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賦大笑著道:“妙極,妙極,那狗官平日裡清涼美酒怕是喝膩了,妙手兄你這熱乎兒甘露來給他換換口味,豈不妙哉?”
程妙手也會心的笑了一笑,道:“彭二兄弟,你所料不錯。我解開腰帶,一泡尿給他來了個‘醍醐灌頂’,嘿嘿。我那仇人被那熱乎兒尿給澆的悠悠轉醒,睜開眼來,一見是我,眼光中登時一驚。
他人被裝在麻袋裡,身子更是半分也動彈不得,隻顫聲的道:‘小……小弟,你……你沒死?’我冷笑著道:‘姐夫,我沒死,你很意外罷?’說著拿著那把明晃晃的匕刃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只見我那仇人狡辯道:‘不,不,我……我見你還活著,意外倒是也有些意外,心……心裡卻不知有多歡喜。幾年前,我和嶽父大人約好了要辭官回鄉的,不料……不料回到莊上,不知哪個心狠手辣的賊人謀財害命,更將程……程氏一家子給滅了滿門。’說著黯然神傷起來。
我那仇人頓了頓又道:‘後……後來我想,要報此大仇,須得做官不可,只有動用官府,才能尋得見仇人是不是?哼,一旦尋到仇人,我……我就他其繩之以法,緝拿歸案,給咱一家報仇雪恨。’
我強忍怒氣,道:‘姐夫,那這些年你明察暗訪,可尋到那賊人了?’
我那仇人一時語塞,待見我手中的匕刃不住的左搖右晃,青光耀眼,又急著道:‘快……快查到了,好……好像是沂州府清涼寨的鬼頭二當家的,當……當年帶了寨中一眾人謀財害命,這……這些日子我正欲備齊人馬,將那夥兒賊人剿了,為……為咱程家報仇雪恨!’
我嘴角冷笑一下,道:‘姐夫,你這混淆黑白,栽贓嫁禍的本事倒也不小。哼,你自己說過的話,可都還記得罷?沒留活口罷,走漏了一個你這銀子可別想拿到。’
我那仇人聞此猶如五雷轟頂,臉上的肌肉抽動不止,嘶啞著嗓子顫聲道:‘那……那晚你……你見到我了?’
我說道:‘哼,想不到罷?那日你在夥房裡除下面罩,我就藏在你三尺旁的灶底下,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這些年來夜夜都能夢見。你這衣冠禽獸,枉你讀了一肚子聖賢書,竟能狠下心來,將於你有大恩的一家殺得雞犬不留!’
我那仇人立馬痛哭著哀求道:‘小……小弟,我……我也是沒法子呀,那年我進京考試,不料被嶽丈一家看中……”
話未說完,我哼哼的道:‘那嶽丈是嶽丈,我程家這嶽丈就是豬,就是狗是不是?’
我那仇人更是苦苦哀求,道:“他……對們對我威逼利誘,我一時也……也被豬油蒙了心,竟鬼使神差的答應了。’
我瞧他做人遠沒他平時口中說的那般有骨氣,不禁來氣,一刀子扎在他的大腿上,登時鮮血長流,他吃痛不住,又見我一臉怒氣,更是向我哀求不止。
此時我早已怒不可遏,大喝道:‘你要享你的榮華富貴,就享你的榮華富貴好了,為……為何竟要趕盡殺絕?我爹爹曾和你說起過,你要是想過你那富貴日子,一條道兒走到黑,就走好了。咱們一家就當和你誰也沒遇上誰,從此陌路。’說完我想起了已慘死的一家人,悲從中來,提起匕首又向他腿上扎了一刀。
他痛的更是大叫不止,眼淚、鼻涕更是橫流面門,哭求道:‘小弟,我……我這仕途全要仰仗他們一家,日後要是走漏了風聲,讓他一家知道我先前早已有過家室。今後仕途前功盡棄那也罷了,
搞……搞不好更會丟了性命,你……你知道的,我……我這一路走到現在,歷經多少磨難,好不容易能出人頭地,可……可不能有一絲閃失。’ 我越聽越氣,忍不住破口大罵道:‘哼,你……你的仕途有望,你的性命悠天,難道我程家一十七口子就是枯木野草,為了你仕途上不容一點兒閃失,都得為你送命?’說完一刀扎在他胸口上。”
彭賦拍手稱快道:“妙手兄,殺得好,這狗官罪惡滔天,就……就是這麽一刀殺了他,不免便宜了他。”
程妙手道:“我自然沒一刀要了他的命,不教他多受些苦楚,又怎泄得了我這心頭之恨?那晚我如狂如癲,大哭大笑,匕首一刀刀的在那仇人身上劃過,深入寸許,好教他多受痛楚,卻又不立即送命,在他淒慘嚎叫聲中,我足足……足足劃了他一百七十刀。最後在他奄奄一息之際,一刀子捅在他心窩子上,便斃了他性命。”
程妙手面露猙獰,嘴角不時翹起,想是現在回憶起來,仍是大快其心。
黃休聞此慘無人道的凌辱,心中一凜,隻覺背脊上冷汗滲出,直浸濕了衣衫,心想:“就算你對他當真恨之入骨,又何必有失人倫?”突然想到他一會兒也要取了自己性命,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
彭辭問道:“這人心術不正,有此下場也算惡有惡報,不……不知他在咱這曲阜城裡官居何位,又是姓甚名誰?”程妙手道:“他原先名字叫作畢有才,改名換姓後是袁仕豪,那年在這曲阜城裡做知州。”彭辭驚呼道:“袁知州,袁大人?怎……怎麽會是他?”
黃休見彭辭一臉疑惑之狀,雖身陷絕境,卻也忍不住的問道:“怎麽,不該是他?”
彭辭對黃休視而不見,像是自言自語的道:“袁大人他……他官聲不壞。嘿,何止是‘不壞’?幾可是當官兒楷模了,據說其在官場上不諂媚,不倨傲,深得民心。想……想不到那賊人居然會是他?幾年前,袁大人無緣無故失蹤,有人說是被一些贓官暗地裡給做掉了,耽誤了他們升官發財,便一不做二不休。原……原來卻是出自咱‘聖下四傑’手筆,嘿嘿,想不到,當真是想不到。”說完更是得意的嘿嘿乾笑幾聲。
程妙手道:“沽名釣譽,他這表面上一套,背地裡又是一套的,最是可惡。前年,我憑著十歲前讀的那些學問,走進省試考場,居然一舉奪魁,中了會元。敢情那些拿著書本,搖頭晃腦的竟都是在虛張聲勢,瞧他們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樣子,肚子裡裝著怎樣的壞水,又有誰知道?說著向黃休撇上一眼,像是意有所指。
黃休見程妙手面色不善,反唇相譏道:“你在一個賊殺的讀書人身上栽了跟頭,便恨透了天底下所有的讀書人是不是?哼,你這矯枉過正,是非不明,善惡不分,我……我倒有些可憐你哩。”
只聽程妙手薄怒道:“你轉瞬間便身首異處,小命都捏在我手裡,有什麽資格可憐我?”
黃休道:“你聖賢書裝了一肚子,卻都是些狗糞!哼,行屍苟活,今後即便教你再活六十年,又有什麽用?”
但見程妙手額下一副遠山淡眉,漸漸向眉心蹙緊,冷冷的道:“你死到臨頭,嘴還這麽硬,你要知道教一個人‘死’,也是有很多方法的。”說著瞧向手中的刀刃。
黃休見程妙手面帶狠色,鼻中隻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給他來了個不理不睬。
彭辭道:“妙手兄,我瞧這小子嘴硬是嘴硬一些,不過心腸卻還不壞。嘿嘿,一個將死之人,死應該是不怕了,不過等死的滋味不知好手不好受。咱們教他等死等到天亮,天一亮就給他個痛快好不好?”
程妙手道:“哼,他心腸是好是壞,難道在他臉上寫著麽?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況,現在心腸好,保不齊日後便會變壞。”頓了頓又道:“不……不過你那‘等死’的滋味不好受,我覺得是言之有理,那……那便給他幾個時辰去等死。”
黃休當真體會到了“等死”的滋味兒有多難挨,在這五丈見方的夫子廟裡,坐立不定,身下雖有蒲團,坐著卻猶如針氈。
一會兒瞧瞧窗戶外的夜色,但見外面星月無光,就如被面罩蒙蔽了雙眼,什麽也瞧不見,心下不免惴惴;一會兒又瞧瞧那夫子塑像,突然感歎,“百無一用是書生”,秀才遇到了兵,光講道理又有何用?“之乎者也”的那一套又如何能擋得了一刀一槍?
終於,漫漫長夜不管你是願不願意結束,它還是結束了,熹微的曙光現於東方,黃休站起身來,長籲了一口氣,一夜的胡思亂想在臨死前倒也坦然了,他如釋重負的道:“你三位的‘好意’我是受教了,這一夜果……果真過的不輕松。”說完便哈哈一笑,像是為他自己要上那黃泉路而壯壯膽兒。
程妙手道:“昨日晌午你要請我喝杯酒,不料這杯酒沒喝成,今兒咱就要陰陽殊途了。不過不要緊,我還是領你的情,在你死後,定會給你祭奠上一杯酒。”說著手持匕首朝黃休走去。
黃休隻哼了一聲,扭過頭去,程妙手持凶器走來,他更是視而不見,一個人要是看開了生死,“死”,又有什麽可怕的?只見那匕刃一寸寸逼近,不知是廟外那寒風,還是匕首本身就寒氣逼人,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黃休隻覺脖頸中微感涼意,便就此閉上眼睛。
過了半晌,只聽程妙手一聲大喝,跟著錚的一聲,像是匕首掉落地上。黃休一時不明所以,睜開眼來,見程妙手左手握著右手虎口,驚詫的望向窗外,待低頭一看,匕首旁散落著一枚金錢鏢。跟著廟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進來了一個背負長劍的中年道士。
黃休透過淡淡的燭光,瞧清了這人正是前日在狀元酒樓與之並桌喝酒的道士,他以一柄長劍,出劍削杯,手法之快,真令人匪夷所思。就連剛巧坐在他對面,與之一起喝酒的自己,也沒看清這道士究竟何時出的劍,又如何削去他背後那人的酒杯。不說別的,就那手聽聲辨位,劍法拿捏之準的本事,便教人歎為觀止。
黃休一見這中年道士,像是見到救星一般,精神為之一振,叫道:“道……道長,是我!你我曾萍水相逢,就……就在前日那狀元酒樓裡,你……你還記得罷?我……我叫黃休,汴梁人士,今年十七,近來走於路途,這二月來到曲阜,恰巧適逢那祭孔大典。不料,期間為人不慎,露了錢財,這三人財迷心竅,謀財倒也罷了,更要害人性命。”
他自幼讀書,嘴上的功夫倒也利落,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由分說的將自己的事情和盤托出,盼能和這道士拉近關系,救得他一條性命。
黃休話音甫畢,那道士向其擺了擺手,再轉首向程妙手道:“瞧你文質彬彬,心腸倒是狠辣,今日怕是我要替天行道了。”說到“替天行道”四個字時,更是言辭嚴峻,再看這道士一臉正氣,程妙手與彭氏二人不禁望而生畏,心裡打了退堂鼓。
他三人心下雖然害怕,互望了一眼,便心領神會的散開,將那道士圍在垓中,形成合圍之勢,看來像是要孤注一擲,倚多為勝。
彭辭那小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轉,更是恐嚇道:“你是哪座道觀裡的野道士,快報上名來,我瞧你還是莫管閑事的好,為他人強出頭,丟了性命豈不冤枉?咱們‘聖下四傑’既然敢乾這殺人越貨的買賣,手裡沒點兒真本事那還了得?識相的就給我快快的走罷。哼,待會兒我們那莊老大回來,怕是你想走也由不得你了。”說著又向程彭二人使了個眼色。
那道士正眼也沒向他三人瞧上一眼,淡淡的道:“怎麽,你這三人還想比劃比劃?”說著探出右手,隔空抓向程妙手掉在地上的匕首。說也奇怪,那匕首竟突然跳了起來,莫名其妙的飛到這道士手中。
接著只聽“錚”的一聲,精鋼所鑄的匕刃,便從中一分為二,那刃頭又“噔”的一聲,掉在地上。
這一手功夫外顯,直教他三人驚的駭然,心想那莊咬金力氣雖然不小,但要如眼前這道士這般,以一雙肉掌,便削金段玉,卻又遠遠的不能了。
彭氏二人更是不由分說膝蓋酸軟,跪了下來,央求道:“道……道爺饒命,咱……咱們有眼不識泰山,語言衝撞了你,還……還望道爺你大人有大量,不和我等一般見識。”之後只聽“蓬,蓬”聲不絕,他二人不住磕頭,擲地有聲。
程妙手見這道士武功了得,料想即便那莊咬金回來,他四人也遠不是其敵手,想著今日一敗塗地,將性命丟在了這夫子廟中,不禁面如死灰,怔怔的呆在當下。
但他卻也頗有骨氣,並未像彭氏二人那般跪地求饒。不知是他真有氣節,寧肯丟了性命也不肯卑微討饒;還是他料想央求討饒也是無用,倒不如死的凜然不懼的好。
黃休卻早已眉花眼笑的合不攏嘴,禁不住的喝彩道:“道長,好……好本事。”
那道士走到彭氏二人身前,罵道:“瞧你二人長得賊眉鼠眼,便不像好人。哼,沒想到做賊人竟也沒半點兒骨氣。”說著一腳將他二人掀翻在地。
彭賦跟著爬將起來,栗栗顫抖道:“是,是,我二人沒……沒骨氣。不……不過我二人平日裡坑蒙拐騙倒……倒是有的,可時至今日,手裡可從沒沾過一人鮮血。這……這次鬼迷心竅還是聽了這人的主意,說是好不容易遇到個肥羊,看……看能不能再撈些油水。可沒想過他……他要殺人滅口。”說著指向了程妙手。
程妙手見彭賦將一切禍事都推到自己頭上,不免來氣,他來到彭賦跟前,居高臨下,口中啐了一口吐沫,只聽“呸”的一聲,那口吐沫正中彭賦眉心,卻是一句話也沒再說。
彭辭卻叫嚷著朝程妙手道:“你……你買凶殺人的勾當沒少乾,咱……咱兄弟二人可沒像你這麽殺人如麻。我二人不過騙騙他人銀子,雖也謀了些銀子,心裡卻隻道時有趣,尋些開心而已。”說著眼角瞥向那道士,不知這話是說向程妙手,還是有意說給那道士聽了。
那道士問道:“你二人當真從沒殺過人?”
彭賦搶著道:“道爺明鑒,我兄弟二人發誓,之前從未殺過一人,今後更加不會了。今日如違此誓言,教咱兄弟二人再落到這道爺你手中,像那匕首一樣,身子一分為二,慘不可言。”
這彭賦倒也機靈,那道士隻問他二人是否殺過人,他非但答了之前從未殺過人,更發了一個今後也不會殺人的誓言,如此一來,是不是就容易從這道人手中撿回一條性命?
程妙手依舊不發一言,隻哼了一聲,瞧也沒瞧彭賦一眼,不過即便不瞧,也知必是一副卑微諂媚之態。那道士頓了一頓,若有所思,突然一手抽出背後長劍,朝向彭氏二人臉上,“唰唰”一陣舞動。
隻嚇得他二人立馬便會斃命般嚎叫:“道長,饒……饒命。”之後又聽到“唰”的一聲,那道士已還劍入鞘。待再看彭氏二人時,他二人臉上已多了些血痕,再仔細一看,他二人左右面頰上,被那劍尖劃出了“騙子”二字,傷口深入毫許,日後即便傷口愈合,這兩字怕是也會永留面頰了。
只聽那道士道:“有這記號, 你二人可不會再騙人了罷?”說話間哈哈一笑。
彭氏二人隻覺臉上一陣生疼,互望著對方,但見對方臉上鮮血淋淋,他二人本就是雙胞兄弟,模樣相差不大,看著對方臉頰就如同看著自己一樣。
他二人心中有所怨氣卻也不敢向那道人發作,隻得悻悻的道:“多……多謝道長饒命,我兄弟二人定會痛改前非,從此安分守己,再……再也不以騙人來討生活了。”說著他二人互相扶持著朝廟門退去,出得廟門,更是慌慌張張的一溜煙跑了。
那道士轉首向程妙手道:“他二人既未犯下害人性命的惡行,貧道便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你作惡多端,卻容你不得。”說著慢慢抬手,舉起右掌,像是要往程妙手腦袋上擊去。只見程妙手慢慢閉上眼睛,一副凜然不懼的神態,像是在閉目待死。
在這緊要關頭,黃休卻開了口,道:“道長,我……我瞧他這人自幼遭逢大難,孤苦伶仃,本就可憐。他雖殺過人,殺得卻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於天下百姓也算是件好事。至於他那偷雞摸狗伎倆,這次給他些教訓,日後必能有所收斂。”
程妙手萬料不到黃休竟會為自己說情,心裡拿不準他葫蘆裡究竟賣著什麽藥,難道是嫌自己死的太便宜了,要教他死前也多受些苦楚?隻哼了一聲,神情漠然,顯然沒有要向黃休道謝的意思。
黃休卻也不以為忤,接著道:“昨晚聽你說來,你爹爹他為人忠厚,他若是知道你今日空有一肚子學問,卻又步你那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