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獎王室,無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其師,無克祚國,及而玄孫,無有老幼......”
轉眼又是月余時光過去,春分已至,玄鳥自南而歸;四陽漸盛,猶有陰焉,於是陰陽相薄而雷乃發聲;四陽盛長,值氣泄時而光生,始電。
此乃春分之物候,自此陰陽二分,日月均天。
李魚一身素白道服,頭上隨意扎了一條抹眉頭巾,閑居在已然快完工的城隍廟中,手持一卷《左傳》,凝神細讀。
“晉楚城濮之戰,晉國大勝,楚將子玉自殺,晉軍於踐土為襄王獻俘,遂得周王室冊封,自此建立霸權,為春秋五霸之次,同齊桓公並列。
“重耳受封侯伯後,又在王庭與諸侯會盟,以王室大臣王子虎為首,要言盟誓。”
至於誓言內容,便是李魚方才所念《左傳》原文:皆獎王室,無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其師,無克祚國,及而玄孫,無有老幼。
在場諸侯須得扶助王室,不得互相殘害。倘若有人違諾,自有神靈懲罰,使其軍隊覆滅,國祚斷絕,直至其子孫後代,不論年長年幼俱都無法脫逃。
“現在想來,光濟法師先是誦念晉楚城濮之戰的相關記載,又建議我去讀一讀《左傳》,莫非就是在暗示我其實是輔德王的後裔,當初老祖宗接受太平道傳承時所發誓言,便是與‘有渝此盟,明神殛之......及爾玄孫,無有老幼’差不多的誓言?涉及血脈傳承,存亡續絕之事?”
只是隨著之後光濟一陣夾槍帶棒的帶刺言語,輔德王直接乾脆了當地坦白了身份,也告知了李魚他李唐宗室的身份。
如今他回過頭再看《左傳》,哪怕參透了光濟的暗示,也是徒做無用之功了。
想明白此點,李魚並不曾有太多失望,只是隨手將書卷整理放好,便悠然推開廂房木門,走入了城隍廟中庭之中。
入眼所見,城隍廟不複原本那般凋敝氣象,牌樓、山門、獻殿、中殿、寢殿俱都修繕完整,庭院遊廊、四季花木也都修整了一遍,如今正在裝飾鍾鼓樓以及最後的東西兩陪殿。
廟門之前,三間高四丈有余的石質牌坊巍然高聳,寬有五丈,結構精巧,座上浮雕鏤刻,壁面用黃、綠琉璃磚嵌砌,威嚴壯觀。
牌坊之下則是一對石獅,是蘇家請了妙手匠人精心打造而成,花費不菲。
過了牌坊,入了山門樓,則又見東西兩廊陪殿各三間,房屋主體已然完工,如今只剩下最後的裝繕。
至於再往後的獻殿、正殿、寢殿,俱都恢復完貌,與過往那種牆裂脊摧,屋瓦翻卷,殘朽不堪的脊傾瓦殘之狀大不相同。
歇山頂上的琉璃瓦在春日煦陽照射下,五彩閃耀,富麗堂皇,不似人間風物。
“仔細算算,我來到這方天地已然一百五十余天了。在這城隍廟中,也待了差不多同樣的時日,可以說是看著這座城隍廟一步一步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
浮圖棟宇,次第告成,曾未逾年,已複舊觀。
李魚漫步而行,來到了正殿一側的東陪殿中。
正殿兩側陪殿,亦是神廟形製,內中附祀輔德王麾下一應屬神,比如西陪殿中便是一副恢弘的城隍出巡圖。
圖中李昞頂通天之冠,禦繹紗之袍,秉碧玉之圭,盛其冠冕,嚴其劍珮,威儀極為儼恪;田、張等文武介胄侍立於側,都俞籲咈,景象宛然,令人見之肅然,不自覺地對神祇生出敬畏之心。
而在東陪殿中,卻是單單隻附祀一尊神女,振繡衣,被袿裳,風鬟霧鬢,綽約多姿,正是李魚的神道化身——揚波神女安鯉。
此乃李昞之令,示意李魚在東陪殿中為自己神道化身立像供奉,允他分潤這座都城隍府的一成香火。
雖然李魚對此並無太大感受,反而覺得給自己立祀有些古怪,尤其還是女相,但在一應城隍屬神眼中,這便是李昞對於他特別的優待,幾乎明晃晃地昭示了李魚本人的地位。
附祀於東陪殿,豈非在暗示東宮儲君之位?
雖然李昞本人身為一品神祇,等同於道門純陽地仙,長生住世,不死於人間,早已擺脫了香火信仰的鉗製,不會隨著信仰斷絕而消亡,但是祂心志高遠,猶有更進一步的念頭,並為此付出了確切的行動。
這些隱秘,身為李昞心腹的幾人自然知曉。
屆時李昞若是謀劃成功,遁破此界去往天外,哪怕祂能托舉神域一並離開,但必然有部分基業要留在此界,尋專人打理看管。
其中甚至包括李昞作為此界唐世祖而享有的一朝國運和真龍之氣,以及僅限於這方天地的都城隍權柄。
這些力量與權勢,都是要尋人繼承的。
而目前來看,排在第一順位的繼承人除了李魚,還能是誰?
論道途,李魚不僅從李昞手中接過了一百七十余卷《太平青領書》,同時還有一尊化身專門行走神道,出身高貴,不似田浩他們只是主神的附屬神祇;論親緣,二人彼此之間更有血脈傳承,後者是前者的祖輩。
再加上如今李昞特意出言讓李魚在東殿附祀,那在田浩等人看來,這舉動無異於人間王朝天子立下儲君。
正因如此,他們對待李魚便愈發親厚,甚至讓李魚有些疲於待人,乾脆不待城隍廟徹底落成便準備提前出發,往郿城而去,橫穿秦嶺。
心中去意生出,李魚也不曾耽擱,回轉廂房,將早已收拾好的行禮包袱取出,隨意搭在肩上,便朝著城隍廟外走去。
有關他離去之事,李魚早已向輔德王報備過,得了對方應允,如今也不必再跑一趟,直接動身便可。
沿著曲折的小路踏出城隍廟大門,來到嘈雜喧嘩的邰城東大街上,李魚沒有回頭,徑自向西而行,目標正是邰城車馬行所在。
身上銀錢寬裕,旅途時間充足,李魚自不會苦了自己,僅憑腳力在外奔走,而是選擇乘坐車馬行進至郿城。
條件適合的情況下,他也是很會享受的。
......
李魚離去之後,都城隍府上浮起一朵金雲,其上神光煊赫,如日懸天,卻難為凡俗所見。
輔德王端冕凝旒,威嚴極重,旁邊跟隨的卻是暫代速報司司主一職的蘇曲鈴,而非陰陽司司主田浩。
與從前那副大家閨秀的姿態不同,蘇曲鈴眼下手持玉匣驂鸞之扇,身著金泥簇蝶之裙,無端多了一分華貴之氣,不似蘇家這等沒落世家所能培育出來的女子。
她先是望著李魚的背影,複又回首看向輔德王,恭謹發問道:
“殿下,為何不將少君留下,而是任由他離開呢?”
少君,多用來稱呼他人之妻或者年少之君, 亦可作道士代稱,淵源來自漢時著名方士李少君。
自李魚被允許附祀輔德王后,在如何稱呼李魚的問題上,城隍屬神們可是耗費了不少力氣。
——太子、世子之稱乃是嗣子專用,若是李魚和李昞並無血緣關系,以此稱呼倒是沒有任何問題,但如今李昞實為李魚之祖,若是以此稱謂,難免亂了綱常。
而若是王孫公子之類,卻又微含貶義,就如“紈絝”一般,易於聯想,令人不喜。
思來想去,最後還是以“少君”之名稱之,將李魚視為年少之君,輔德王的未來繼承人。
聽聞蘇曲鈴發問,輔德王回答道:
“你剛轉劫歸來,對一些事情還不太了解。李魚他承繼《太平青領書》,此法乾系重大,每經現世便意味天下將歸太平。如今天地殘破,邪魔入侵,若想要致太平,僅憑他如今功行,顯然差得太遠。
“孤放任他離開,也是意欲對其進行一番磨礪,促使其成才,方可擔此大任。”
“磨礪......”蘇曲鈴若有所思,“殿下建議少君往兩浙而去,莫非是要以那尊海上邪魔為少君對手?”
“不可說,不可說,”輔德王淡笑搖頭,旋即話鋒一轉,“對了,你轉劫而歸,繼承此生記憶,接下來會如何對待那越陽樓?可願認了這份因果?”
蘇曲鈴俏臉一僵,半晌才無奈道:
“殿下莫要將此事拿來打趣妾身,越公子他雖然很好,但是......”
“呵呵。”
都城隍輕笑幾聲,似是看穿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