人地響起了雷鳴般的鼾聲。方棕道:“公子這一睡,又不知要到什麽時辰,若是老爺在府,非得罵他一頓不可。”

  左青悠然道:“老爺也拿咱們這寶貝公子沒辦法,再怎麽罵,也還是‘玩世不恭、遊手好閑、渾渾噩噩、貪杯酗酒’十六個字。”

  高白歎道:“誰叫公子是趙家獨苗,誰叫夫人嫡出的三個孩子,後兩個淨是小姐。”

  方棕想了片刻,道:“其實公子也並非渾渾噩噩無所事事,那時候不也有心,去考了武舉?”

  高白失笑道:“公子只是不想整日被老爺罵,才去找些事來做,他若有心去武舉,那時考的兵法策略豈能一字都不會寫?”

  左青笑道:“不錯,那次武科鄉試,若非老爺從中周旋,公子也無法通過筆試、參加第二場武試,可是他在武試之中,雖然步射九矢皆中,騎射卻終於輸卻那人一籌。”

  方棕道:“‘那人’……?”

  高白道:“便是那個‘文屈第三,武奪魁首’的江南第一高手,‘杭郡白龍’柴鼎,你倒忘了不曾?”

  方棕恍然道:“忘倒沒忘,只是公子忌諱此人名姓,幾乎不提,一時沒想起來。單論弓技,公子豈會輸與他?可惜他考試前日宿醉方醒,那天馬放足一奔,公子被風一吹,酒意上來,這才……這才出醜掉了下來。”

  高白笑道:“所以我說公子原也只是去湊熱鬧,無心武考。話也說回來,就算公子策略拿了第一,弓馬也得了魁首,上京會考,那也無用。畢竟公子弓技雖然獨步江南,但會考一試槍刀,公子仍不是那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柴大少的對手。再退一萬步,就算公子真有這般本事,你道老爺真會讓他去當個出生入死的武官麽?”

  方棕奇道:“自古英雄大丈夫,功名隻向馬上取,當個武官,又有何不好?”

  左青道:“你卻不懂,歷來朝野文官輔政,最是看不起那些隻懂得舞刀弄槍的莽夫,而且武官沙場征戰、九死一生,若能科舉入仕,又會有多少人真拚了命去考個武官來當?是以從古而今,武舉出身而名垂青史者,屈指而數,算來或許郭子儀一人而已。”

  高白接道:“老爺既是杭州知府,雖算不得權大勢大,但要讓公子往後在江南地界謀個小吏慢慢晉升,也並非難事。他會放任公子去參加武舉,也不過當他頑童天性,順之胡鬧。不然趙家獨苗子,豈能當個無甚地位的武官?”

  左青點頭道:“是啊,自古階級昭彰。士農工商,商人末居,但這就好比伶人一般,雖然地位低下,但若是一鳴驚人,或擁得萬貫家財,便可躍居人極,千人景仰萬人追捧。可武官卻又不同,縱然有超群武藝、不凡將才,卻至多只能成為朝代翻覆的工具,縱使一將功成,最後可能還要落個彭越醢醯、兔死狗烹的下場。”

  方棕打了個寒噤,回望車廂,又歎道:“奈何公子喜武不喜文,老說那是酸溜溜的玩意兒,要不是老爺囑咐,他也不會去看什麽佛經。那時柴鼎從京城回來,校場練兵,公子不是一個不服便與他重新比試了一番麽?可是雖然弓技勝出,槍刀廝鬥,仍是遠遠不如,還被人家從馬上狠狠摔了下來。後來圍田打獵,本是公子大展身手的時機,可歎他醉酒誤事,又輸卻一籌。說起來這是公子深以為恨的奇恥大辱,

趙家更因此不知折了多少顏面。”  左青搖了搖頭,正色道:“柴趙兩家之事,遠不止如此。八年之前,柴歸嶽從知府被貶,便不知鬱積多少火氣。今時老爺登上他昔日之位,兩家之間更是矛盾深藏,柴歸嶽現在雖然只是小小知縣,終究還在朝中有勢力庇護,他總借機尋趙家的難堪,便是希望趙家能有所行動以尋破綻,好在老爺英明,一味隱忍,就當對方眼紅嫉妒,也不多作計較。近來柴歸嶽已然技窮,也只能靠名揚江湖的大兒子來撐場面,可惜江南幾百年來重文輕武,柴鼎再厲害,也掀不了什麽大波瀾。公子赤子之心,雖忌諱柴鼎,以之為奇恥大辱,倒也不至‘深以為恨’的地步。柴趙兩方,好比大人鬥智,柴家已然敗下陣來,卻搬出自家小孩,以為武藝勝過趙家孩子便沾沾自喜,殊不知對大人鬥智的局勢絲毫無影響,明眼人一瞧便知,老爺也樂得自在,趙家又怎會折損顏面?”

  方棕撫掌讚道:“左青一番解釋,我此時方茅塞頓開,‘明眼人一瞧便知’,可惜明眼人倒也不常有,左青之才,遠非車夫所有,無怪老爺會讓你當公子的伴讀。不過我倒有一事不解,八年前柴歸嶽知府被貶,當時接任的還不是老爺,而是呂大人。何以柴歸嶽不與呂大人做對,卻扯著老爺不放?”

  左青笑道:“方棕你這問題問得笨了。常言道:‘柿子揀軟的捏。’誰都知道,呂大人這些年仕途順利,官運亨通,可謂精於官場。以柴歸嶽的本事,自問又怎會是呂大人的敵手?不過他倒以為老爺是軟柿子,殊不想揀來揀去,最軟的原來是自己。”他回頭又望了趙伯離一眼,續道:“公子其實資質頗高,只可惜生性放浪不羈,無欲無求,也不肯用心做正事。唉,若他日後走上仕途,真怕他經不得宦海的浮沉波浪。”

  眾人閑談之際,馬車已到了西湖邊上,陽光投射而下,冰凍的湖面透出縷縷鱗光,頗為奪目。

  遙望之間,但見白堤橫亙,堤上霜柳垂列,瑩若瓊瑤。白堤東側,石橋兩端為雪所覆,拱面積雪消融,漸現的灰褐色橋欄與涵洞中的熠熠雪光相映成暉,遠遠看去,影影綽綽,石橋似斷未斷,懸於冰面之上,飄渺無依,恰似霧裡觀花,別有一番逸興。

  若當初遇到書生的梨花雪景雅致繽紛,引人入內,此等雪景卻是幽遠曠達,一見忘俗,甚至不忍移步出言壞了絲毫意境。

  駟馬並駕的馬車停駐湖畔,眾人久居杭州,並非初見此景,但這斷橋殘雪,每每乍逢,總是讓人流連忘歸。

  四車夫坐車觀雪之時,一陣琴聲飄然而至,泠泠澹澹,清幽高潔,如融斯景,聞之有臨風之感。

  琴聲愈來愈近,眾人始見從另一輛馬車傳來,那馬車兩節車廂,也是駟馬齊駕,華麗難描。

  馬車倏停,突然婉轉的女子歌聲隨琴聲嫋嫋而出:

  “覓梅花信息,擁吟袖,暮鞭寒。自放鶴人歸,月香水影,詩冷孤山。等閑,泮寒睍暖,看融城,禦水到人間。瓦隴竹根更好,柳邊小駐遊鞍。琅玕。半倚雲灣。孤棹晚,載詩還。是醉魂醒處,畫橋第二,奩月初三。東關,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濕錦鵷斑。還見晴波漲綠,謝池夢草相關。”

  這是南宋詞人周密青年時的一曲《木蘭花慢·斷橋殘雪》,周密祖籍濟南,後寓居杭州,其人涉獵甚廣,工詩詞,善書畫,生活頗多雅好,曾將杭州見聞軼趣錄成《武林舊事》一書。

  此詞描繪斷橋殘雪之勝景,敘其踏雪尋梅之事,虛實兼並,典雅端麗,足見其人風流,雖充滿閑情逸致,卻又有清高淡遠之意。

  此時琴音孤高奇崛,纖塵不染,加上女子歌聲宛若空谷鶯嚦、韓娥引吭,於這斷橋之境、詞中清麗頗有數分相契。眾人一聞,隻覺猶如憑虛禦風、置身三山,頓生出世之念。

  歌聲止,琴聲歇,車廂中響起一陣陣銀鈴笑聲,左側窗子探出一名少女,雲鬟如黳,膚若凝脂,輕啟檀口,齒如含貝,莞爾道:“清蓮姐的嗓子等閑人可不易聽到呢!少爺你瞧,她可多看重你啊。”

  右側車廂內一名女子歎道:“我也許久未聽到少爺的琴聲了,看來也唯有清蓮姐,能讓少爺有撫琴的興致。”

  一名男子淡然道:“觀雪興懷而已,與旁人無關。”

  探出頭的少女笑道:“少爺可別害羞,這琴聲和清蓮姐的歌聲相得益彰,好似夫唱婦隨……”

  右側一個冷冷的女子聲斥道:“黃薑兒,我們只是婢女下人,什麽‘夫唱婦隨’?莫要再胡說八道,辱沒了二少爺!”

  男子仍是淡淡地說道:“唉,清蓮,你……又是何必?”跟著傳出引弦調音之聲,似不欲多言,準備再奏一曲。

  叫黃薑兒的少女鼓囊著嘴,輕聲道:“本就是嘛,少爺和清蓮姐琴歌相和,你瞧連那邊的路人都聽得出神了。”

  左青聽他們說到自己一行,心想對方琴聲歌聲本就妙絕,正欲撫掌稱讚,突然馬車中的趙伯離罵道:“哪個混蛋叮叮咚咚依依呀呀,好似烏鴉亂叫,擾了老子喝酒的興。”

  高白臉色微變,拉開車簾噓道:“公子別亂說……”但見趙伯離翻了個身,又呼呼大睡,敢情那句只是夢中囈語。

  黃薑兒聽聞趙伯離此句,俏臉生慍,側首怒道:“臭酒鬼,爛酒鬼,你才是烏鴉亂叫,不懂音律,好沒品味!”

  左青苦笑道:“抱歉,我家公子只是醉酒夢言,當不得真……”

  對面另一名女子道:“哎呀,有道是,‘西湖邊搭草棚——煞風景’!”

  馬車中的男子又道:“緬梔,罷了,人心各異,無需計較,咱們這便走吧。”

  黃薑兒向對面車簾瞪了一眼,回入車廂內,那馬車經過眾人,男子又道:“不才技疏,妄操絲桐,有擾公子清修。”車夫們還未答話,對方再不停駐,徑自去了。

  四車夫繼續趕車前行,高白歎道:“公子醉了酒,連老爺都不識得,方才沒多罵幾句髒話,我已經阿彌陀佛了。”方棕兀自望著那馬車遠去,喃喃道:“雖隻說了三言兩語,但琴聲絕塵,如此風采卓越之人,卻不知是何方高士?”

  左青道:“方才那曲雖竭力道盡踏雪之趣,而不脫清淡禪意,琴技如斯,平生所閱,除了侯爺及妙賞樓之主,恐怕杭州城中,只剩一人了。”

  方棕道:“不想左青倒能從琴中辨得禪意。”

  左青道:“公子年幼之時,我常隨他跟夫人到佛寺古刹,這些年研讀佛經,耳濡目染,倒也識得幾分真味。”

  高白道:“那妙賞樓正在蘇堤跨虹橋畔,離此不遠,難道此人竟不是妙賞樓洪家的主人?”

  左青搖頭道:“那男子聲音聽來,年紀不過才與公子相仿。以我見聞,也只能想得到錢家的二少爺。”

  方棕道:“錢家的二少爺,那是何許人?”

  左青道:“錢家二少爺,雖算不得鼎鼎煊赫,但在古刹之間卻多傳其名。而這錢家來頭甚大,本是五代時期吳越王錢鏐之後。”

  方棕道:“原來是貴胄之後!怪不得有如此造詣,未見其人,卻已讓人心折。”

  左青續道:“當年錢王文韜武略,興修水利,整頓內政,是以當時吳越江南,才能苟全於亂世。若非錢家,也不會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美譽。錢家世代信佛,杭州佛學鼎盛,也多是錢家功勞。今至錢釋一脈,雖然從商,但錢釋次子錢仲豫,卻猶有先祖之風。我曾經在靈隱寺有幸相見,當時他正與緣覺住持講經說法,住持誇他多善舉肯勤修,儼然當他是半個佛門子弟。”

  高白點頭道:“我倒也有所耳聞,據說這錢少爺樂善好施,對僧院塔寺的修繕建設盡心盡力,僧眾居士談起他,都送給他一個外號,喚作‘小錢王’。”

  左青道:“夫人信佛,我隨她也去過淨慈寺、虎跑定慧寺、天竺寺不少寺廟,屢屢見到小錢王與住持僧人們頗為交好,好奇之下也打聽過幾次,原來這錢少爺雖到弱冠之年,卻未娶妻生子,竟是在家修行,再過些時日,多半也會落發為僧吧。”

  高白笑道:“落發為僧,這可難了。這小錢王我也見過,雖然精神不大好,但俊美無匹,怕是那白嫩嫩的杭郡白龍也要自遜好幾分,只可惜不喜在人前露面,否則憑他方才那一手琴技,待得三月踏青、權貴齊聚,又不知會有多少懷春仕女要爭著對他暗通款曲、眉目傳情。他若要落發,那不是逼那些仕女爭著當尼姑麽?”

  方棕道:“說到娶妻生子,公子也快到加冠之歲,是該找個婆家了才是。”

  左青失笑道:“方棕你剛到沒幾年,不知公子在十五歲之時,險些結下一門姻親。當時老爺與呂大人交好,登門提親,有意先定下婚事,讓公子日後能娶得呂家小姐。記得那時那呂家的小姐才十二三歲,怪在毫不拘禮,儼然不同閨閣少女,竟提出要見公子是何等模樣。”

  高白哈哈笑道:“小姐不顧呂大人的攔阻,二話不說,登時躍馬徑至趙府。如此豪邁不羈,世間少有。可是她到了府上,你道如何?”

  方棕試探道:“難道……公子又……”

  左青悠悠道:“公子這十九年,恐怕最離不開的,便是‘爛醉如泥’四字。”

  高白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道:“何止,一個十二三歲的俏女子闖入府上說要找公子,府上人還道公子終於惹下了什麽風流債,而不再以酒為妻以樽為子,都十分開心地引她去公子房中,指望他二人獨處。誰知當時公子不僅爛醉如泥,還把呂小姐當成小偷,狠狠與她打了一架。”

  方棕愕然張口,片刻道:“公子此舉,當真好生……好生丟臉。”

  左青道:“更丟臉的是,咱們十五歲的趙家大公子,爛醉之中居然被小他兩三歲的小女子打得狼狽不堪……”

  方棕又一次瞠目結舌,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高白道:“我還記得,呂小姐臨行之前說道:‘我道是什麽英雄好漢,原來也只是買醉尋歡的紈絝子弟罷了。’”

  左青道:“事後這樁婚事……老爺覺得冒犯呂小姐,也便沒再提起,公子醒後,也隱約隻記得與小偷廝打的事,卻忘了呂小姐這人,我們也沒跟她提過。”

  方棕歎了口氣,片刻道:“公子脫略形跡,本應有東床之風,可惜有些頑童脾性,真不知他何時才肯真正長大。”

  閑談之間,馬車到了趙府之前。府門口七八個下人簇擁著一名素衣婦人,迎上前來。

  四車夫行禮道:“夫人。”

  趙夫人慈眉善目,笑道:“你們回來啦,正好,我今日要去滿覺寺上香,離兒與我一同前去。”說話間揭開車簾,四車夫大氣也不出一聲,眼睜睜地望著趙伯離嘴角流涎,滿身酒氣,夢囈道:“再來一壇,嘿嘿。”

  趙夫人笑容凝固,驟然發火道:“這是怎麽回事?我離兒怎麽又喝醉了!左青,不是叫你好好看著他的嗎!”

  左青歉然道:“夫人明鑒,公子乃劉伶再世,小的……小的實在無能為力。”

  趙夫人怒道:“沒用的東西!把離兒給我拉下去,醉酒傷身誤事,在書房關他一個月禁閉,罰他一個月素,莫讓他碰著半個酒壇子!”

  下人見夫人發火,齊齊噤聲不語,趙夫人見狀,驀地雙手合十,怒氣倏散,虔誠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大師說要守意三善業戒,今日不意又犯了嗔戒,罪過罪過,罪過罪過,還請佛祖原宥。”

  左青心頭苦笑:“夫人也是喜怒不定,當真有其母必有其子。”

  忽見一名少女從門口婷婷出現,又行禮道:“二小姐。”

  少女身段圓潤,濃妝豔抹,散發濃重的脂粉香,想是上妝乏術,頗為不堪入目,四車夫俱各低頭,不敢多看。

  趙二小姐瞥了車廂一眼,蹙眉擬作西子之態,嬌聲道:“好重的酒氣,大哥必然又是喝多了,整日裡毫無本事,醇酒爛醉,唉,跟人家錢……跟人家可怎麽比?”

  左青心中一動,笑道:“二小姐可是隨夫人去滿覺寺上香?”

  趙夫人整了整二小姐衣飾,道:“女兒,累得為娘的好等。不過是上香,怎的又打扮得這般好看?如此法智大師可不會讓你入寺,擾了僧人們的清修。”

  二小姐扭捏作態,不顧下人們強忍偷笑的神色,嗲聲道:“娘!你……你又不是不知,今日裡那錢家少爺也要去聽法智大師講經,那次女兒見過他一面,嘻嘻……”

  趙夫人啐道:“女孩子家,怎可如此口沒遮攔。不過那錢公子,我上次見著,倒是眉眼俊俏,雖比不上我家離兒,也當真是個人才。配我家豔娘,倒也不辱沒了。我瞧今日豔娘打扮又是如此俏麗,今日錢公子肯定無心聽法智大師講經說法了……”

  趙豔娘啐道:“呸,就大哥這模樣,哪能與人家錢少爺相比?人家真才實學,連侍女的名字都取得典雅,瞧大哥手下這幾個趕車的,沒一個像樣!”

  母女倆有說有笑,上了下人們置備的馬車,揚長而去。

  左青無奈道:“看了二小姐,我突然覺得,若那錢二少爺落發為僧,也不足怪……”望見高白臉色沮喪,不覺訝道:“高白,小姐性子你又非不知,她信口出言,你又何必當真?”

  高白苦笑道:“小姐取笑的是我們的名字,原也沒取笑錯。”

  左青會意道:“那也無法,聽聞錢少爺的侍女名字各有佛家六花之典,確是頗費心思。我們幾個的名字是公子所取,也不能指望什麽。”

  高白道:“是啊,我們穿著四色衣服,公子便以此為名,取了‘青白棕玄’四字,而姓氏……”

  左青道:“姓氏取法更是胡來,我是左撇子,便姓了‘左’。”

  高白道:“我個子高了些,便姓了‘高’。”

  方棕無奈道:“我是因為臉方。”

  三人望向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的第四個車夫,他素來結巴,支支吾吾道:“我……我是因為黑壯了些,公……公子說……說像隻……像隻大狗熊,便……便叫我熊玄。”

  左青笑道:“好在公子還懂得換了個‘玄’字,否則叫你‘熊黑’,可便難聽透頂了。”四人一起大笑,將趙伯離抬進府內。

  晚冬欲過,早春將臨,霜雪帶來的寒意卻沒有因此稍減。所幸左青他們並不多嘴,加上趙知府公務繁忙,並不知那柄摯愛的柘木弓已斷,趙伯離方能隻罰了一個月。

  雖說有講義氣的車夫下人在,一個月來並未真正禁酒禁葷,但無事便只能看書,他也足足憋了老大悶氣,恨不能把書房中可燒之物通通撕進煮酒的爐中。

  此刻趙伯離正在府內園林的一處亭中,亭中酒香四溢,趙伯離滿嘴流涎,正要開懷暢飲,突然一個聲音叫道:“趙老弟!”

  回頭一望,見是一名錦袍青年,冠帶折扇,滿面堆笑,原是玩伴袁歆,不禁喜道:“好家夥,我正愁無人作陪,快來快來,賞你一碗酒。”

  袁歆笑道:“趙老弟,聽說你豪飲貪杯,又被關在書房一個月,今次咱們還是別喝酒了。”

  趙伯離皺眉道:“不喝酒能做什麽?少羅嗦,快叫上你那夥兄弟,今日咱們不醉不歸!”

  袁歆打開折扇,意作瀟灑,灑然道:“我那夥兄弟,可都在知府府邸的大門外,不過要讓趙老弟陪走一遭了。”

  趙伯離抿了抿嘴唇,笑道:“我曉得了,你們嫌我這兒酒水不好,成成成,我在家待了個把月,原是悶得緊,這便走,是要上金波樓,還是傳杯亭?”

  袁歆收起折扇,道:“杭州也不是多大的地方,哪兒去不成,喝酒嘛,原是要的,咱們先耍子去。”

  二人說說笑笑,離了園林,經過馬廄時,左青叫道:“公子,出門麽?”趙伯離點點頭,道:“今兒跟這些兄弟一塊去,你們就不用跟過來了。”

  眼見二人離得遠了,高白歎道:“又是同知大人的兒子。”方棕道:“一大早我就看到三四個花花綠綠的少爺們在府門外逡巡溜達,原是找公子來了。”左青冷笑道:“清一色紈絝子弟,能有什麽好貨?公子結交甚廣,只要能喝上幾口酒,便是稱兄道弟,真正知心者能有幾個?他雖然性子隨便,但心地良善,可別叫這夥人帶壞了。”

  府門之前已歇著一輛馬車,三個華服公子簇擁而來,向趙伯離行禮。

  左首一位面色不佳,雙目深陷,顯是酒色過度,袁歆指著道:“這位是嘉興陸老板的外甥卜向陽。這陸老板來頭甚大,可是咱們江南首富寶老爺五個手下之一。”

  趙伯離打量一陣,心道:“嗯卜向陽,‘不像樣’,這名字倒取得好。”

  卜向陽臉色不大好,卻兀自強笑道:“知府小爺,多多擔待,多多擔待。”

  趙伯離道:“卜兄弟客氣了,敝姓趙,草字伯離,既與各位同行,便無需多禮,你再叫一聲‘知府小爺’,便是瞧我不起。”

  卜向陽忙道:“是,小的該死,小的該死,知府小爺多多擔待,多多擔待。”

  中間一人倒是紅光滿面,幾乎要滴出油來,尤其是肚子高高凸起,頗為滑稽,趙伯離心頭暗笑道:“這莫非是姓豬,名悟能?”

  袁歆道:“此人叫金德興,是蘇州金老板的嫡孫。”

  金德興哼哼道:“趙小爺兒趕明兒上蘇州來,我請你吃陽澄湖的大閘蟹。”

  最後一人尖嘴猴腮,形貌頗為猥瑣,手中托著金絲蟈蟈的籠子,還未等袁歆介紹,登時笑道:“在下叫魏英,想我那遠親的魏叔叔可是寶老爺在松江府的下屬,不比什麽陸老板差的。”隻此一句,便暗中與那卜向陽叫上了勁。

  趙伯離失笑道:“袁兄,你上哪認識的這許多大老板小財主?還都是別地兒來的。”

  袁歆笑道:“趙老弟,可不止,我還叫了咱們杭州的小老板。比如元寶街胡家的公子,還有那錢氏銀號的少爺。”他轉向一名下人,道:“那胡家和錢家的人呢?”

  下人道:“回公子的話,胡公子已經在路上了,而那錢家的……”

  袁歆見下人遲疑,不由哼道:“罷了罷了,我也不指望他們。”

  下人接口道:“那錢家大少爺忙於生意,而二少爺只有意無意地回了一句話:‘若沒有昔時之因,便沒有今日之果。’”

  趙伯離奇道:“什麽意思?”

  袁歆淡淡道:“當年武舉考試,我與錢仲豫都有參加,可是他從中做了手腳,被我舉報,於是錢仲豫策略分數全部作廢。他一直懷恨在心,便與我劃地絕交,至今不改。”

  趙伯離笑道:“區區武舉考試,但有真才實學便是,卻有甚可計較?”

  金德興上前道:“這錢家近幾年生意越做越大,那錢釋平日裡正眼也不瞧我爺爺一眼,都說財大氣粗,錢家的幾個崽子目中無人了也難怪。”

  魏英也湊上來道:“哼,錢家的人當真神氣得很,想那錢思齊,以往也是個鬥雞走狗的膏粱子弟,不想成了親生了仔後,倒是矜持自重起來了!生怕被弟弟奪了家產似的。”

  卜向陽一張苦瓜臉湊上來, 還是強笑道:“他那弟弟也不是什麽好鳥,你知道我們都怎麽說他麽?‘自命清高,薄情寡義’……”

  趙伯離好奇道:“哦,這又是為何?”

  卜向陽道:“這錢仲豫整日價與什麽禿驢尼姑廝混,倒裝得自己多莫測高深一般,不屑與我們為伍,狂得很!”

  魏英插口譏刺道:“那‘薄情寡義’又是什麽?莫不是卜公子還跟人家有什麽瓜葛不成!”

  卜向陽神色微慍,不好發作,卻道:“常言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據聞錢仲豫卻跟驚夢閣的戲子、鴻雲畫舫的婊子多有私交,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這不是薄情寡義是什麽?”

  趙伯離隻覺對方所言頗為無理,但事不關己也不欲多說,轉向袁歆道:“還有人麽,該出發了不?”

  突然一個下人跑上前道:“胡公子……胡公子到了。”

  只見牆角處轉出一匹青驄駿馬,胡岩的兒子胡不凡便趾高氣揚地坐在鞍上,他戴著虎皮氈帽,披著鵝黃色風衣,手執馬鞭,重重地往馬側氣喘籲籲的下人臉上一抽,往地上指了指,那人登時趴在馬下為階,任胡不凡狠狠踩下。這麽一踩,下人身子稍軟,胡不凡踉蹌下馬,心頭火起,提起鞭子,狠狠在下人身上亂抽,口中唾罵道:“死倭奴,臭倭奴,敢摔本少爺,活得不耐煩了麽!”

  眾人見那下人左眼蒙著黑色眼罩,似是眇目,身上衣著單薄,露出壯實肌肉,但是竟戴著手銬腳鐐,行動甚是不便。聽得胡不凡謾罵,魏英愕然道:“這……這奴才竟是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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