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只聽程妙手薄怒道:“他不是我姐夫!”黃休輕歎一聲,道:“是,是,步……步那賊人後塵,不知你爹爹他得多心痛,他在天之靈又如何能安心?”
黃休頓了頓又道:“你……你只不過是見了一個飽讀詩書又假仁假義之人,難不成這天底下的讀書人竟都如此?我瞧未必!”
那道士聽了黃休之言,頷首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個明鏡高懸的清官,懲戒貪惡,救民於水火,可是不小的功量;可他要是一個貪贓枉法的惡官,學問越大,為禍也便越大了。”
程妙手聽黃休說起他爹爹,心中不覺有愧,想是他這幾年,光想著報仇,竟不知不覺間,與他爹爹的期盼竟背道而馳了,不禁慢慢的低下了頭。
黃休又道:“我瞧這道長,也是明事理的人,你……你向他求個饒,再立個誓言,日後考取功名,做個清官,也算能為你之前的惡行將功贖罪了。”
程妙手道:“大丈夫死則死爾,向他人跪地求饒又算怎麽回事?”
只見這道士大笑一聲,說道:“好,跪地求饒又怎算是大丈夫?!你這句話倒也合貧道我胃口,貧道今日饒你便也能饒你,不過……”說著突然抽出長劍,向程妙手左右雙手點了上去。
只聽程妙手“哎呦”一聲,雙目凝視著他那兩隻手掌,但見他雙手除右手拇指、食指、無名指外,其余七根手指均是筋脈被那利劍點斷,再也不能行動自如了。
待那道士還劍入鞘後,道:“我給你留下三指,也不耽誤你握筆,有本事就去考個功名,為民請命。那……那偷雞摸狗不入流的本事嘛,哼哼,你好自為之。”
程妙手一言不發,悻悻的轉首就要出得廟門,就此離去。
黃休道:“程兄,你日後保重了。山不轉水轉,將來做了官,咱們也有再見的那天。”程妙手哼聲道:“為什麽要再見?還是不見的好。”
黃休沉吟一下,笑著道:“剛才你說過要請我喝杯酒的是不是?我眼下既然沒死,你這杯酒就不能胡亂灑在我墳前了。難……難不成你想賴帳?”程妙手道:“哼,虧你也算個公子哥兒,一杯酒錢還算的這麽門兒清。”說完便出了廟門。
黃休待程妙手走後,趕緊向那道士行禮,道:“今日道長出手相救,這救命大恩不敢言謝,在下一定日日三柱香,向老天爺禱告,教老天爺保佑道長你長命百歲。”
那道士擺了擺手,道:“你叫黃休,來自汴梁?”
黃休喜道:“是是,是叫黃休,也是來自汴梁。”
那道士又道:“那這一人上路,豈不危險?還是趕緊回家去罷。”黃休道:“不不,我不是孤身一人上路,還有個夥伴兒……”
話未說完,突然想到了貴寶,忽又大嚷著叫道:“道……道長,我那同伴兒,被……被他們另一個強人擄到那亂墳崗了,要……要在那害了他性命。不……不過已過了好幾個時辰了,眼下不知還活沒活著?”黃休語無倫次的說著,更是拽著那道士寬袍大袖,出了廟門。
他二人匆匆奔到那亂墳崗,這時天色大明,一座座的墳頭,或高或矮,參差不齊的延伸出去,放眼望去,哪有半個人影?黃休眼眶中噙著淚水,在這空曠的墳間,不住的大喊著:“貴寶,貴寶……”喊聲遠遠的傳了出去,但見樹上的烏鴉被驚的離開棲巢,“嘎嘎”的叫著飛走,桑榆暮景,天地間說不出的蕭索。
那道士在墳間走了一圈,
道:“這裡既無屍首,也無血跡,墳間更沒翻新過痕跡,想來你那同伴兒定沒死在這裡。” 黃休聽他分析的在理,道:“多謝道長提點,我……我怕是早已六神無主了。倘若沒死在這裡的話,那……那貴寶又去了哪裡?”
那道士道:“看來要先找著人才行,擄走你同伴兒的那人你可識得?”
黃休搶著道:“識得,識得,他自詡是這曲阜城裡的‘聖下四傑’,名字喚作莊咬金,專乾些打家劫舍的勾當,在城裡打聽一番,找著他該不難。”
那道士道:“好罷,我就陪你回城走一遭兒,瞧你弱不禁風的樣子,即便找見了那賊,又能怎地?”說著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黃休見這道士肯幫忙,不禁喜出望外,也拔開步子,追了上去,問道:“道長,還沒請教道長你大名,在哪個道觀修行,此番又要去往何地?”
那道士頭也不回,邊走邊撂下話來:“貧道湯演公,道號廣元子,在龍虎山正一觀清修,這次雲遊是要……,你……你打聽這麽清楚幹什麽?”說著腳下步履加快,將黃休遠遠的落在後面。
黃休見獨個兒落了單,更是甩開膀子,快步趕了上去,喊道:“湯道長,等等我。在……在下只不過想問清了道長你的名號,靜修的道觀,日……日後好報答你救命之恩。”
奇怪的是,他二人在偌大的曲阜城裡,東奔西走,私下打聽,別說莊咬金了,就是程妙手,彭氏二人也是蹤影全無,不知去向。
他四人平時離群索居,與旁人無甚往來,旁人更像躲瘟神般的躲著他們,誰又會惦記著他四人的去向了?至於貴寶,初來此地,識得他的人本就寥寥無幾,黃休拉著湯演公去往了狀元酒樓、客棧等地,那裡的跑堂的店小二,記帳的掌櫃的,俱是說自上次走後,再也沒見過。
如此耽擱了兩天,線索全無,二人尋了一個路邊茶鋪,進去叫了一壺茶,就此歇息。湯演公道:“黃公子,你那友人怕是不在這城裡了,也……也或已被那歹人另尋了個僻靜之地,殺人埋屍,再遠走高飛了。貧……貧道眼下還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耽擱。”
黃休聽來,心裡為之一沉,貴寶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可不是已遭了毒手?歹人殺了人,還不要出去避禍?無可奈何之下,又訕訕的道:“不知湯道長要去往何處?要是順路,路上有個照應也好。”
湯演公道:“貧道不走汴梁,不能送你一程了,你孤身上路,路上小心些為是。”
黃休道:“我也不回汴梁,我要去往那萊州府,尋那仙人仙藥,好長生不死。”
湯演公正呷著一口茶,聞此不覺又好笑又氣人,忍不住的將嘴裡的茶水噴了出來,大笑著道:“瞧你也像是個飽讀學問的人,說話卻如七歲稚子般不著調。‘長生不死’不過是俗人異想天開,以訛傳訛罷了。”頓了頓又道:“不……不過我等修道之人會練些武藝,再服些運氣吐納丹藥,倒也能比常人多活些時日。”
黃休心頭一喜,道:“不……不知如何學那武藝,運氣吐納的竅門兒又是什麽,還……還有那靈藥討來可容易麽?”
湯演公笑著道:“你還沒老就擔心日後活不長。哼,貪生怕死,沒用的東西。”黃休見湯演公譏笑於自己,更是雙手亂舞,道:“不……不是我,我……我是為……”
未等黃休說完,湯演公打斷其話茬,說道:“咱們符籙三宗可不收等閑之輩。”話音剛落,只聽黃休問道:“符籙三宗?符籙三宗是什麽?”
湯演公淡淡的道:“符籙三宗是三座山,這三座山上有三個道家門派。”
黃休疑道:“三座山?又三個道家門派?那……那龍虎山就是三座山中的一個是不是?”
湯演公道:“不錯,貧道正是師從龍虎山正一派張天師座下。”
黃休不禁伸了伸舌頭,他可不懂什麽龍虎山,什麽張天師,只聽他問道:“不知剛才道長所言的‘符……符籙三宗’又有何玄機?”
湯演公見他有此一問,便道:“道規嘛,簡單來說是‘三皈九戒十二願’。”黃休疑道:“三皈九戒十二願?”
湯演公詳細的又道:“三皈者,第一皈身,皈依太上無極大道,故曰道寶;第二皈神,皈依三十六部尊經,故曰經寶;第三皈命,皈依玄中大法師,故曰師寶。”跟著又囉裡囉唆的說了那九戒十二願,什麽一者克勤,二者敬讓雲雲;什麽一願乾坤明素,二願氣象清圓雲雲。黃休雖不甚明了,卻也大致記下了個四五成。
湯演公正襟危坐,虔誠念著這“三皈九戒十二願”,樣子極為鄭重。黃休心下隻覺這道規雖然紛雜,卻也盡是些一心向道,樂善施為的人倫之常,倒也不難守戒,便道:“湯道長,我瞧這道規名堂不少,倒……倒也能守得來。”
湯演公哼了一聲,一副不以為然得樣子道:“你以為光守得了這道規,便能入那符籙三宗?”頓了頓又道:“我符籙三宗收徒授業可不是兒戲,須得考究一人品行、練武資質。這一關過得了,才錄在道觀。錄在道觀,便是道童了,道童三年,這三年間倘若心不誠,品行有所欺瞞,得不到師父賜字不說,更會逐出門牆。”
黃休聽來不禁又伸了伸舌頭,暗道:“我這年紀又怎麽能去當道童?當不了道童,可得不到師父賜字。”湯演公又道:“貧道瞧你說話中氣不足,骨質也稀松,不是練武那料,單是如此,便……”說著又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
黃休聽說要入那符籙三宗,入不入得暫且不談,光要做那三年端茶掃地的道童,就讓人望而生畏,心下便打起了退堂鼓,道:“如……如此,倒是在下福淺無緣了。”
湯演公放下茶碗,站起身來,拱手道:“黃公子,貧道要事在身,就此別過。”說完寬袖一拂,扭過身子就要出得茶鋪。
黃休見他轉身要走,一想自己此時身無長物,往後這漫漫長路又如何走得了?忽然急著站起身來道:“湯道長,請……請慢……”這個“慢著”的“著”字因羞愧而無顏說出。
湯演公以為他要說“請慢走”,但見他一臉羞赧之狀,疑惑的道:“慢走是不成了,在此耽擱了些時日,怕是要快馬加鞭。”
黃休見湯演公沒會過自己的意,心想:“難不成只有有盤纏才能上路?湯道長雲遊四野,又豈能天天帶著銀兩?路在前方,腿又長在自己身上,難道別人去得了,我便去不了?”心念及此,便朗聲道:“道長請便,耽擱了道長數日,來日在下必登門拜訪。”說完便和湯演公拱了拱手,作了告別之狀。
湯演公道:“如此,後會有期。”說完便匆匆而去。
黃休呆坐茶鋪,心想:“仙人靈藥的事尚未探出個所以然來,貴寶又不知所蹤,要是這般灰頭灰臉的回去,豈不惹人恥笑?湯道長既說這世上真有靈藥助人運氣調息,延年益壽,何不探個究竟來?至於盤纏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喝那山泉水,尋個山肴野蔌充饑也是餓不死的。”於是他出得茶鋪,孤身向著東方而去。
這番東行,沒了貴寶在前引路,黃休是既找不著官道,也無錢兩打尖住店,沿途當真是渴了喝些山溝野水,餓了摘些野菜充饑。偶爾運氣不壞,逮到個獐子野兔,在曠野裡,用石頭搭個灶,生起火來,先將那獐子野兔剝皮,去了內髒,再穿在木棍上就此烤了來吃。
後來遇到一些窮家農舍,黃休也能放下面子,去討個水喝,晚上尋個能遮風擋雨的地兒。別人見黃休是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大多也能接納於他。
一連走了一月有余,黃休風餐露宿,身上所穿的衣衫破爛不堪,滿是汙泥。他人變得黝黑,也消瘦了許多,一臉風塵,這哪會是一富貴家公子?倘若貴寶在他跟前,怕是也認他不出。
四月天裡,和煦的日光灑向大地,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杏花……開滿了沿路的村舍院子,各種花間,嗡嗡的蜜蜂穿梭其中。河邊的柳樹發出嫩芽,河水淙淙流過,河邊上三個姑娘正在浣洗衣物,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像是在說著什麽有趣的事兒。
黃休走到河邊,雙手伸進河水裡,立覺清涼,不覺口渴,他捧起清水來,就近嘴邊,正要飲用。突然聽到喊聲:“喂,這位小哥,先別忙著喝水。”
黃休抬起頭來,看河水上遊有個姑娘正撂下手頭上衣物,站起身來,向他招手。黃休一怔之下,又向周邊瞧了瞧,見除他一人外更無別人,再向那招手的姑娘指了指自個兒鼻子,示意:“是在和我說話嗎?”
只見那姑娘點了點頭,又向他招了招手,說道:“小哥,不和你說話,又能和誰說話?”跟著咯咯的一聲嬌笑。於是黃休站起身來,兩手在衣衫左右兩邊擦了擦,不擦還好,一擦之下,手上更是汙黑了一片。
待走近而看,那個向他招手的姑娘約莫十五六歲,身穿紅白相間的花格子衣服,衣服上的紋飾倒與村落裡的杏花相似,兩條梳好的麻花辮子自左右雙肩垂至胸前,眼睛笑盈盈的甚是明亮。黃休疑惑的問道:“敢問小姐,你叫我來有什麽事兒?”
那姑娘笑嘻嘻的道:“小哥,你沒瞧見咱們正在這浣洗衣物麽?嗯,不用叫我小姐,我……我也不是什麽小姐,我叫燕子,就是春天裡天上飛來飛去的燕子,這二人是我鄰家的陳家姐姐和王家姐姐。”說著分別指向了她身旁與之一塊兒洗衣物的兩個姑娘,但見陳王兩姑娘年紀比燕子稍大,二人卻都是長長的馬尾辮子,垂到後腰。
黃休疑惑著問道:“燕子姑娘,我瞧見你三人在洗衣物了,隻……只是我趕路而來,走的渴了,便想喝……喝一喝你們這的水?難不成這的河水不許……不許外人喝?”
那三個姑娘聞此,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只聽燕子道:“你這小哥當真有趣,河水就是河水,它又是誰家的哩。只是咱們三人在這浣洗衣物,你又在咱們下遊喝水,怕是有些不乾淨。頓了頓,指著河水上遊道:“你要喝水,就……就到那喝罷。”那陳王兩姑娘更是嘻嘻的笑個不停。
黃休聞此,不覺大窘,左手撓頭,尷尬的笑道:“三位姑娘見笑了,我……我也真是木瓜腦袋,竟沒明白燕子姑娘一番好心,就……就此會錯了意。”說著走過她三人身旁,在河水上遊彎下腰來,捧著清涼的清水就口而飲。
喝完不住的讚口道:“這水就口清涼,飲來更是沁人心脾。伴著遠處青山隱隱,近處錯落有致的青瓦小院,像是一幅水墨畫兒,這裡當真是鍾靈毓秀的好地方,敢問三位姑娘,不知貴地如何稱呼?”
那陳家姑娘見這裝扮普通的少年談吐不凡,其文縐縐的一番稱讚直聽著她三人心下歡喜,便道:“敢問公子名諱?咱這是萊州府,雲峰山南麓的卉香鎮子,你來這兒,可是要去山上欣賞月季花的麽?”
黃休一聽這裡是萊州府境內,不禁喜出望外的道:“這……這裡是萊州府?終……終於是到了。”說話間臉上洋溢起笑容,這笑容發自內腑,否則可不會笑的這麽歡喜。
燕子卻輕嗔薄怒的道:“你這小哥,沒聽見我陳家姐姐在問你姓名麽,幹嘛只顧著傻笑而不自報家門?”
黃休笑著道:“我可沒在傻笑。”
燕子一撇嘴道:“就是傻笑!”
黃休見辯無可辯,隻得苦笑一下,鄭重的道:“三位姑娘這廂有禮,失禮之處還望包涵。我……我叫黃休,汴梁人士,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就……就是要來咱這萊州府,現下總……總算是到了。”
那陳家姑娘問道:“原來是黃公子,黃公子此來難道不是來賞花的?”
黃休道:“花兒,草兒什麽的,什麽地方都能看,我這番千裡迢迢,跋山涉水,自不是來看花兒草兒的,之所以來這萊州府,是……”還未說完,便被燕子打斷話茬。
只見燕子秀眉微蹙,輕嗔道:“哼,你這小哥當真沒有見識,旁地方的花兒,也能和咱雲峰山上的月季花比麽?要知道,每年四月間,咱這兒各色各樣兒的月季花盛開綻放。有紅色,白色,粉色,紫色,橙色,黃色……總之是什麽顏色的都有。那花兒的樣式更有馬蹄角,琉璃瓶兒,雀巢壺,黃金缽……光那名貴的品種數都數不完,什麽綠雲,藍絲帶,馬戲子,白日夢,叢中笑,大菊黃,芙蓉芍,琥珀皇后,金鳳凰……那可是應有盡有是不是?哼,每年不遠千裡到咱這山上賞花的王孫公子,不知有多少哩?難道這些你都知道嗎?”
黃休萬料不到,自己無意間說的一句話,竟惹得這燕子姑娘這般火氣,隻怔怔的望著燕子,聽她侃侃說來。倒像是他是個毫無見識的鄉野小子了。只是在這喜怒現於顏色的燕子跟前,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王家姑娘也撂下衣物,說道:“黃公子,月季花品種成千上萬,顏色各異,花香誘人,花期更是要比尋常花兒長得多。那些文人墨客更是對其青睞有加,還做過好些詩文……”
話音未落,只聽燕子道:“對對,王家姐姐,你給他念念那詩,好教他長長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