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昭行又看了一眼腰間掛著的香囊。看見那幾簇和狗尾巴草一模一樣的菊花他就忍不住想笑,好在當晚從懷瑾手中接過來時問了她一句,要不然他真以為是幾株狗尾巴草在迎風搖曳。
小七也在家中安穩住下了,父親母親都很喜歡她。也是,像她這樣聰明伶俐又乖巧可愛的小姑娘,沒有人會不喜歡的。為了打消莫家帶走她的念頭,父親還與莫永忠元帥在宮中爭吵了小半個時辰。從此以後,她可以安心在陳府住下了,剩下的就是治好她玉羨手的傷,不過這事急不得,等他此行結束後回家再解決也不遲。
出門前一天,父親交給他一枚玉佩,隻說時機到了,他自然知曉其中意義,別的再未有提及。玉佩就被他收好掛在胸前。臨走前,父親看樣子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也沒有說出口。不過大門關上後,他並未直接出發,只不過多停留了兩息,回頭多看了幾眼家門,他隱隱約約聽見了門內傳來“陛下”、“黃柏”、“李元”等名字。
他們是什麽意思?
“兄長,要變天了,咱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吧。”陳懷瑜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打斷了陳昭行的回憶。
四月中旬的天氣已有了熱意,再加上今日天陰,整個天似乎要挨著大地了,壓得人喘不過氣。空中已經飄落下滴滴細雨,陳昭行記得距離最近的嶼嶺城還有一百四十多裡路,怎麽樣也來不及在雨勢變大前進城躲雨。落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涼地,他也沒有了辦法。
杜好鐵從人群中走出來,向偏西的方向指了過去,說:“俺們杜家村就在那邊,大概四十裡地,來得及。”
“太好了,趁雨還沒下大,我們快點走吧。”陳懷瑜道。
陳昭行點頭,由杜好鐵帶領眾人往西邊疾馳而去。
天越發低沉了,半個時辰後,雷聲密集響徹雲霄。這一場雨醞釀得足夠久,嘩啦嘩啦的大雨如同無窮無盡一般瓢潑而下,絲毫不留情面,將陳昭行一行人全部澆了個身心俱涼。
杜好鐵在他們杜家村也算是個人物,一進村便被人認出來。那中年男人熱情地喊著“好鐵!好鐵!快,快進屋裡來。”
杜好鐵有些害羞,小聲說道:“這是俺爹,俺們家就住在村口。”
既然是自己家,他便不客氣,帶著眾人一擁而進。一眨眼,堂屋裡就塞滿了人。杜父滿臉笑容地迎他們進裡屋,還讓自己的老妻去燒鍋熱水給他們喝。陳懷瑜打了個噴嚏,被陳昭行催促換了身乾衣服。
“公子不妨先洗個熱水澡,我燒了兩大鍋,夠用。”杜母眉眼含笑,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許多皺紋,但並不顯老,看得出來她年輕時也是位美人。陳懷瑜欣然接受,便叫兩個人去抬了半桶,進裡屋去洗澡了。
陳昭行朝屋外望了一眼。
雨依舊很大,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兩條灰白色的小犬臥伏在樓梯下簡陋的窩裡,一動不動的模樣很是憂鬱,幾隻小鴨子也不敢從木板子做的簷下探出腦袋,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落下,砸在腦袋上可不得了。木門嘎吱嘎吱響著,一陣陣風強勁有力地拍打在它的身上,穿過過道時發出嗚嗚之音。
“希望今晚能停,”陳昭行自言自語,“不能再耽擱了。”
“公子放心,這雨說下就下,說停就停,咱們這從沒有連下兩天雨的日子。”杜母聽見了他的嘀咕。
“嗯……”陳昭行收回了心神,蘭從房梁上跳下,落在他的肩上,
吱吱叫喚。 杜母驚訝道:“呀,哪來的猴子?”
陳昭行解釋道:“它叫蘭,蘭花的蘭。”
“原來是公子養的,我還以為是外面跑進屋裡躲雨的野猴子。”杜母伸手去摸蘭,不料一向親近人的蘭突然伸出爪子擋開了她的手,還朝她齜牙咧嘴,表情凶狠。
它生氣了。陳昭行大抵知道它生氣的原因,屋裡沒有酒,也可能是它沒有找到。自從在東門酒飲了一回酒後,蘭就愛上了酒,一日不飲就會吱吱吱地叫喚個不停。偏偏這家夥的酒量又不行,稍微烈一點的,它隻一口便酩酊爛醉,非得睡個半天才能醒。
陳昭行很生氣,對於它這種私自偷喝別人家酒的行徑很不滿。偷酒偷酒,與偷相關,就不該是它的作為。而且在沒有找到酒後還將脾氣發在主人家身上,它這次的行為實在是太惡劣了,必須要好好教育一下。他狠狠地敲了蘭的腦袋,它不以為意,依舊吱吱地想要討酒喝。陳昭行隻好露了點殺意出來,它頓時停止了叫喚,兩隻小眼賊兮兮地打轉。
陳昭行沒有殺過人,但他的殺意很盛。一般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只有殺多了人,才能培養出駭人的殺意,有許多江湖高手或是將軍為了培養強大的殺意,一生不知殺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可他的殺意是模仿出來的,模仿的是他的師父趙遵的殺意。他不知道師父當年有過怎樣的經歷,師父也從未提起過,他也從未問過。
杜母一整個下午也沒敢再靠近它,陳昭行也沒來得及向杜母賠禮道歉,直到吃罷飯才找到機會向她說清了緣由。杜母對蘭愛喝酒這件事感到很驚奇,隨後就讓杜父把他藏起來的好酒翻了出來。
“唉,我這藏了半輩子酒的地方,今天就要暴露了……以後再沒有機會喝酒了……老女人……”杜父小聲嘀咕,並不是心疼酒,而是心疼他以後沒有酒的日子。“你嘟囔什麽呢?”杜母就跟在他身後,“樓梯最上面的台階上那半塊磚底下,你以為我會不知道?”
陳昭行摸了摸鼻子,笑了笑。說是好酒,但也就是二十文左右的清釀,不過蘭也是來者不拒,抱起來就喝,剛喝兩口就倒了。看得眾人嘖嘖稱奇。它這一覺就睡到了天黑,正巧雨也停了。
他們不能停留,這麽小的院子住不下他們一群人。況且休息了整個下午,他們已經恢復了體力,該繼續上路了。一群人的晚飯就吃了四十多個饅頭,下午時還專門宰了頭二百斤的肥豬。
陳昭行臨走前留了五兩銀子,遠遠超過他們吃飯的價錢,杜父不肯多收,只要了二兩銀子,說是杜好鐵二舅的豬肉錢不好不收。杜母拉著杜好鐵千叮嚀萬囑咐,十分不舍。蘭從地面躍上馬背,兩隻爪子抓著馬鞍,等待他出發。見到蘭回來,他也就不多停留,兩腿一夾馬肚,啟程出發了。
不知道蘭把剩下的三兩銀子放在何處,他打算等回程時再告訴杜好鐵,只能麻煩他回家自己翻找了。
“好鐵,你小子可以啊,我剛才可瞧見好幾個小丫頭向你使眼色呢。”石廣生對著杜好鐵擠眉弄眼,恰好被他看見,可真不美。
“那叫眉目傳情。”懷瑜嘻嘻哈哈,吃飽喝足還洗過了熱水澡,他的心情不錯。
“沒有沒有,”杜好鐵露出窘迫的表情,“她們明明是在看大公子,哪是看我……”
陳昭行沒想到自己什麽事情沒做也被扯了進去,有些無奈。
“怎麽?為什麽就不能是看我的?”陳懷瑜拍了拍杜好鐵的肩膀,嚇了他一跳。
杜好鐵被他摟著肩膀,顯得很緊張,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的……”
其他人全部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看著他,陳懷瑜也覺得好笑,但見他實在太緊張,汗都被嚇出來了,便替他解圍道:“好了好了,黑漆漆的看得見什麽,也許那幾位小姑娘是在看廣生呢。”
“對對,少爺說的對,她們一定是看廣生哥的。”杜好鐵一口氣說完,立馬遠離了陳懷瑜,鑽進了人群之中。石廣生笑道:“等這趟回來,我就去他杜家村娶媳婦兒,哈哈。”大家一齊跟著笑了。
陳昭行默默聽著他們東拉西扯,一言未發。
連續趕了兩條路,終於到了江邊。這一日的天空一掃陰霾,澄碧如洗,江面風平浪靜。
“昭行兄比原定的時間早了半日,不如先回城內休整一番。”莫楊站在船頭向下看著陳昭行一行人。
“這是為何?既然我們已經到了,不如即刻啟程,也好早點抵達目的地。”陳昭行仰頭詢問。
“小弟按規矩辦事,陛下定好的十八日申時出發,便要等到申時再走。”莫楊面無表情地說道。
陳昭行聽見是陛下的意思,不再多說什麽,也轉身帶著眾人又回到城中。
“兄長,這家夥武功怎麽樣?”陳懷瑜小聲問道。
陳昭行搖了搖頭,說:“他的元氣內斂,但略顯虛浮,大概剛入七品。不過他是莫家人,手段一定很多,應該可以與八品高手一戰,若是實力差一些九品,他也能過一過招。我雖然打得過他,但他若是逃跑,我不可能留得住他。”陳懷瑜欲言又止。
申時,眾人終於上了船,原定杜好鐵等護衛就此回京,卻被莫楊一起叫上了船。
天江,顧名思義,江水自天上來,浩浩蕩蕩,奔流不止。晉楚兩國隔江對立,若不是因為天江太過寬廣,兩國早該有一場大戰。
陳昭行在船艙中休息,他上了船後就感覺身體不適,一夜過去,饒是以他的功力也抵抗不住這顛簸的航程。陳懷瑜已經吐過一回了,如今也渾身無力地躺著,茶不思飯不想,隻想著盡快上岸。
“大公子,江上起霧了。”石廣生匆匆跑到陳昭行的跟前說。
陳昭行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抱劍起身,便聽見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大公子,莫少爺,甲板上出現了一群不認識的人,他們已經打起來了。”來人是一位水手,喘著粗氣,焦急萬分。
“江匪?”莫楊手中折扇一收,推開水手匆忙往外跑去。
陳昭行緊跟著出去,石廣生則被懷瑜拉住,他不會武功,應該留一個人保護他。
陳昭行出了船艙,迎面飛來一人。是杜好鐵,他臉頰上滿是鮮血,口中還在咳血,好在還活著,沒有受到致命傷。陳昭行將他放進身後的船艙中,並隨手擊退一個衝上來的敵人。“莫楊,這裡交給你,我去找他們頭目。”陳昭行直奔船頭,擒賊先擒王,此時只要抓了他們頭目,也許就能化解這一場無妄之災。
莫楊七品實力在眾人之中便已是頂尖了,有他在,陳昭行並不擔心船上會出什麽大問題。他便一心去尋找江匪頭目,直到船頭,他看見了那人。竟是位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的青年,這讓陳昭行感到意外,但遠遠就能感受到他強大的元氣強度,他也就不意外了。無論何處,總是強者為尊。
“八品……或是九品。”陳昭行發現對方元氣強度一直在波動,應該是剛踏入九品,元氣還未凝實收斂。
長槍如龍,飛渡天江。
陳昭行橫跨半步避讓鋒芒。
青年看似輕飄飄的下戳,竟讓整個槍頭沒入甲板。他以槍為軸,橫踢向陳昭行的腦袋。
陳昭行轉身落下甲板,耳邊的呼呼風聲便是對方強勁實力的展現。他必須小心應對,除了師父授課時與他切磋,這還是他第一次與真正的高手過招。他有些興奮,長劍出鞘半寸,卻被青年一腳扣住劍柄,生生壓回鞘內。他眉頭微皺,宗師之下,這世上能阻止他拔劍的人,可還不存在!
噌!
陳昭行猛一使力,將劍完全拔出,劍身光潔。對面青年的面容倒映其中,他的模樣算不上俊俏,單眼皮小眼睛,眉毛也淡,稱得上是清秀,皺著眉頭時則多了一份憂鬱。不過在他清秀的外表下藏著一股凶狠的勁,他瘦弱的胳膊中蘊含著驚人的力量。僅一隻手,他將甲板上的木板挑起,槍頭在碎木塊之中直指陳昭行。
“在下梁博,槍名亦是涼薄,不過是指看透人心涼薄。”
陳昭行雙眼微眯,發現他持槍的姿勢很像是軍隊中戰陣持槍法,只是不太標準。總之,他給陳昭行的感覺不像是江匪,更像是軍人。
“在下陳昭行。”
“乾坤劍陳昭行,我知道。”梁博道,然後突然斷喝一聲,“看槍!”與此同時,他抬臂前送,槍尖熠熠生輝,直指陳昭行的眉心。
陳昭行提劍連連格擋,兩把兵器不斷碰撞,發出叮呤當啷的聲響。
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梁博將他手中長槍的強施展得淋漓精致,扎刺不斷,偶爾橫掃或是重劈,攻勢連綿不絕,威力也不曾減弱。反觀陳昭行,手中寶劍長度在長劍中也是翹楚,但與梁博的長槍對比來看,自然是短小的。他能與梁博糾纏許久,大多是身法的功勞,與他的劍法倒並無太大關系。
陳昭行又險險避過一槍,再晚一瞬就要被刺中咽喉,他終於被逼地後退。
梁博一擊得勢便緊咬不放,紅纓繚亂,槍尖如蓮。這是標準的紅蓮突刺槍法,楚國軍中使長槍者無一不會,但大多數人用出來徒有蓮形,都是花架子。而梁博明顯不同,細看去,他隻前手握杆,半截槍杆被腰托住,在後面的手掌抵住了槍尾。這樣抖出的紅蓮不僅有形,也有勢,紅蓮綻放,力度與速度皆是巔峰級別。
看樣子,對方只是認得他罷了,竟不知道他對軍陣槍法頗有研究。此時見到紅蓮突刺,他內心欣喜,方才梁博施加的如潮水般的壓力一泄而空。
乾坤劍,坤一式——塵!
劍尖銳利,鋒集一點,微末如塵,殺伐最勝!
陳昭行精準刺中蓮心,與梁博的槍尖相觸,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
乾坤劍,坤五式——溪!
劍身擰轉,如同溪流蜿蜒,在槍頭處盤旋,元氣不斷湧入劍身,再傳到槍杆,最後震擊梁博的手臂。
長槍脫手,梁博大驚失色。
乾坤劍,坤三式——峰!
劍如孤峰,直插雲霄,衝天之勢,銳不可當!
如此近的距離,梁博根本來不及閃躲,被陳昭行一劍刺入下腹。
梁博一腳蹬開陳昭行,捂住汩汩流血的傷口,面目猙獰,渾身戰栗。他畢竟是九品高手,這一劍還不足以將他重創,但這滋味也一定很不好受。
梁博趁陳昭行重新站起來的時間撿回了自己的長槍,咬著牙再次刺向陳昭行。
陳昭行長呼一口氣,聚精會神地觀察他的動作。
就是此刻!
劍柄反插入劍鞘,輕輕一轉便擰為一體,膝頂鞘,手脫柄,再握時已握在劍鞘尾端,劍尖落在梁博喉前半指,槍尖還未至陳昭行胸前三寸。
勝負已定,陳昭行並不打算下死手,交手一番,他已知曉此人身份。
梁博收回長槍,一抱拳,沉聲道:“乾坤劍果然大有乾坤,在下佩服。”
陳昭行點頭,卸下劍與鞘,說道:“閣下的軍陣槍法用的極為標準,就是因為太標準了,所以閣下一直局限在其中,少了槍法精髓。”
“哼!”梁博顯然不滿他的評價,“閣下不過是贏在武器的玄機上。論槍法,天下超過我者,寥寥幾人,可並未有你。”
陳昭行見他如此自負,也不多糾纏, 隻告誡他道:“既然你輸了,就把你的人帶回去吧。”
梁博冷笑,轉身便走。
槍至眼前,凌厲非常,銀亮的槍頭閃爍著懾人的寒光。待槍至,梁博才扭轉過腰身,依然噙著那一抹冷笑。
陳昭行驚出一身冷汗,這手回馬槍太致命了,若是他真動了殺心,自己絕對已命喪當場。
“再來一次,你必敗無疑。”梁博仰起頭,從他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他的狂傲自負以及對剛剛交手結果的強烈不滿。“我奉命行事,船上除了你們兄弟,其余人,都不能活著走下船去。”
“你什麽意思?”
“自然是字面意思,或者說,沒什麽意思,就是要殺了他們——所有人!”
“是誰指使你的?說!”陳昭行怒不可遏,三兩步衝到梁博身前,收起來的乾坤劍險些又要出鞘。
“哦,再自我介紹一下,在下梁博,金殿衛第十一,槍名涼薄,人心多涼薄。”梁博後退兩步,笑意更甚,說到最後更是放聲大笑。
“陛下?”陳昭行猛然驚醒。
“活人的嘴遠沒有死人來的牢靠是嗎?”陳昭行也不知道自己說出這句話時是在想些什麽,“我若是非要保他們不死呢?”
“來不及了,你回頭看看吧。”
陳昭行回頭望去。
莫楊一手搖扇一手提劍,他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羅平安,羅平安抬手伸向陳昭行。然後……
莫楊一劍刺入了他的心臟。
重霧消散,陽光鋪滿了整個江面,粼粼波光晃得陳昭行幾乎睜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