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休瞧著這一群道士抬著那道童一行走的遠了,遠處隻傳來那道童喋喋不休的央求聲、叫喊聲、咒罵聲。
只是那一行人健步如飛,高低起伏的山路竟如履平地一般,還沒半盞茶時分,他們便隱沒在山巒之後,再過一會兒,連那道童的叫喊聲也越來越低,最後終於被這轟隆隆的瀑布聲所淹沒。
黃休瞧了此番情景,心想:“那個道童當真頑劣,卻也機靈的緊,不知當真如他所言自小就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嗯,他……他既是這般機靈頑劣,若不是常年孤身走江湖,又怎麽能學得來?還有,那個喚作玄真的道士,品行看似不壞,武功也出類拔萃,不知和湯道長比,他二人究竟誰更厲害一些。”
這一番熱鬧瞧過,眾人均是會心一笑,大呼過癮。突然之間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道:“娘,是不是上得這個瀑布就能看到花兒了?”
黃休突然想到昨日燕子和他說,仙子嶺上的月季花圃,要走那“三曲九繞一瀑布”的路程,之前那彎彎曲曲的谷中河流自是那“三曲九繞”了,而眼前這數十丈高的瀑布,莫不就是那“一瀑布”?
心念及此,不覺來了精神,昨日聽卉香鎮子上那三個姑娘好一番稱讚這雲峰山上的月季花,眼下那花兒就在跟前了,不覺間腳底下加快了步子。
這瀑布雖近在眼前,但要上得瀑布之上的山嶺,卻只能從旁邊的谷中攀援。黃休還未登上這山嶺,耳朵裡便聽到了那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鼻子裡也嗅到了醉人的花香。
待登上嶺子,放眼望去,雲峰山腳下沃野良田,一望不盡;一條溪流縱觀南北,從山上望去,似乎正看到燕子她三個姑娘在那浣衣嬉笑。
再向左首山間瞧去,只見三五成群又五彩斑斕的蝴蝶在那山坳口盤桓,陣陣花香更是從那山坳口飄來。
黃休忽然想到了燕子所說的“到了那嶺上,就是看不見那花圃,隻聞著那花兒的香氣也能尋到”,當時隻覺燕子說的有趣,不料那濃鬱的花香,隨著春風竟能飄出裡許,遊人即便不識這山間路途,自也能嗅著花香而找來了。
黃休大喜,腳下加快,奔向那山坳口,還未及近,便聽到人群的喧囂聲此起彼伏。待轉過那山坳口,只見這山嶺之上,群峰之間,竟有一個方圓裡許的平坦之地。
其間或高,或矮的月季花錦簇而開,花色有紅,有白,有粉,有黃……其花狀更是各異,似乎比那燕子所說的又像馬蹄角,又像琉璃瓶兒……的,樣式更多了些。
蝴蝶、蜜蜂更是如蜻蜓點水般的在花間穿梭,它們或聞聞這一朵,或采采那一簇,更像是如遊人般被這錦繡繁花所迷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黃休不禁感歎道:“這……這就是那月季花圃?‘花圃’不應該如門前小院裡,鋤出塊雜草的地方,特意種些自個兒鍾意的花兒?這……這裡竟像是把整個山頭給鏟平了,再種上教人喜愛的花兒,真像是個人間仙境,教人大開眼界。”
黃休跟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於花間,只見偌大的地兒,觀賞月季花的花間小徑卻頗為狹窄。各人均只能逐個跟隨而行,即便想要側著身子從他人跟前越過,一個不小心就會被花徑上的小刺兒給刺到。
不過遊人既是翻山越嶺來賞花,自是有三分閑暇愜意,倒也不急著走馬觀花了。
再看那些賞花的遊人,十之七八是些衣冠楚楚的青年公子,或是破瓜碧玉的未出閣少女。這些少男少女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賞花之余不時的瞧著花畔的佳人公子,卻是不知究竟是在看花兒還是在看人了。
黃休一路走將下來,見旁邊三三兩兩的姑娘時不時朝著自己指指點點,有的甚至不住的搖頭歎息。正覺奇怪,一瞥眼,又見四下裡的年輕公子無不是鞋襪衣衫纖塵不染,面容發髻更是經過精細打扮過。
再低頭一看他自己,衣衫破爛,這些日子來風餐露宿,更是汙穢不堪。
黃休心想:“昨日燕子說,在這嶺子上賞花,不單能見到道士,或許還能遇見朝思暮想的姑娘。瞧這鮮衣怒馬的少年郎,還有那精施粉黛的姑娘,這難道不是來相親的麽?可是自個兒衣衫襤褸,好像對這裡的花兒,這裡的人給唐突了。不……不過我既不是來相親看人的,又何必管旁人怎麽看我?花麽,我是有心來看它,看著它衣著光鮮,倒是教人覺得自慚形穢了。”
黃休心馳神往之際,突然之間,人群前頭竟傳來了喧嘩之聲,與一路行來,各人安安靜靜的賞花自是有些突兀。黃休不明所以,心想:“這番吵鬧卻與這仙山瓊閣般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了,不知究竟是誰不知趣,打擾了眾人賞花?”
跟著人群走近,只見一群遊人聚在一塊兒,像是在看什麽熱鬧,而那喧嘩聲正是從那聚著的遊人中間傳來。
黃休見有熱鬧好瞧,心裡好奇,便穿過人群,還未擠到跟前,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你……你一個外地人,又懂什麽月季花了?你說這不是什麽名貴品種,你倒是說說,‘金鳳凰’不是名貴品種,什麽才算名貴品種?”
黃休走近一看,只見一個梳著兩個麻花辮子的小姑娘,正雙手叉腰,輕嗔的和旁人爭辯。正是昨日裡在河邊浣衣的燕子,只見她今日所穿的衣服是個黃綠相間的絲綢單衫,眉目間也化著淡淡的妝,竟比昨日嫵媚動人了許多,看樣子也更成熟了許多。
黃休只聽另一個動人的聲音道:“‘金鳳凰’雖也算不上什麽名貴品種,倒……倒還是不錯的,只是這一簇卻不是‘金鳳凰’,品種更算不得名貴。”
黃休還未看到其人,光聽這婉轉柔和的聲音,心間便是一蕩。
尋這聲音瞧去,只見一個少女,這少女一襲淡黃衣衫,身形嬌小,臉上不施粉黛,卻也顯得頗為清秀,只是那眸子中流露出淺淺的憂鬱之色,其年紀也與自己相仿。她手腕上各套著一個玉環,一條白綾纏於腰間,白綾兩頭系在那玉環上,只見她皓腕如玉,不仔細瞧,竟不易瞧見那兩隻潔白如膚的玉環了。
黃休打眼瞧著,心中不禁想道:“這姑娘倒與旁人不同尋常,只是究竟怎麽個與眾不同法兒,卻又說不出來,隻覺她既可人,又心事重重,教人瞧了又疼又愛。”
燕子聽這淡黃衣衫姑娘說“金鳳凰”在月季花中竟算不得名貴,而眼前這叢金黃燦然的花兒竟也不是“金鳳凰”,心中不免氣極,更是反唇相譏的道:“嘿呦,你這姑娘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聽你這外地口音,竟也來品評咱們這兒的月季花,這……這不是孔什麽門前賣百家姓麽?你瞧這黃燦燦的花兒,開的多豔,它怎麽不是‘金鳳凰’了?”
面對這咄咄逼人的燕子,只見那淡黃衣衫姑娘輕輕的道:“別的花兒我不懂,這月季花麽,卻是知道的。你說這是‘金鳳凰’那便是‘金鳳凰’好了,這花兒它又沒嘴去分說,你……你就當它是,和我又有什麽相乾?”
她轉身便要走開,像是不屑再與燕子去糾纏。
燕子見她轉身要走,竟一腳搶到其跟前,說道:“你……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叫我說它是‘金鳳凰’那便是‘金鳳凰’了?哼,倒像是我在無理取鬧了,讓大夥兒也都瞧瞧,給咱們評個理,這是不是如假包換的‘金鳳凰’?”說著向四周的遊人一攤手,像是要讓他們給做個公證,究竟是誰有理,又是誰在無理取鬧了。
來賞花的遊人中,雖也有千裡而來的遠客,但大多是四鄉五鄰的本地人,當地人對這月季花情有獨鍾,要分辨出月季花的品種來,自是再容易不過。
只聽著他們左一言右一語的道:“這不是‘金鳳凰’又是什麽?你瞧它金光燦爛,花朵向陽而開,正像是隻鳳凰在和鳴是不是?”
“嘿,這黃衣衫的丫頭還是謙虛些的好,這麽名貴的‘金鳳凰’,怕是在別的地兒也不易見著,那道聽途說又或是書上記載的又豈作得準?常言說的好‘耳聞不如目見,目見不如足踐,足踐又不如手辨’了,她一個外地人,自是不能與咱們長年拾掇花兒的人比。”
那淡黃衣衫姑娘聽眾人無不在譏笑於她的無知莽撞,但見她雙頰紅暈,有些難堪又有些動氣,只見她轉身站定,對著眾人道:“這裡的月季花多是多,品種也算是各式各樣,卻……卻也沒什麽了不起,而這叢當然也不是‘金鳳凰’,我又何必誆你們來?”
燕子卻叫囂著道:“你倒是說說,它不是‘金鳳凰’,又是什麽,你這般紅口白牙的說它不是,它便不是了?你既有見識,倒給大夥兒指教指教,咱……咱們也好長長見識。”說著向眾人瞧去,臉上的笑容卻是一副不以為然。
眾人在燕子的起哄下,更是道:“是呀,你倒是說清楚,咱……咱們也好跟你一個外來的和尚取取經。”
“哼,我瞧她定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是逞個口舌之快罷了。”
“看她小小的年紀,怕是她年歲上還及不上這叢‘金鳳凰’罷,嘿嘿。”
黃休見這淡黃衣衫姑娘一時出言不遜,竟得罪了這滿山的賞花遊人,不禁為她焦急起來,心想:“我……我如何才能幫她一把?瞧她弱不禁風的樣子,又……又如何能脫困?要是她一會兒理屈,不得已要向眾人道歉,這份兒委屈可冤枉的緊。
嗯,實在不成,我……我就替她道歉,眾人要打要罵我也一並承擔,就……就是不知她會不會領我的情了?她要是不領我情,這也不打緊,為她受些委屈又算什麽?可……可她若不領我情,我豈不討了個沒趣,竟被她嫌棄了?那……那我又怎麽再和她說上句話?這……這麽萍水相逢,再……再後會無期,日後怕是我要夜夜難眠了。”
想著想著,竟像是此生和這淡黃衣衫姑娘再無緣相見,兀自的黯然神傷起來。
只見那淡黃衣衫姑娘輕輕的道:“我既說它不是‘金鳳凰’,當然不是在胡言亂語。”頓了頓又道:“‘金鳳凰’每朵花裡外四層,每層均是六對十二瓣,十二花瓣兩兩相對,相對的兩瓣其大小、形狀、顏色更是別無二致,每對花瓣倒真像是兩隻鳳凰迎著太陽和鳴。適才有人說每朵花兒像隻鳳凰,卻是不對的,‘鳳凰’本就一雄一雌的兩隻,漢代司馬相如的那首曲子《鳳求凰》,不就如此嗎?而這花兩兩相對的花瓣顏色或淡或濃,大小形狀也略有不同,只是不仔細瞧卻也不易發覺。”
一眾遊人見這淡黃衣衫姑娘侃侃而談,竟說出些道理來,不禁怔住。
跟著只聽她又道:“咱們再瞧這叢形似‘金鳳凰’的花兒,它雖也是裡外四層,每層六對十二瓣,但每對兒的形狀、顏色相較於真正的‘金鳳凰’,卻是顏色不純一,形狀也是大大的不同。另外,每一對花瓣裡,就有一瓣透著淡淡黒暈,你們瞧是不是?”說著從衣袖裡伸出纖纖玉指,湊近花兒前,指向那花兒的花瓣。
黃休一開始還覺得她年輕識淺,待會兒會栽了跟頭,一旦栽了跟頭,他也有心要為她出頭,護她周全。不料,聽她娓娓道來,竟也說出了些名堂。
詫異間,黃休更是擠到花兒跟前,順著她的手指指向瞧去,果見兩兩相對的花瓣顏色、形狀略有不同,而那相對的花瓣中間必有其一,花瓣上沿兒透著淡淡的黑暈。
只聽黃休道:“妙極,妙極,果然如此,竟真如這姑娘所言,每一對花瓣,二者其一,必有淡淡黑暈。”
其余眾人見這淡黃衣衫姑娘語出驚人,倒也不敢小覷了,便紛紛湊近花兒前,看這花兒是否真如她適才所說的那般。
只聽燕子道:“咦,這不是昨日在山下遇見的黃家小哥麽,你……你也來賞咱們這兒的花啦?喂,黃家小哥,你別聽她說什麽就信什麽,我瞧她也是胡說一通的,即使花瓣上有些細微分別,還能是不同的品類,還……還各有各的名字?”
黃休卻笑吟吟的道:“燕子,我瞧這姑娘說的挺在理兒,你昨個兒不也說了嘛,你們這的月季花品種成千上萬,有些許分別自當另歸一類了。這麽一來,豈不更有趣了?”
說完又轉首瞧向那淡黃衣衫姑娘,問道:“敢問這姑娘,這叢花既不是‘金鳳凰’,那它又叫作什麽名字?”說著細細的打量著她,這會兒走近細看,但見她眸子明亮卻又略帶憂鬱,心下不禁砰砰亂跳。
她瞥了一眼黃休,黃休心裡更是惴惴。
只是她一瞥眼間,竟又回首過去,卻和燕子道:“它名字叫作‘烏雞嘲鳳’,你瞧它略帶一抹黑暈的花瓣,豈不像是一隻烏雞在和那頭鳳凰叫板?”
黃休見她給這叢花兒按了個“烏雞嘲鳳”的名頭,又覺得解釋的頗為形象,不禁拍手稱讚道:“有趣,有趣,這……這‘烏雞嘲鳳’,名頭雖不及那‘金鳳凰’響亮,名字倒也別開生面,這叢花兒配上這‘烏雞嘲鳳’名字,我瞧更讓人記憶猶新了。姑娘,這‘烏雞嘲鳳’名字,不知是你面壁虛構的,還是從旁人那聽來的?”
那淡黃衣衫姑娘見黃休三番兩次為自己說話,一時靦腆的道:“我……我自是聽旁人說的,自個兒又怎麽能替這花兒取名字?另外, 旁邊那叢紅裡裹著白的花,也不是這妹妹所說的‘櫻桃白玉丹心’,真正的‘櫻桃白玉丹心’裡面的白色花瓣潔白無瑕,而這朵花兒裡面卻是有些斑駁,它的名字應該喚作‘琥珀蠅’,像是一隻蠅子被白色的琥珀所包裹。但……但這‘琥珀蠅’卻要比那‘櫻桃白玉丹心’更難得,也更名貴一些。”還未及言語落地,便是被燕子打斷話茬。
只聽燕子道:“哼,什麽‘琥珀蠅’?我……我可從未聽過這個品種,你竟然還說它比咱們這兒的‘櫻桃白玉丹心’還名貴,你當咱們這兒的人都不識貨麽?”
黃休見燕子氣惱又無理取鬧,心裡雖為那淡黃衣衫姑娘忿忿不平,卻也只能好言相勸,道:“燕子,你還是先別氣惱的好,這姑娘既說它是‘琥珀蠅’,想那琥珀千百年來聚日月之光華才凝練而成,很是難得,這名字給它按上,豈不是相得益彰,妙不可言?喂,大夥兒你們瞧,喚它作‘琥珀蠅’,難道還辱沒了這花兒?”說著向眾人瞧去。
只見旁觀的眾人聽了黃休的一番解釋,見三三兩兩的在低頭耳語,時不時的不住點頭稱是,有的甚至竊竊私語道:“嘿,那花心處,果然有些斑駁雜色,之……之前怎地從沒留意過?不……不過這點斑駁不更使得這花兒去了些高傲,也更平易近人了麽?”
黃休聞此,不覺大笑著道:“這位兄台有見識,‘白玉無瑕’又豈是極品了?想那一千多年前的和氏璧,不正是有些許瑕疵而與眾不同,也更為名貴,竟引得諸侯王你搶我奪的?這……這花兒,我瞧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