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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濃的霧,淡淡的雲》第1章 路邊拾遺
  “嘟——”,隨著一聲長嘯,一列火車從遠處快速駛來。

  車站的廣播正在播放:“北京至湛江的G102次列車快到了,請乘車的旅客收拾好行李準備進站上車。”播放幾遍,列車已“吱”的在車站停了下來。

  此時北風正冽,吹得鐵路邊的鐵皮屋頂“嘩嘩”直響。

  第16節車箱上,走下一對青年男女,男的高大瘦削,穿著一件過膝大袍,女的嬌小清秀,穿著一件杏黃毛衣。

  “到河唇了!到河唇了!”那女子歡快的向前跑去,在一棵大榕樹下繞了一圈,又跑了回來,見那男子還在慢條斯裡的走著,拉著那男子的手就向前衝。那男子臉色微慍,把手一縮,叫道:“幹嘛?”“你就快點嘛!”那女子嬌嗔。那男子撓了撓頭,說:“等一會見到你父母,我真的不知怎樣說才好。”那女子笑說:“你也不要緊張,凡天下的男子第一次見嶽父嶽母都是這樣的。”“我還沒有答應要娶你呢,怎麽就叫嶽父嶽母了?”那男子臉上露出了笑意。那女子一下樂了,笑說:“我已經叫你爹娘為爸媽,我爹娘自然就是你嶽父嶽母了!”那男子說:“那是你自個兒叫的,我可沒有逼你,你別想我把你爸媽叫爹娘!”“好好,不叫就不叫。”那女子說,抓著那男子的手又向前走,說:“快點!我媽叫我下車就趕緊回去,別讓他們等急了。”

  那男子把手一甩,把那女子的手拋開,生氣的說:“你急什麽!”走到一邊的大榕樹下,在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那女子本是笑容滿面,冷不防給甩開,一下臉上掛滿了寒霜,氣忡忡的走過來,抓著那男子的手用力一拉。那男子用力回扯,並沒有站起。那女子拉了幾下,臉色脹得通紅,忽然手一松。那男子羅穿明萬料不到她此刻松手,力氣回衝,“叭啦”一聲,仰跌在硬底水泥地板上。那女子何達燕拍手歡笑,叫道:“小娃娃,真好誇,踩到蕉皮摔痛瓜,回家哭訴爹娘前,惹得皮肉一身打!”

  羅穿明屁股已被摔得熱辣辣的痛,見何達燕不但不過來關心詢問,反而開心的大笑,當即氣湧心頭,騰地立起,大踏步向售票廳走去。何達燕大驚,急問:“你去哪裡?”“回去!”羅穿明冷冷的說。何達燕一聽,更是慌了手腳,急跑上來,說:“今天過來是見我爹娘的,人還沒有見到,怎麽就能回去了呢?”“要見你自個兒見去!”羅穿明頭也不回,繼續向前走。“你當真不見?”何達燕的語氣已帶著哭泣。“不見!”羅穿明的話聲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

  何達燕心裡委曲,眼圈一紅,坐倒在地上,哭叫:“哎喲,這叫我怎麽辦呀!爹媽在家裡急著要見他們的女婿,我這麽自個兒回去,他們一定把我打死不可!”此時車站裡的人來人往,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坐在地上,都投來好奇的眼光。羅穿明急忙俯身把她扶起,說:“你這是幹嘛?”何達燕哭著說:“在我爹媽那裡,我把你吹上了天。等一會如果見我一個人回去,他們一定說我騙他們,會打我。”羅穿明聽她這麽一說,一時作聲不得。

  何達燕眼珠子轉了幾轉,輕聲說:“你關心我,怕我被爹娘打,是吧?”“達燕!”羅穿明說,“不是我不想去見你父母,我是覺得你送我爹媽那麽多的禮物,我卻沒有任何禮物送給你父母。你父母是大富人家出身,我怕他們見怪。”何達燕笑說:“我早就為你準備好啦,”手往衣袋裡一掏,掏出一個玉兔和金表,說:“這玉兔送給我媽媽,

金表送給我爸爸,保證他們一定喜歡!”  “這是你的東西,又不是我的!”羅穿明說。何達燕把玉兔金表塞進羅穿明的衣袋裡,笑說:“這樣不就是你的了嗎!到時你不說我不說,誰又知道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我可沒有這麽厚臉,”羅穿明生氣的說,“拿人家女兒的東西送給人家,虧你想得出。”掏出玉兔金表,塞回何達燕手中。何達燕又把玉兔金表往羅穿明手中塞去,羅穿明伸手擋住。何達燕急得直跺腳:“這是我送給你的,你再把它送給他們,這樣不就行了嗎!”“我從來沒有送給你什麽禮物,不敢接受你如此貴重的東西。”羅穿明絲毫沒有接受的意思。

  何達燕塞了幾次都被擋回,心中又氣又躁,一下把玉兔金表扔在地上,說:“你不要是吧,我現在就踢碎它。”見羅穿明輕哼一下,一時氣湧心頭,提起高跟皮鞋,用力的一腳踢去。這是她第一次穿高跟皮鞋,本來重心前傾,已是難以站穩,此時這麽一踢,一時重心後傾,把握不穩,重重的摔倒在地,痛得她呱呱大叫。

  突然左側傳來“哈哈”笑聲。何達燕瞪著淚眼望去,只見一個破衣垢臉的小乞丐蜷縮在一個滿是煤渣的牆角裡,正向這邊望來,那笑聲正是從他口中發出。何達燕此時正氣積心頭,見被乞丐取笑,更是心怒難平,大吼:“死叫化,笑什麽?”小乞丐伸了伸舌頭,扮了一個鬼臉。

  何達燕出生大貴之家,自小嬌生慣養,哪曾遇到這等氣受!她順手一摸,摸起地上那隻玉兔,當下也沒有多想,用力向那個乞丐砸去。那乞丐瘦小輕快,翻了一個跟鬥躲了開去。那玉兔“砰”的砸在石牆上,四散碎開。何達燕怒極,那玉兔是她爺爺送給她的,自小陪伴著她,一直對它甚是愛惜,現在她爺爺早已故去,這是她唯一用以思念爺爺的東西。她之所以對羅穿明說是自己買的,是想不讓羅穿明知道是自己如此珍貴禮物而收下,自己內心潛意識卻在責怪:“我連如此珍貴的東西都願意交給你,難道你還要如此待我,不給我心兒好受麽?”現在見玉兔因小乞丐而被砸碎,那還了得!當下也顧不上腳痛,脫下高跟皮鞋,雙手提住,追了上去。小乞丐早已意料在裡,向側邊跑開。

  何達燕嬌嫩虛弱,腳下受痛,哪裡追得上小乞丐!小乞丐也不跑遠,只是不緊不慢的在前跑。何達燕在鐵道邊的亂林中追了一陣,已是氣喘連連,回頭望見羅穿明還站在遠處,嘴上掛著微笑,更是怒盛,大叫:“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麽,還不過來追!”“誰跟你瘋鬧!”羅穿明淡淡的說。

  何達燕又追了一會,一腳踩在一塊尖石上,“哎喲”痛叫,撲跌在地面。羅穿明大驚,急跑而來。何達燕的腳底已被尖石刺破流血,疼痛難擋,抬頭看見那小乞丐在前面扭著屁股,拉長聲音在叫:“追呀!快來追我呀!”她內心氣極,也顧不上疼痛,撿起皮鞋,竭力追去。

  那小乞丐在亂林中跑了一會,跳向路邊煤渣,何達燕跟著追上去。她本是愛美之人,左邊的絲絨肉襪早已被鮮血染紅,現在又踩向煤渣,更是肮髒不堪。她又急又氣,又痛又恨,緊抓皮鞋,用力向那小乞丐砸去。小乞丐側身避開,順手把皮鞋撿起。只聽“鏘”的一聲,一隻鞋幫已給小乞丐在電線杆上敲斷。

  何達燕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這雙鞋是她在鞋店精心挑選,甚是愛惜,這還是她第一次穿,現已被小乞丐敲斷毀壞,哪還得了!她大喊一聲,拾起路邊幾塊石塊,向小乞丐劈頭擲去。小乞丐左躲右閃,終有一片石塊躲閃不及,被砸中了前額。那些石塊是鋪鐵路所用,皆是堅硬尖利,小乞丐額頭當即破口流血。他左手捂額,右手把皮鞋扔向鐵路邊的破屋瓦面,幾步向前,拾起何達燕扔在地上的金表,飛也似的向前跑去。那塊金表是何達燕叫一個留學生在美國買的,花了五千多元,心裡哪裡舍得!可追了一會,那個小乞丐已消失在牆角那邊。

  那小乞丐名叫黃飛。他穿過幾條街,見何達燕不再追來,這才停下。

  他逃跑時心中氣急,倒沒覺得怎樣,現在停了下來,隻覺額頭傷口在凜冽的寒風中裂心似的疼痛。他向來獨來獨往,以乞討度日,受人打罵受傷可是常有的事,這點兒小傷,對於他來說倒也算不了什麽。他低下頭,從破衣下擺撕下一截布片,把頭額傷口纏住,掂了掂手中的金表,蹦蹦跳跳向前跑去。

  此時已是傍晚,天色漸黑。黃飛順著馬路慢慢而走,耳聽著響聲“嗒嗒”,一列火車從側邊的鐵路快速駛過。

  “賣糖葫蘆!又酸又甜的糖葫蘆!”前面傳來一陣叫賣聲。黃飛抬起頭,只見遠遠的鐵路隧道轉角處,一人挑著一盞燈籠慢慢走來。那人邊走邊吆喝,不多久便走到了黃飛身前。黃飛定神一看,卻見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左手挑著燈籠,右手提著一把糖葫蘆,正在艱難的向前走,微弱的燭光下,照著他滿是傷痕而蒼老的臉。

  “葫蘆多少錢一串?”黃飛問。那老人停下了腳步,說:“這些五分錢一串,那些一角錢一串!”“好,我買一串五錢的!”黃飛從草把上取下一串葫蘆,另一隻手伸入破衣袋裡掏錢。“對不起,我的錢用完了!”黃飛臉露愁容。那老人本來滿臉笑容,聽黃飛這麽一說,臉色一沉,怒說:“沒錢你買什麽?”伸手就要奪回,燭光下見黃飛雙手烏黑,忙又把伸出的手縮了回去。

  “我沒錢,你拿回去吧!”黃飛把葫蘆遞過去。那老人見那串葫蘆給黃飛抓得滿是汙垢,哪裡敢接!怒罵一聲:“死叫化!”從黃飛身邊走過,慢慢遠去,只聽他口中喃喃的說道:“活見鬼!”

  黃飛心中大喜,提起葫蘆,咬下一顆,隻覺入嘴酸甜,異常可口。他已半天沒有東西下肚,已是饑餓,現在葫蘆入嘴,饞涎滿口,不用多久,一串葫蘆已全部入肚。

  此時已到了鐵路隧道道口,一列火車正從上面鐵路飛快駛過。黃飛正要走入隧道,忽聽一陣細細的哭聲從側邊傳來。黃飛定了定神,側耳細聽,只見呼呼風聲和遠去列車的聲音外,別無他聲。他黯然一笑,正想起步向前,又一陣哭聲從右側傳來。此時沒有火車聲音吵雜,黃飛聽得真切,正是嬰兒的聲音。他心頭一怔:“這裡地僻山野,哪來的嬰兒?”急地回走。那聲音時斷時續,黃飛順聲而尋,幾分鍾後,來到一個水洞洞口。那水洞好大,是排鐵路車站積水之用,現在已到了寒冬,雨水稀少,水洞早已乾燥。

  “哇——,哇——”又一陣哭聲從洞裡傳出。黃飛從衣袋摸出火柴,取了一根擦亮,鑽進水洞。那水洞好長,陣陣冷風從洞裡吹出。黃飛走了幾步,火柴便被一陣冷風吹滅。他又取了一根,重新擦亮,這時他才發現,前面五步之處,一個紙箱內裝著一個嬰兒。他快步奔近,又擦亮一根火柴,借著亮光,只見一個出生不久的女嬰已蹬開身上包纏的繈褓,全身凍得紫黑,顯是被扔棄多時。繈褓一角繡著一個鮮紅的“袁”字。

  黃飛自幼被棄,幾年的奔波困頓,惹人白眼,早已養成了冷漠的心態,可此時見到這個女嬰,如同見到多年前的自己,一時憐憫心盛,忙把女嬰抱起,從洞裡鑽出。女嬰仍是哭聲陣陣,黃飛哄了一會,見女嬰仍止不住哭聲,心想她一定餓了,當下把女嬰貼在胸前,彎身弓背,用身體擋住寒風,快步向車站跑去。十多分鍾後,來到一間飯店前。飯店老板正要關門,黃飛快步奔近,伸手一推把門推開。

  那“飛來客”飯店老板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烏黑乞丐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闖進來,張手攔住,叫道:“出去,出去!”心裡隻想:“今天可真是晦氣,客人沒來一個,卻來了一個要飯的。”黃飛心慌意亂,急聲說道:“老板,給我妹妹一點吃的吧!”“不給不給,出去出去。”老板何來德臉色早已鐵青,見黃飛仍然立在那裡,臉面一下扭曲,從牆邊取過一把掃把,高聲怒吼:“你究竟走不走?”見黃飛仍堅木般立住,盛怒之下,叫了一聲:“媽的,今天這麽晦氣,都是你這個死叫化帶來的!”掄起掃把就劈頭打去。要是往時,黃飛早已縮身閃開,但此時只是低頭抱緊女嬰,於自己全然不服。那掃把從他臉上劃過,堅硬的掃把把他頭上包扎的布條扯了下來,額頭的傷口立時又鮮血直流。

  黃飛定定的立在那裡,淒聲說道:“老板,請你開開恩,給我妹妹一點吃的吧!”何來德見黃飛不躲不閃,只是護著嬰兒,倒也覺得奇怪。他輕咳一下,說:“好,我給你們一點好吃的。”從牆角拿來一隻瓷盤,只見盤上魚骨剩飯,已是餿臭萬分,是用來喂狗的。屋外的黑狗見主人拿了它的飯食,衝了進來,惡狠狠的瞪著黃飛。

  黃飛哪曾得過如此氣受,飛腳踢翻瓷盤,大踏步走了出去。身後傳來陣陣陰森森的嘲笑聲。

  黃飛一連問了幾間飯館。飯館的人見他是一個乞丐,或是揮手驅趕,或是裝聾扮啞。此時北風更猛,天氣更冷,女嬰哭叫多時,已沉沉睡著。黃飛望了她一眼,不覺悲從中來,心想:“我三歲便被父母拋棄,幾年下來,受盡世人的白眼。一直以來,我以為我的身世是最悲慘的,可小妹妹的身世,比我更慘,只出生幾天便被狠心的爹媽拋棄,不理不管了!”

  他蜷縮牆角,呆呆的望著車站來往的人流,一顆心卻空空蕩蕩地,如同不在己身。耳聽響聲“呼呼”,一陣風從左側吹來,他忙把女嬰裹緊,背過身去。那陣風把他破爛的草衣撩起,冷氣透體,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女嬰仍是一動不動,一張小臉已變成了灰紫。黃飛心頭猛然一震,伸手到女嬰鼻子一探,竟探不出一絲鼻息。他的心如同刀剜般劇然大痛,淚水已湧了出來,忙牽過右邊衣角,擋住來風,俯下身去,把臉面湊到女嬰鼻上,摒氣細察,這才探得女嬰有細微鼻息。

  黃飛熱湧心頭,當下也顧不得別的,猛地衝進馬路對面的“好萊閣”飯館。飯館老板見他又衝了進來,正要伸手驅趕,黃飛已從他腋下鑽了過去,走到飯盆過,往衣兜裡裝了幾杓飯,轉身就要離開。店老板哪曾見過如此蠻橫之人,“砰”的把門關上。

  黃飛見前無去路,掃視一下飯館,見菜房窗口大開,幾步便奔跑過去。店老板飛步追來,見黃飛正要越上窗台,情急之下,抓起桌上盤碗猛力砸向黃飛。黃飛本能避開。店老板越過幾張桌,又從桌上抓起碗筷砸向窗口。隻這麽幾下,便已趕到窗邊。黃飛急忙退出菜房。店老板又追了出來,繞著店桌追了一圈。黃飛滾跌帶爬出身,平時奔跑較快,可是此時抱著嬰兒,又是饑凍已久,手腳凍麻不便,跑了一陣,漸覺體力不支,眼看就是被店老板追上,慌急之下,身子一彎,鑽進了廚房的廚台下。那廚台是一塊長長的花崗岩板做成,岩板一邊靠牆,另一邊以一排泥磚徹就。廚台下面,是排水之用,肮髒奇臭。店老板追到道口,不敢入內,怒罵:“死叫化,出來!”黃飛不答,鑽到裡壁,坐在地上,呼呼喘氣。

  店老板又罵了一會,見黃飛一聲不出,登時大怒,抓起一疊盤碗,猛力向裡面砸入。黃飛低頭護著女嬰,任由盤碗砸在自己的身上。只聽“乓乒”之聲,盤碗已盡數摔碎。店老板砸完一疊又取來一疊,五疊盤碗過後,已覺心疼,舍不得再砸,只是內心憤懣,已到了極點。他輕咳一聲,輕聲說道:“小弟弟,你出來吧,叔叔再也不打你了。你要東西喂你妹妹,你就取去吧。”

  “你騙人!”裡面傳出了黃飛悲弱的話聲。“不會騙你的!”店老板說,“你們兄妹兩人衣衫單薄,小小年紀漂泊在外也較是可憐。你就出來吧,叔叔是不再打你的了!”這聲音懇切萬分,黃飛心頭大慟,止不住淚水又流。一直以來,他所聽到的只是辱罵的聲音,從未有誰對自己說過關心的話,此時聽到店老板溫切的一句話,哪能不受感動!他慢慢移步,從裡面鑽了出來,正要立起,小腿劇然一痛,卻是被店老板搶起木棍打了一下。他“哎喲”痛叫,立足不穩,向後仰倒,“嘭”的一聲,後腦杓在花崗岩板上重重撞了一下。

  這可大出黃飛意料之外,他猛然大驚,又要回鑽洞裡。店老板早有準備,抓住他的左臂向外一甩。黃飛手腳已經無力,受店老板之力,“嘩啦”一聲,撞翻了一張大桌。店老板踏步向前,舉起齊眉長棍,劈頭蓋臉的向黃飛身上打去。黃飛伏在地上,緊緊的抱著女嬰,任由棍棒落在自己的身上。店老板打了十多棍,見黃飛只是護著手中的嬰兒,對落在身上的棍全然不理,倒覺得有點意外。他哼了一下,掉轉木棍,從側邊向黃飛身下的女嬰打去。黃飛見來棍向著女嬰,大驚失色,忙側身護住,“啪”的一聲,那棍實實的打在他的背上。

  “你怎樣打我都可以,不要打我妹妹!”黃飛急得大叫。店老板嘿嘿冷笑:“我就要打死她!我就要打死你們!天下的死叫化老爺我見得多了,多你們兩個不多,少你們兩個也不少。”

  女嬰已被驚醒,“哇哇”哭叫。黃飛又急又痛,見店老板木棍又向女嬰打來,忙又側身受了一棍,忽覺喉嚨一甜,“哇哇”兩聲,噴出了兩口鮮血。

  “打死你們!打死你們!”店老板又踢又打,忽聽“啪”的聲響,一塊金表從黃飛衣袋滾落。店老板“咦”的驚叫,俯身撿起,翻看幾下,放在牙中咬了咬。他眼珠轉了一轉,突然大聲叫道:“好你個死叫化,這塊金表從哪裡偷的?”“什麽偷的,是我自己的。”黃飛怒說,伸手來奪。他滿身受傷,這麽一撲,又再次跌倒,全身一陣鑽心的疼痛。

  店老板走到桌的另一邊,說:“你叫化說慌。這塊金表這麽貴重,你一個叫化連吃飯也顧不上,哪有錢買這麽貴重的東西?一定是偷的。我明天拿出去問問,看看到底是誰丟失了這塊表。”說著把金表裝進了衣袋。黃飛扶著木桌竭力站起,慢慢挪向店老板,說:“還我金表,快還我金表。那塊表是我的,你別想把它佔為己有!”“什麽佔為己有,我是把它還給它的主人。”店老板一邊說,一邊走了開去,臉上滿是貪婪之色。

  黃飛追了幾步,因氣力不支,隻好坐在地上。“把金表還給我,求求你把金表還給我。我只有這塊金表了,沒有它,我和我妹妹都活不成。”口中說著,心中懊惱不已:“我怎麽忘了這塊金表,要不,早就可以討到東西給妹妹吃了!”

  店老板眼球轉了兩轉,緩聲說道:“要不,這樣吧,你把這塊金表賣給我,我把錢給你。這樣,你可以買到吃的給你妹妹,你也不用吊著肚子,何樂而不為呢!”“好吧,多少錢?”黃飛已到絕望境地,已沒有什麽氣力和他強辯了。

  店老板把手抬起,伸出三根手指頭。黃飛歎了一聲,說:“好,三千塊。三千塊賣給你。”店老板“去”的一聲,說:“這塊如此平凡的手表,哪裡值三千塊!”仍是三根手指高舉。“三百塊?三百塊太便宜了!”黃飛雖然不知行情,但也知道這塊金表並非便宜之物,市價在千元之上。

  店老板仍是波浪鼓般搖著頭。“難道三十塊?”黃飛驚訝的說。“不是三十塊,”店老板說,“是三塊。”

  黃飛簡直氣暈:一塊幾千元的金表,店老板竟出價三元。“怎麽樣?想賣就賣,不賣就充公!”店老板一臉洋洋得意之色。“不賣!”黃飛無暇思索。“那好,”店老板說,“我把它放好了,明天出去找它的主人。”黃飛自然知道他肚子裡賣的是什麽藥,低頭看女嬰,見她又已睡著,顯是饑餓已極,心中悲涼,說:“好吧,拿些東西給我妹妹吃。”

  店老板心中樂極,臉上卻裝著很無奈的樣子,坐到黃飛對面,說:“這樣就對了。剛才摔壞了這麽多碗盤筷碟,共要三十塊,桌凳也有破損,又要十塊。除去你的三塊錢,你還欠我二十七塊……”“住口!”黃飛不等他說完,就大聲止住,“那些盤碟是你自個兒摔的,怎麽算在我的帳上?桌凳也只是翻側而已,哪有破損?”“碗盤不是因為你,我怎會舍得摔?我不舍得摔,它們又怎會碎?”店老板口氣咄咄逼人。“我跑我的,誰叫你摔了?你用碗碟砸傷了我,我不向你討錢,你還有臉向我要錢?”黃飛見這個無賴老板,真是急得要哭。

  店老板自知理虧,輕咳一下,說:“好吧,店裡有什麽值三塊錢的,你隨便挑吧。我可告誡你一下,這個娃娃出生不久,還沒長牙,如果拿了什麽食物給噎死了,我可不賠。”黃飛可沒有想到女嬰沒有牙齒,心中暗想:“好險!可好他適才阻擋我,要不我拿這些米飯回去喂了小妹妹,那可麻煩得緊!”慌忙去找吃的,可找來找去,也沒找到適合嬰兒的食物。店老板“嘿嘿”邪笑:“一個小叫化,連自己的肚子也不能飽,又是沒有經驗,卻要學著人家帶孩子,自討苦吃。”咳了兩下,說:“鍋裡有稀粥,你取一些粥水回去給她喂下就可以了。”黃飛一想極是,取了一個湯盆,舀了半盆粥水。店老板瞟了他一眼,說:“這個湯盆四塊錢,粥水一塊五。哎,算了,讓我吃虧,三塊給你算了。出去出去,別再弄髒我的飯店。”黃飛也不再和他理辯,抱著女嬰,托著粥水,衝出了飯館。

  此時已是深夜,路上行人稀少,黃飛緊抱著女嬰,順著鐵路邊的大道一路飛奔。穿過了鐵路下的隧道,前面已是茫茫山林。深秋的夜晚,只聽山邊的“呼呼”風聲和遠處幾聲孤雁聲音外,別無他聲。

  黃飛衝上山林,蹦跳於叢草梗枝之中,雖然土坡凹凸不平,又是處於黑夜之時,但這完全不象道路的山道,黃飛已經走得多了,快跑起來,如跑平地。翻過兩座高山,來到了半山壁的地洞前。黃飛躬身鑽入。那山洞洞口很小,可越是往裡,越是寬闊。黃飛摸索著向前慢慢而走,摸到一張泥桌,把湯盆放下,擦亮火柴把松枝點著。此地洞是以前抗戰之時留下,他已在此生活了三年。

  黃飛拾枝成堆,用枯草點著。他的雙手已經僵麻,向著火苗照了一會,掉轉女嬰,就要喂粥水。他一下傻了眼:用什麽喂她好呢?他離開飯館時倒沒想到別的,此時才想起沒有帶湯匙,心想如果轉回去又要費很多時間,況且此時已是第二天凌晨,店門一定已關,那店老板又是態度蠻橫之人,縱使肯開門,也一定不肯給湯匙。他左右望了一會,找到一根草根,用草根沾起粥水喂女嬰,可喂了兩下,昏暗燈光下,女嬰的嘴已給草根刺破流血。女嬰痛得“哇哇”直哭,黃飛左唱右哄,把平時所積累的斷句殘歌都唱了出來。好不容易才把女嬰哄住。黃飛再也不敢大意,取過湯盆,用嘴吸了半口,把嘴湊在女嬰的小嘴上。女嬰已是餓極,伸著舌頭舔吸,右手伸到黃飛腋下亂抓。黃飛生性怕癢,給女嬰在腋下一抓,酸癢難禁,側頭把粥水吐了出來,笑罵了一句:“小鬼!”又重新用嘴喂女嬰。一連喂了五口,女嬰方自解餓。黃飛也喝了兩口粥水,抱著女嬰側身躺下。他已經困極,先前掛心女嬰,倒不覺得怎樣,現在一靜下來,一下便沉沉睡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飛被一陣沙沙聲驚醒。此時松枝早已熄滅,他輕輕把女嬰放下,摸挲著走到洞口,微亮的月光下,見洞口的柴草散落一地。原來適才一陣大風把洞口上方的一把柴草吹翻了下來。

  他重新回到洞裡,點著松枝,插在牆上。火光下,女嬰紅樸樸的臉蛋在熟睡中甚是可愛。他把草被拉了過來,抱著女嬰重新躺下,手指碰到女嬰的額頭,觸手如熾。他大吃一驚,翻身坐起,把女嬰的額頭貼在自己的臉面上,火也似的熾熱。他“媽呀”的大叫,抱著女嬰衝了出去。

  此時北風更狂,氣溫更低。東邊的山頂冒出了一鉤彎月,照得群山一片灰蒙。

  黃飛一刻也不敢停留,連續翻過了幾座山,隻覺心酸腿軟,舉步艱難。他稍立片刻,再次飛步前衝,到了一個山坳,終於立足不穩,撲身跌倒。他就勢打滾,雙手牢牢的護住女嬰。他隻想打一個滾緩解衝勢,以便護著女嬰不讓受傷,無奈狂跑已遠,手腳酸軟無力,此時已處在斜坡之中,只見他順著山路骨碌碌的直滾而落,“嘭”的一聲,撞在半山壁的一塊大石上。他心頭劇痛,“哇”的一口鮮血直噴而出。

  黃飛心酸氣湧,一口熱血又噴了出來。他從石邊爬了出來,摸到一根樹枝,借著樹枝之力,慢慢支起,隻感雙腿虛浮無力,又要跌倒,他死力撐住,支著樹枝,咬牙前挪。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到了管理局何財有家。何財有是方圓十幾裡的有名醫生,附近的小醫生在他威名的掩蓋之下,掙錢艱難,全已遷往他方。

  黃飛走到璧亮的鋼門前,用力敲打。“開門開門!”他全身無力,聲音已是沙啞。喊了好大一會,樓上的鋁合金窗“嚓”的拉開,一人探出頭來,懶聲懶氣的說:“深夜不就診!趕快回去,明早再來!”“醫生,我妹妹發燒得快不行了,你就行行好,給她治治吧!”黃飛坐倒在門前。“不治不治,快走快走!”何財有“砰”的關起了窗門。

  黃飛心中躁急,又竭力呼叫,可窗門緊閉,再也沒有應聲。他叫了一會,找來一塊紅磚,猛力向鋼門敲去。靜夜之時,門聲如同雷震山動。這鋼門是何財有幾天前才叫人安裝,聽到鋼門被砸,心疼得不得了,“叭嗒叭嗒”的從樓上匆忙跑下來,“嗒啦”的打開門,見門前坐著一個小乞丐抱著一個嬰兒,登時大怒,取過一根木棍,怒吼:“快走!”黃飛“撲”的跪在地上,說:“醫生,我的妹妹高燒,快不行了,求你大慈大悲,救救她吧。”何財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女嬰,從衣袋裡取出一張紙巾,隔著紙巾,往女嬰頭上探了一下,說:“發燒很高,至少也有四十度了。”扔下紙巾,手往黃飛面前一伸,說:“破壞大門一百塊,深夜就診五十塊,藥費另計。先交一百五十塊。”“我沒帶錢,”黃飛說,“明天我一定給你帶來。”

  何財有仰天哈哈大笑,他臉色紫黑,滿面橫肉,在微弱的月色之下,扭曲的臉型更奇醜萬分。他笑了一會,聲音突轉,怒聲說:“你以為我是一個小毛孩,任你胡編亂造?有錢進來,無錢快滾。別以為我這個‘財有’是亂叫的,財有財有,就是有錢財才就醫的意思。”說著就要關門。黃飛縮身鑽入。何財有“呀”的尖叫:“天下竟有如此蠻橫的叫化,我今個兒還是頭一次遇見。”掄起木棍就拚力打去。打了兩棍,見黃飛不避不閃,倒也有點心奇,叫道:“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拿根鐵棒來,那可不是這麽好受的了!”“你不是說有錢進來麽!”黃飛說,“我有錢,所以我就進來了。”“是嗎?”何財有聽說有錢,臉上堆滿了笑容,手一伸,說:“拿來,先給一百五!”

  黃飛從衣袋裡取出一張錢,“啪”的摔在何財有的手中。何財有一看,竟是一分錢,登時大怒:“你以為我象你一樣,是個要飯的麽?竟拿一分錢來戲弄老爺!”掄起木棍又要狂揍。黃飛說:“你不是說有錢進來麽?現在我有錢,所以進來了。”他把“有錢”兩字拉得老長,言下之意已再明顯不過,一分錢也是錢,一百五十元也是錢。何財有見有理在他,高舉的木棍又放了下來,低聲說:“可是一分錢,連一塊糖也買不到,哪裡算什麽錢?”“你只是說錢,卻沒有說多少錢。”黃飛死死抓住他的話柄不放。“能不能再給五十塊,五十塊就看病。”何財有妥協地說。“別說五十塊,就是一分錢,我再也拿不出來了。”黃飛說。

  何財有一下臉色鐵青,把錢“啪”的扔在地上,說:“那你還不快走更待何時?”拂袖走到羊皮大椅坐下。

  黃飛在地上坐了下來,說:“是你叫我進來的,你是趕不走我的。”“你——”何財有一下語塞。他眼珠轉了兩轉,嘿嘿笑道:“我只是叫你進來,卻沒說給她治病。我要睡覺了,你在此慢慢地坐吧。”轉身向樓上走去。

  黃飛一想也是,自己縱使再坐下去也是無用,眼見女嬰滿臉浮紅,一刻也擔誤不得,無奈何財有語氣鐵硬,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一時想到自己剛剛被“好萊閣”老板騙了一塊金表,也許能從他那裡拿到一些錢。

  他走出何財有家,支著木棍,慢慢向“好萊閣”走去。翻過了六七座山,來到“好萊閣”門前。黃飛在門上拍了好久才過來一人,隨著“誰呀”的問聲,門“呀”地打了開來。一個婦女的頭從裡面探了出來,閃眼望見門角披頭散發的黃飛,“媽呀”的把頭縮了回去。片刻,她又伸出頭來,問:“你找誰?”黃飛跪在門前,說:“阿姨,我的妹妹病了,請你借五十塊給我。我以後一定還給你。”“什麽?”那婦女吃驚非小,“你敢向我借五十塊?”“是的,五十塊,”黃飛說,“我以後一定一定還給你。”

  “去你的!”婦女“砰”的把門關上。“叭嗒叭嗒”向裡屋走去,裡面傳出來她氣呼呼的怒吼聲:“活見死!”

  黃飛氣惱萬分,踢打著門,大叫:“還我金表!還我金表!”叫了兩下,裡面腳步聲輕快,門又再次被打開,那婦女走出店門,急問:“什麽金表?”“你裝什麽蒜!”黃飛生氣的說,“你丈夫騙了我的一塊金表,你難道不知道?”“真的?!”婦女吃驚不小,向店內大聲叫道:“死鬼,死鬼你出來!”叫了幾聲,見裡面沒有回聲,快步地向裡屋跑入。屋內劈啪哎唷亂響,過了一會,婦女提著店老板的耳朵走了出來,問:“是不是他拿了你的金表?”“是,”黃飛語氣堅定的說。“我……我哪裡拿過你什麽……什麽新表,你的……的新表,我從未見過!”店老板語無倫次的說。

  婦女大聲說:“不是新表,是金表。死鬼,你把它藏到哪裡了?想蒙老娘獨吞嗎?休想!”店老板忙拉住她,把門“砰”的關上。聽到裡面婦女叫道:“那金表……”店老板“噓”的一下,又小聲嘰咕一陣,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黃飛聽裡面沒有聲音,忙拍打著店門,可無論他怎樣謾罵拍打,裡面再也沒有回應。想著再呆下去也是無用,無奈的又轉回何財有家。

  此時東方漸亮,何財有家門外早已排著前來看病的長長人龍。黃飛左挪右鑽,擠到了前頭。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女孩,見到一個垢臉破衣的乞丐,忙向後躲。後面的人跟著後退,謾罵數落聲不絕,可黃飛穩站前頭,如同沒有聽見一般。

  過了好久,大門“呀”的打了開來。一個女子走到門前,大聲說:“何醫生昨晚休息不好,請大家再呆一個小時。”人群無奈地“嗨”了一聲。黃飛大踏步的走了進去,那女子忙伸手攔住,厲聲問:“你想幹什麽?”“我妹妹快不行了,請你快叫何醫生給她治治。”黃飛聲音沙啞的說,語氣已帶哀求。他生性倔強,向來不倔求於人,這兩天來,一再低聲下氣,如果不是為了女嬰,他決不如此。

  “不行!何醫生從來不允許別人叫醒他。”那女了態度堅硬。黃飛見軟求不成,大步向樓上衝去。那女子見攔不住,急得大聲叫道:“快來人哪!快來人哪!”叫了兩聲,裡面大院衝出了幾個青年男女。他們轉向樓梯,正要往上跑,樓上一人慢條斯裡的問:“誰在那裡大鬧?”那女子說:“一個瘋叫化!”

  腳步細碎,一人從樓上走下,正是何財有。何財有見是黃飛,呵呵冷笑:“拿來了錢,是吧?”“沒有!”黃飛怯怯的說。何財有大怒:“沒有?沒有你又來幹什麽?”黃飛曲膝跪在樓梯裡,淚已湧了出來:“何醫生,請你發發慈悲,救救我小妹妹吧。沒你救治,她一定不能活命了。如果你救了她,我今生願意做牛做馬,永遠報答你的恩德。”何財有不耐煩的說:“你的恩德誰會稀罕。快走快走,我這裡又不是慈善機構,沒有銀錢,是絕對不會醫治的。”大聲叫道:“誰把這個瘋叫化轟出去,我先給他免費看病。”此話一出,三四個彪形男子立時衝了上來,抓住黃飛的手腳,把他強拉下樓,扔了出去。黃飛仰跌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隻覺五髒六腑都要掀翻上來了,止不住又吐了一口鮮血。有幾個人於心不忍,可想這是何財有有意為難他,如果自己站出來,就公然和何財有作對,不但此次看不了病,以後也煩事纏身,是以都駐足不前。

  黃飛手腳已經僵麻無力,無法立起,他抱著女嬰,慢慢的向遠處爬去,身後傳來陣陣大笑和咒罵聲,但他一顆心已空空蕩蕩,無暇再去理會。此時已到深秋,草樹光禿,一路上饑寒交迫,幾乎僵死,每當女嬰饑餓哭叫,他只是以口水相喂。爬過一座山又一座山,從上午爬到下午,又從下午爬到晚上,直到深夜,才回到地洞。

  他摸索著爬入洞中,擦著火柴把柴草點著,在火堆邊向了好大一會火,麻透的手腳才慢慢松緩。望著懷中呼吸細微的女嬰,淚水又湧了出來。

  他呆坐良久,左手抱著女嬰,右手提著一把破鋤頭,走出洞外。

  “嗚——,嗚——”遠處傳來一陣孤狼的悲呼聲。黃飛走到洞側,把女嬰放在平滑的大石上,在石邊堅硬泥土向下挖。挖了一會,悲傷交加,止不住熱血又往上衝,當下又噴了一口鮮血。山壁泥土,堅硬如鐵。黃飛一點一點的往下挖,幾個小時過去了,才挖出了一米長、半米寬、一米高的小坑。他扔下鋤頭,喃喃的說道:“小妹妹,你要死了,哥哥我……也不想活了。”他以前獨來獨往,了無牽掛,從未想過生死,直至昨天撿到女嬰,開始還抱著可憐之心,可經過一番接觸,隻覺自己與她再也無法分開。幾度瀕臨生死,他已把生命看得淡了。他找來一片竹片,用石片在上面歪歪斜斜的刻著“黃飛”兩字,心想:“小妹妹姓袁,但還沒有名字,該叫什麽好呢!”抬頭向遠處望去,月色下只見山脈連綿,偶而傳來幾下狼叫聲。“寂靜子夜,何怨何求!”這幾個字是他在拾破爛時見到的,此時借景思情,順口說出,心中在想:“小妹妹高燒在子夜而起的,也在子夜求醫,可能也將在子夜死去,她的名字就叫袁子夜好了。也許幾十年過後,有人經過這裡見到這片墓匾,可是又有誰能知道,這裡埋著兩個曾經在死亡邊緣掙扎的苦命小孩呢!”當下在“黃飛”下面把“袁子夜之墓”五個字補上,把竹片立在土坑旁。

  他輕輕抱起袁子夜,轉身走回洞裡,隻想待袁子夜死後,便抱著她躺在坑裡,了此一生。

  火堆熾火還未熄滅。黃飛借著熾火微暉慢慢而走,正走間,忽見火堆邊坐著一隻小老鼠。那老鼠顯然冷極,向著火堆擦爪撓耳,全然不顧黃飛的到來。黃飛輕輕把袁子夜放下,取過一根木棍,悄悄走近,到離老鼠一米之距,猛然出手,用力擊打。那老鼠毫無防備,“吱吱”兩聲,就已死去。

  黃飛重新把火燃起,取起竹篾,把鼠皮剝開,去掉內髒,架起破爛瓦煲,煮起鼠湯來。不過多久,已水沸肉熟。又煮了好大一會,黃飛才把瓦煲從爐灶裡取出。他用湯盆裝了一些湯,吹了一會,才用口喂袁子夜。袁子夜一連吃了七口。黃飛見她饑餓之狀漸減,才止住不喂,他緊緊的抱著袁子夜,斜靠在木樁上。此時他已困倦異常,但不敢閉上一眼,只怕一旦睡著,醒來袁子夜已死去。

  袁子夜高燒如熾,隔著一件厚厚的繈褓也感到她滾燙的體溫。黃飛默默地祈禱,明知袁子夜高燒不退,必死無疑,可心中多麽希望她能逃過此一劫呀!

  良久,袁子夜輕輕的“哼”了一聲。黃飛知道她餓了,忙又加熱鼠湯喂。袁子夜有熱湯下肚,出了一些汗,黃飛用草布擦乾,感到她的體溫已低,心中漸寬,可過不了多久,袁子夜高熱如是,他放下的心又繃得緊緊的。如此反反覆複,每次喂湯冒汗,袁子夜的體燒減退,可流汗過後,體溫又升,到最後,黃飛隻想不停的喂袁子夜,可袁子夜體小胃細,哪裡裝得下太多的東西,黃飛越是想喂,她越是吃不下。不知不覺,一煲湯已經喂完,只剩下一隻煮爛了的老鼠。黃飛想讓袁子夜補補身子,撕下一塊放進自己口中嚼得稀碎,輕輕的吐入袁子夜口裡,袁子夜舌頭動了幾下,那些肉碎已到了她的喉嚨。突然,她咽喉緊抽,“哇”的一聲,一口湯水直嗆而出,噴得黃飛滿臉都是。黃飛大驚,忙把她小口向外。袁子夜搜腸刮肚的狂吐一陣,一張小臉脹得通紅。

  黃飛又悔又急,一時又想起店老板的那句話:我可告誡你一下,這個娃娃出生不久,還沒長牙,如果拿了我什麽食物給噎死了,我可不賠。當時他不把此話當一回事,此時才知道袁子夜細小體弱,還沒有生長牙齒,一時也大意不得。

  黃飛把老鼠叼在嘴裡,背著袁子夜,走了出去。

  此時外面已經洞亮,已是到了晌午。他分草快步,走到山谷小溪,左撲右抓,直到傍晚,才抓到兩條小魚,他喜滋滋地回到洞中。

  昨天他見袁子夜高燒不退,以為她必定死去,此時知道袁子夜可以用肉湯退燒,心中看到了曙光,繃緊多時的心已經寬松了下來。

  黃飛燃火煮湯,喂給袁子夜。每次喂湯流汗,袁子夜高燒稍退,汗流過後,高燒複升。眼見每次升溫,一次比一次低,黃飛臉露微笑,知道袁子夜身體已漸康復,見她粉紅的臉上已經沒有痛苦之色,忍不住親了一下她的臉蛋,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袁子夜“咳咳”歡笑,雙手亂舞。

  過了十多天,袁子夜的高燒全退。每天,黃飛都到小溪抓一些魚煮湯,自己吃肉,袁子夜喝湯,如此過了一個多月。這天,他抱著袁子夜,出到洞外。此時太陽已從東邊的山頭冒了出來,四下一片光亮。他向遠處的一塊高大尖石呆望良久,目光回到袁子夜的臉上,輕聲說道:“子夜妹妹,不知道你是出生在富貴家還是貧寒家。哥哥無能,不能讓你享受安靜的生活,不如找個溫暖的家,讓你過得開開心心,無憂無愁。”信步走下山來,順著小路,向市集走去。這時已近春節,山路人來人往,正備年貨。

  轉過一座山,前面傳來一陣“嗨唷嗨唷”的叫喊聲。放眼望去,遠處山腳那邊座落著幾排瓦屋,聲音正從那邊傳來。那是一個榨油廠,黃飛跨溝走埂,慢慢走近。那些瓦屋遠看很小,走近才發現很大,前面幾間是榨油用的,後面幾排都是豬舍。黃飛輕步走近窗邊,從窗外望入,只見木製的榨油器邊,兩個猿臂熊腰男子正在打樁榨油。只見他們咬牙拚力,桶大的木錘每給他們舉起敲落,木樁就給敲進一分。

  屋子一角,一個男子正在炒著花生,只見他熊腰粗臂,赤著上身,雙手執著一把鐵鏟般大小的鍋鏟,不住翻動著大鍋裡的花生。炒了一會,他大聲說道:“花生炒好了,松樁!”“好嘞!”一個男子說著,木錘把剛敲下一半的木樁斜敲幾下,把那木樁取出來。那木樁一取出,榨油器裡余下的木樁全部松脫下來。他將余下的幾個木樁盡數取出,對另外一個男子說:“你來裝卡,我去換盆。”走到榨油器下,突然驚叫:“媽呀,忘了放盆了!”屋裡的人全跑了過去,一下全傻了眼,原來榨油器出油處忘了放油盆,花生油全流在地槽裡了。老婦捶胸頓足:“我的油呀!”一下抓著一個男子的衣領,怒說:“我的一年心血全在這裡了。你還我油,你還我油。”她身後的老漢忙拉住她,說:“算了吧,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他們就是故意的。”老婦說,“天哪,我的命怎麽這樣的苦呀,兒子二十歲就生病死了,留下我老兩口在這個世上,一年到頭圖幾畝薄地,本想種一些花生到年盡榨油換幾個錢,卻又白白的流掉了!”

  幾個男子面面相覷。一個男子說:“阿婆,這樣吧,這次我們給你榨油,不收你一分錢。這是我們的過失,請你不要見怪。”老婦怒說:“哪有這樣便宜的事!你們榨油錢只是兩塊錢,而我那些油,能賣到幾十塊。”“那你說應該怎樣?”那個男子為難的說。“賠!”老婦說,“一定要賠!”

  那個男子回頭和另兩個男子指手劃腳一會,又轉過頭來,說:“不收你的榨油費,另給你三塊錢,這總算可以了吧!”老漢忙說:“這怎麽行!你們這麽辛苦,不收錢也就好了,怎能再要你們付錢!”老婦忙拉開他:“是他們要付的。他們有錢,有什麽關系!”一抬頭,見到了窗外的黃飛。她好奇心勝,走到窗邊,見黃飛懷中抱著一個嬰兒,忙說:“孩子,快進來,快進來!”黃飛順著牆邊繞到大門,走了進去。老婦“哎唷”的叫著,說:“外面風這麽大,可把娃娃給凍著了!你媽媽呢,她怎麽放心你把娃娃抱出來?”“我沒有爸媽!”黃飛說。“哪你家還有什麽親人?”老婦追問。黃飛淡淡的說:“我沒有家,也沒有親人。”“可憐喲!”老婦說,伸手要抱袁子夜。黃飛把手一縮。老婦見抱不到袁子夜,訕訕的說:“這個小娃娃可真好看,怪逗人喜歡。快來向向火,別把他凍著了!”

  黃飛坐到火堆旁。老婦在旁邊怔怔的看了一會,從衣袋取出一隻煎堆,在衣角擦了擦,向黃飛遞了過去,說:“孩子,你也餓了吧,吃隻煎堆填填肚子。”“你吃吧。”黃飛淡淡的說。“客氣什麽。”老婦把煎堆塞在黃飛的手裡,說,“我這裡還有呢。”從袋裡又取出一隻,放在嘴裡嚼吃。她吃了幾口,向老漢招了招手,把老漢叫了過去,在老漢耳邊咕嚕一會。老漢連連點頭。

  老婦輕咳兩下,說:“孩子,瞧你一個孩子家,帶著一個娃娃夠是辛苦的,不如把他賣給我,我給你五十塊錢,如何?”黃飛臉色一沉,怒說:“你想買她?想也休想!”把煎堆往地上猛力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老婦大急,追了出來,追了一會,才追上黃飛,喘著大氣,說:“你嫌少,是吧?那再加三十,不,加八十塊,一共一百三十塊賣給我,這總該可以了吧!”黃飛一聽更氣:“絕對不賣。”說著跑得更快。老婦哪裡追得上!不過多久,她已遠遠的落在了後面。

  黃飛跑到了山谷外邊,見那老婦已如甲蟲般落在遠處,依然向這邊追來,心中一動:“子夜妹妹留在我的身邊,我決計無法照顧得好她,如果送到多子弟的家庭,子夜妹妹一定受人欺負。這個老奶奶沒兒沒女,如果子夜妹妹到了她的家中,他們一定視為珍寶,疼愛妹妹。”低頭看著袁子夜,心中著實不忍,無奈想到她的幸福,又是愴然。

  老婦跑了好大一會,才跑到黃飛跟前,她狂喘粗氣,說:“小孩,你……你把娃娃給……給我吧,我……我……和老頭孤孤清清的,你……就算可憐可憐我,讓他給我作……作個伴吧!”

  黃飛堅聲說道:“要我把她送給你,可以,但我有幾個條件,如果你能答應,我就把她送給你,如果不答應,想也休想。”“你說你說,我全答應,全答應。”老婦頭點得象雞啄米。“第一,”黃飛說,“你要真心真意的疼愛她;第二,你要好好的培養她;第三,永遠也不得打罵她。三個條件,少一個條件也是不行。”老婦忙說:“答應答應,絕對答應。他到了我的家中,就是我的親兒子,我絕對對他好的。”“她是我的妹妹,”黃飛說,“是個女的,不是男的。”“噢,原來是女的。”老婦臉露難色。黃飛臉色一沉,說:“那麽你是不想要了?”“要,要,怎麽會不要呢!”老婦急忙說。

  黃飛在袁子夜的臉蛋上親了又親, 心中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輕聲對袁子夜說道:“子夜妹妹,一定要聽奶奶的話,不要惹她生氣,知道了嗎。如果惹奶奶生氣,打你屁股,可沒有人會護著你。”袁子夜仿佛聽懂了他的說話,雙手緊緊抓住黃飛的衣袖。老婦笑說:“盡說孩子話,我可怎舍得打她呢!”

  黃飛鄭重的把袁子夜放在老婦的手中,怔怔的看著老婦抱著袁子夜走遠,隻覺心中一片空虛,坐在田邊的枯草上,仰天低歎。良久良久,見老婦老漢從油廠走出,老漢挑著扁擔走在前頭,老婦抱著袁子夜跟在後邊,一邊走,一邊伸手逗弄著她。

  黃飛淚水直流。他雖與袁子夜只是相處三個多月,但孤獨的心有了依托,已是無法割舍,如果不是見自己無法照顧得好她而讓她生病幾次,他無論怎樣也是不會把袁子夜送給別人的。他呆呆的坐在田梗之上,見老婦老漢轉入一個山角,沒入山中,再也無法忍住,站起身來,飛步向那邊狂奔。

  老婦老漢走得很慢,黃飛拐過兩個山角便已發現了他們。他也不走近,只是遠遠的跟著,看見老婦老漢在山邊小路慢慢而走,最後在一個山窩裡停了下來。那山窩裡座落著一座泥轉小屋,因日深月久,已是破敗不堪。黃飛轉到山窩外面的土墩,在榕樹下的大石上靜靜的坐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已黑,他才依依不舍的離去。此後每天,黃飛都到那裡呆呆的坐上幾個小時。袁子夜一天天長大,從跚跚學爬到開始走路,他都一一看在眼中。每隔兩三個月,他都登門前去探望,老婦老漢都熱情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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