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應有的道理。”
清冷的月光下,對岸的少年緩緩說出了這句話。雖然兩人隔了一條小河,李元並看不清他的樣貌,但能感受到他那不俗的氣勢。少年的聲音並不響亮,語調語速反而很輕柔和緩,但並不使人感到親近,反而像是有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
一時間安靜下來,李元並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位突然出現的少年。而少年顯然也不著急繼續說下去,在李元的注視下竟蹲了下來,看向河中央。或許他是在看河中的月亮,今夜的月亮的確值得一賞,亮如銀鏡,圓若玉盤。
就在三人沉默之際,少年身後的密林中冷箭突發。李元也是反應極快,“小心”二字幾乎到了嘴邊,卻看見河對岸的少年只是歪了歪頭,便輕易躲過,同時抬起右手落在肩頭,分毫不差地夾住一枚飛鏢的尾部。整個過程中他沒有移動一步,甚至也沒有回頭。
果真是位高手!
李元在他露面之時便大概有了猜測,兼之方才所見的林中吊的傷勢,便大概猜到他的實力不俗。此時再看,恐怕他只差一步便是宗師高手了。
少年似乎並不在意身後有人偷襲,隨手將飛鏢擲到河中。隨後他站起身,腳尖輕點河面,飛躍數丈寬的河面也隻落了兩次腳,輕功造詣也是不俗。
李元終於看清了他的樣貌。他的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眼神中透露著憂鬱,但一眼就被李元看出是裝的,只是不明白為什麽要假裝憂鬱,而且也裝的很假。但他的其他情緒全被這淡淡的憂鬱遮掩,李元便也只能看出這假裝的憂鬱。他的鼻子算不上好看,稍微有些大了,只是放在眼睛下嘴巴上卻顯得很和諧,他的鼻子就應該長這樣。整個人看起來很乾淨利落,只是背後的那把紙傘有些秀氣,傘柄上掛著鏤空花球香囊,如此女孩子氣的玩意想來應該是他的姐妹或是伴侶相贈吧。
“閣下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閣下一開口便問在下的姓名,不覺得有些唐突嗎?”青年沒有回答李元的疑問,反而含有教訓意味地反問他。
雖然少年的口氣令李元反感,但聽他這麽一說,竟真覺得自己是唐突了些。好在他反應過來,道歉的話硬生生又咽回肚裡。少年也不說話了,兩個人就盯著對方看。李元覺得他是故意的,明明想要和自己交談,他主動渡河便是明證,只是他想在談話中佔據主動,就寧肯硬生生地把話頭掐斷也不回答自己的問題。
“實在抱歉,是我們唐突了。”大概是見氣氛尷尬,沒想到林清許竟主動道歉了,這反而讓李元感到很不好意思。
“你父親說你驕傲,你母親說你謙遜,現如今看來還是你父親看人準些。”少年沒有理會林清許,直勾勾地盯著李元看。
李元拉過林清許的手臂,將她拉到自己身後,對於對方不理不睬她的模樣,他有些憤怒。
“錯不在她,她的道歉毫無根據,我不會接受。”少年似乎能看穿李元的心思,不等他開口,先一步回答了他。
“這沒有道理。”李元有些激動。
“這很有道理,”少年頓了頓,“應有的道理。”
李元沉默了,少年也沉默了。
兩人的初次交談並不美好,衝突顯然是少年自找的。他們雙方一個不肯低頭,一個不肯放過,局勢自然僵住了。
咻!
飛鏢越過了河,暗中之人的腕力不一般,如果是箭還說得過去,這飛鏢可不能搭在弓上。
少年沒有躲閃,李元也沒有躲閃。飛鏢從他耳邊呼嘯而過,風刮在耳朵上有些痛意。 “他什麽意思?”李元皺著眉問道。少年笑了笑,沒有回答。
咻!
接二連三的偷襲終於讓少年有些惱怒了,他當即轉身向對岸飛去,三兩步就越過河面,一頭鑽進那黑漆麻烏的樹林裡。李元追趕不及,踏進樹林時已找不著他的蹤影。林清許依舊慢他半步,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李元一手握劍,一手舉起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樹上的飛鏢一半落在陰影中,一**露在月光下。清輝照耀處,寒光爍爍,黑暗掩藏處,殺氣凜然。埋伏在樹林中投冷鏢的人實力應該不低,不知道那少年能否應付。不過李元轉念一想,他畢竟有著接近宗師的實力,定然不會有問題。
啪嗒!
有什麽被鋒利無比的劍刃劃斷,李元彎腰在地上摸了一把,原來是一根線。細細的線卻很堅韌,李元用力一扯,插在樹上的飛鏢掉下一把,又插進了泥裡。
李元又揮了幾下劍,果不其然,還有數根細絲被掛在空中。林清許則扯了扯另一頭的細絲,發現扯不動它,然後拉著李元順著細絲找到了它的尾端。那是一根粗大的樹乾,它被人從中間掏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洞,一個鐵盒子就嵌在其中,瞧不出是做什麽的。直到林清許將一枚飛鏢拉過來,李元才恍然大悟,原來它就是發射飛鏢的“人”。
“李元兄,在下送你的驚喜可還滿意?”少年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傳來,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他在。
李元此時已完全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從最早那五枚飛鏢射在樹上時,他就已經落入了那少年的圈套。少年方才絕不是被飛鏢偷襲給惹惱了,而是故意為之,目的便是將自己和清許引到樹林裡。
咻——叮!
飛鏢被他用劍擋掉,看來向竟筆直地對準了他的咽喉處,這是真想殺他。
李元一顆心沉了下去,眼睛眯成一條縫,牽著林清許的手低聲道:“附近恐怕全是陷阱,此人顯然有備而來,千萬小心。”
少年的笛聲突然響起,只是聽曲子的人心不平靜,再美的曲子也只有一個嘈雜可以概括評價。
一抹寒光劃破黑暗,聲響完全被笛聲蓋住,若不是來向正對著李元,他根本來不及反應。這一鏢算是提醒,隨後而來的數枚飛鏢則再不留情。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於耳,李元防范著正面,林清許則注意著他的身後。兩人默契十足,輕易化解這一波的飛鏢偷襲。
笛音中斷,謝少年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實不相瞞,我於一日前抵達此處後就著手準備這些陷阱了,林中藏著的飛鏢少說也有百枚,此時看來這些小玩意還並不能對你們造成威脅,我也就不用了。還請兩位繼續向前走,我在前方等著你們。”
李元剛抬腳,林清許拽住他的衣角,搖著頭示意他不要向前。
“我知道你的擔憂,”李元拍了拍她的小手,並不打算放棄,“但我不能在此時逃跑,無論他準備了多少陰謀陷阱,你我聯手又何必懼他。”
“既然你執意要去,便一起去吧。”林清許答應了他。
兩人向前追去,剛走不久,兩人正前方突然落下一根被削得圓整的木柱子,同時左右兩邊也飛來兩根同樣的柱子。李元倉促之下甩掉了火折子,兩隻手握住劍鞘將其橫在身前想要卡住兩側撞來的柱子,雙臂發力試圖頂住正前那一根。柱子前端被斜著削出一個坡度,端面也被細細打磨過,兩側的木頭前高後低,前方的則是上高下低,三根柱子剛一接觸到劍鞘就改變了方向。前方的柱子上翹,尖端直直向李元下巴戳去,兩側的柱子尾動頭不動,成剪狀轉動,欲將李元和林清許夾在其中。
李元仰頭險險躲過前方的柱子,松開劍鞘的雙手狠狠拍在兩側的柱子上,元氣瘋狂湧入雙臂,雖然阻擋了一瞬,但柱子卻從以前端為心的轉動變作以中間綁著吊繩處為心的轉動,前端被李元用掌推向外,尾端便更加快速向內夾。
好在林清許反應迅速,她躍起一劍斬斷了吊起它們的麻繩,三根柱子齊齊落在地上,這才解了危機。
李元撿起斜插在地上的劍,火折子已經滅了,地上的樹葉還很潮濕,進了水便不能用了。
李元與林清許繼續向前走,黑暗的樹叢間也不知方向是否還正確,小心翼翼卻越走越快,直到一聲尖銳的衝透雲霄的笛音響起,從低矮的灌木叢中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停下了腳步。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他隱約間看到了幾雙猩紅的雙眼。
是狼,一群狼,好大一群狼!
獨虎易殺,群狼難活。李元毫不猶豫,轉身拉著林清許就跑,可惜為時已晚,狼群已成合圍之勢。
群狼整齊劃一地伸出舌頭舔著嘴唇,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喘息聲,為首的狼王仰天對月長嘯,宣布著進攻的開始。
李元提劍迎上飛撲而來的野狼,上撩下刺,橫掃豎劈,群狼前赴後繼,卻無法咬他一口。又解決掉一頭從樹上跳下的野狼,劍刺入腹中半寸,稍一用力便劃開了它的肚子,鮮血潑灑在李元的臉和身上,發出腥臭難聞的氣味,他乾嘔兩下,幾乎使他將晚上才吃下去的兔子肉都嘔出來。
狼群並不會覺得鮮血氣味難聞,反而覺得它是世上最美好的氣味,因為它代表著飽餐一頓。滿地的狼屍和鮮血無一不在刺激著它們的神經,它們悍不畏死,一個接一個地撲咬過去。
“李元兄不妨將它們往西南方向帶走,在下有辦法解決它們。”少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不遠的樹枝上,話未說完便吸引走了一小部分狼群。
李元不敢再信他,他從一開始就在設計欺騙自己,誰知道這句話是否也是一場騙局。西南方向一定有他布置好的陷阱,自己若是帶著狼群過去,彼時他再設計讓自己中招,那自己必定會成為狼群口中糧,腹中餐。
可是狼群實在太多了,難不成滿山林中的狼全部齊聚在此?如此殺下去也不是辦法,雖然他自信可以堅持,但實在不願讓林清許一直陷在這樣的危險中。他心中一面不停咒罵著少年,另一面又在說他的好話,希望他這一次說的話是真的,一把拉過林清許,準備往西南方向衝殺過去。
少年大概是見他遲遲未有動作,竟從樹枝上跳下,雙掌上托精準打在他身前那頭狼的下顎,一擊斃命。他又化掌為拳,一左一右夾擊下一頭狼的腦袋,也是一擊斃命。他或拳或掌,膝肘同用,短短數分鍾便殺了十頭狼,無一不是震碎它們的頭骨,一滴血也未沾。他正抓著一頭狼的頭顱,用力一擰便將其擰轉一百八十度,死的不能再死了,趁著間隙對李元喊道:“你不信我沒關系,我一人也能將狼群引走,此次救你一命,日後再讓你償還。”
李元眼睜睜瞧見他赤手空拳衝向遠處的狼王,一拳一肘便將其輕易擊斃,隨後拖著狼王的屍體往西南方向逃竄。
狼群果真追了上去,對滿身鮮血的李元和林清許視若無睹。
“李元哥哥,我們快追上去,他一人應付不來這麽多狼的。”林清許總是如此。
雖然是他害自己陷入狼群的圍攻之中,但他也為了救自己而陷入狼群的追殺,實在想不通他這麽做的緣由。但李元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陷入陷阱而無動於衷。
可是他與林清許緊趕慢趕終究還是沒有追上。就在他們還在埋頭追趕時,遠處的樹林突然倒塌了一大片,轟隆隆的聲音聽的他們心驚膽戰。待他們到時只看到無數的狼屍被倒下的大樹砸的血肉模糊,空氣中的血腥氣濃鬱的讓人窒息,少年正坐在盡頭倒下的大樹乾上,渾身上下依舊乾淨如初,滴血未沾,笛子放在嘴邊準備吹奏。
李元看見他嘴角微微上揚便迅速落下,優美的笛聲緩緩流淌過他的心間,安撫著他興奮的情緒。
鐺!
笛聲中斷,李元的劍落在他的眼前。
“你只有七品?”
“與宗師差不太多。”
李元收了劍,他則穩穩接住被挑飛的笛子,“在下謝朗,尚未取字。”
夜已深了,李元和名為謝朗的少年選了一處靠近小河的乾淨地方休息。李元燃起篝火,謝朗則又捉來幾隻野兔。
李元撕下一隻兔腿給了林清許,至於謝朗,他若是想吃就自己再去烤一隻便是。
“我說你們兩個也太過分了吧,我剛剛救了你們的命,現在一口吃的也不給。”謝朗嘟囔著, 伸手要搶李元手中的半截兔身子。
李元自然不肯松手,可還是被他搶去一半,“明明是你將我們引到狼群之中,想要將我們置之死地的吧,再者說了,你救或不救有什麽關系,我們本來也不需要你救。區區幾頭野狼,我還沒放在眼裡。”
“你是沒放在眼裡,你眼裡只有林姑娘和手中的兔子肉。”謝朗表現的頗為無賴,三兩下將兔子肉吃乾抹淨,骨頭都不肯放過,扔到嘴裡嚼碎後再吐出來,“你別這樣看著我,我可是一天都沒吃過飯了。你們落入狼群之中可不是我的錯,分明是你們自己走錯了方向。”
“有什麽區別?”李元不滿意他的辯解。
“行吧,沒什麽區別。”謝朗也知道他的解釋十分無力。
李元後半夜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等他醒來時,天邊已經有了一絲光亮,夜晚正悄悄地退下。
謝朗熄滅了篝火,迎著朝陽舒展舒展身體,背對著李元說道:“我先走了,幫你帶走一些敵人,不用謝我,下次相見好好請我吃頓飯喝頓酒就行。”
“你什麽意思?”李元不解。
他揮了揮手,沒有半分不舍,徑直向東方走去。在朝陽下,他突然舉起了手,手中握著一把長劍,他的聲音遠遠傳來,“你的劍先借我用用,來日必還。”
李元這才發現身邊的劍沒了,只剩下爺爺交給他的那柄定風波安靜地躺在地上。他想要站起身,卻發現渾身無力,根本無法動彈。
“謝——朗——”
人已遠去,但一定能聽見他憤怒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