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三年,天下大旱,民不聊生,災荒四起,流民失所。
清心寺。
“師父,外面都是饑民,人越來越多了,他們一直求我們放糧,我們該如何是好啊?”
“哎,饑荒亂世,天地以萬物為芻狗阿,我們寺廟的余糧也不過能堅持讓大家溫飽罷了,又何來余糧賑災呢。”
“師父,天啟國都離這不遠,不是說國都中修有四方倉,倉儲了天下每年的供糧,夠人們吃三年之久嗎,為何聖上遲遲不出面救災呢?”
“思情啊,你還小,很多事情你還不懂,也不應該懂。人是複雜的,更何況是饑餓的人。饑荒三日,他們認為聖上應當放糧,不會有感激之心;饑荒五日,他們會憤怒聖上為何不放糧,開倉之後糧倉會被搶奪一空;饑荒九日,聖上哪怕隻放出九分之一的糧,他們也都會對聖上感恩戴德了。”
“啊,聖上怎麽會……”
“不要多言。思情,師父剛剛說的,你左耳進右耳出就好了,回房休息吧。少想事,多睡覺,才能熬得過這漫漫長夜啊。”
“是,師父。可師父,那些災民……”
“我佛慈悲,我會在大殿為他們念經祈禱,他們會平安的。”
“師父,我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
“既然我們救不了外面的饑民,那今日,為什麽要把那個小孩抱入寺中?”
“思情啊,此子與我佛有緣。他會是我日後的親傳弟子,也會是你的師弟。很多事情,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了,時間,會給你答案的。回去睡吧。”
“……是,師父。”
主殿。
三尊巨佛端坐在高台上。
因為饑荒,廟裡斷了香火,台上隻點了三盞油燈。
三個蘭草編成的蒲團擺在下方,正中有一個老人,年紀大了,微微馱了背,身上是一件很舊的袈裟,手裡握著一串老舊的紫檀佛珠,枯瘦的手指,慢慢的一顆顆轉動著佛珠。
老人的臉也很消瘦了,不知是餓的還是本就如此,但那雙眼睛充滿了威嚴與慈悲。那不像是一對人的眼睛,而是,一對佛的眼睛。
老人的旁邊還有一個人,坐在偏右的蒲團上。
他跟老人的對比很強烈,他比老人胖多了,盤坐在蒲團上,肚皮的肉能耷拉到大腿上,他的臉也很富態,像是彌勒佛那樣,掛著笑。眼睛眯著,看不清具體的感情。
“師兄又來這裡念經啊,今天是為誰祈禱呢?”
“自是為這天下蒼生。倒是師弟你,哦不,無求住持,你又怎麽有空來這念經做法呢。寺廟內人心惶惶,你倒是不操心。”
“無欲長老啊,你這麽說可就是錯怪我了,我正是因為這寺廟中的事煩心不已,方才來這主殿,尋片刻清靜,順便問問佛祖,可有解決之法啊。”
枯瘦的老人微微的笑了。
“師弟呀,就不要打啞謎了,你是想來問那孩子的事吧。”
彌勒佛一樣的住持收起了笑容,嚴肅了起來,臉像金剛法相般莊重肅穆了,帶有住持的威嚴。
“他真的是那個人?”
“是。”
“你真的相信師父的預言,想讓他去做那件事?”
“我相信。”
“可他只是個孩子。”
“他會長大的。”
“……日後你打算給他什麽法號。”
“思凡。”
“……你又怎麽證明師父真的是對的,
如果他真能算準,他當年又怎麽會那般圓寂?” “師弟,時間會給我們答案的。而且,人心比未來難算啊。”
枯瘦老人站起身來,深深看了眼住持,緩步離開了大殿,沒有一絲聲響。
“但願你是對的。”
無求看著台上的如來佛,待油燈熄滅,起身,離開了大殿。
月色當空,大殿中只剩三尊巨佛微笑著看著眾生。
禪房。
他坐在紫檀做的木窗前,身上穿著新換的僧衣。端坐著,聞著細微的木香,看著窗外院子裡淡淡的月光和樹影,怔怔出神。
他本是寺院外那些饑民中的一個。
跟他們一樣風餐露宿,食不果腹,四處流亡。
許多人家也破了,心也死了,為了一口吃的,或賣兒賣女,或打得你死我活,過著一種豬狗不如的生活。
他不記得自己有什麽父母,有什麽親人,自他有記憶起,自己就是一個人在平村生活。村民心善,看他可憐,每家施舍一點飯,騰出房間讓他住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吃著百家飯,東家睡幾天,西家睡幾天,艱難而幸運的長到了七歲。
聽村裡老劉說,他應該是被父母拋棄的,他是在村口的井邊被找到的,身上裹著一塊布,除了脖子上的那塊玉,什麽也沒有,不知身份,不明出生。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那塊玉,是尊小玉佛,雕工精美,但形狀很是奇特,雕刻的佛相怒目而視,左手持劍,右手攥一串佛珠,很像不動明王,但似乎又有所區別。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佛像的眼有股淡淡的哀傷。玉是乳白色的,在光下,光入而不透。村裡的老人說,應該是塊好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玉佛胸口有一道小小的裂痕。
夜色當空,摸著玉的手傳來絲絲涼意,靜心清息。
他本來應該在平村慢慢長大,學會做農活,學會打獵,學會生活。然後慢慢努力,想辦法蓋一座自己的房子,娶一個媳婦,生一堆孩子,在平村安居下來。
如果沒有這場饑荒的話。
天下大旱了九個月,平村每家每戶都已經沒有了余糧和水源,村長隻好決定全村遷徙,往天啟國都走,因為那裡的四方倉有天下余糧,那是平村和天下百姓們最後的希望。
平村全村五十九戶人家,五百裡的路程,卻仿佛千裡般漫長艱苦,走到離國都五十裡的清心寺,死的死,賣的賣,全村加上他只剩下五十一人。他最好的朋友,牛家的二娃,在一個夜晚被另一夥饑民偷走;對他最好的劉大爺,在路上被餓狼撕成了一塊塊的血肉;他最喜歡的劉家的翠花,被人販子用一袋小米買了去。
那一天,他第一次明白,一個人在亂世,隻值一袋小米。
他記得自己三天沒吃飯,跟著大家到了清心寺門前後便餓暈了過去。他本以為自己會被野獸叼去,或被村民賣走,但誰知道自己竟在寺廟中醒來,一個小師傅給了他一碗粥,一塊餅,帶他沐了浴,換了一身乾淨的僧衣,然後就把他帶到了這個禪房,讓他自己休息。
他已經在這坐了半天了,沒有人來,他不想也不敢出去。
他摸了摸身上的僧衣,還是不敢相信這一切,他上午還在過著饑餓難耐,四處流亡的生活,下午突然就能有一頓飽飯吃,能有一個安全的地方睡覺,甚至可能有機會變為了大梁國中地位極高的僧侶,這一切就像做夢一樣,對他來說。
門突然開了,他轉過身去,看到一個瘦瘦的老僧人向他走來,那人披著一件老舊的袈裟,想來在寺中應該地位不低,他想。
僧人的眼慈祥而溫暖,嘴角掛著微笑,他沒由來的感到心中一暖。
老僧開口道:“孩子,飯吃足了嗎?”
他沒有急著開口回答,而是起身,對著老僧人行了一個大禮,方才開口道:“謝過老師父,飯足,是我這兩月以來,吃的最好的一頓飯了。”
老僧笑眯眯地看著他:“吃足了就好。孩子,可有名字?”
“回老師父,我是棄嬰,無名無姓,但村裡的人都管我叫阿水,說是因為我在井邊被撿到的緣故。”他尷尬地笑了笑。
名字是他的痛,他時常覺得自己像話本小說中的孤魂野鬼,像水中的浮萍,在這茫茫天地間漂泊,本以為平村會是自己的根,但因為饑荒,連這唯一的牽絆也沒了。
“果真是無名啊。”老僧輕輕念叨。
“老師父,您說什麽?”
“沒什麽。”老僧盤攥了一下手中的佛珠,“沒名也好,無因無果,也就沒了那麽多的雜念與煩惱。孩子,願不願意入我們清心寺,跟我修行。”
他愣住了,成為一名僧侶,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梁的僧侶可不是一般人想當就能當的,成為一名正式記錄在冊的僧人,意味著衣食無憂,意味著享有特權,意味著受人尊敬。更何況,這是清心寺,大梁第一寺。
“老師父不要說笑了,我不過是一個棄嬰,一個流民,何德何能成為一名僧侶啊。”他自嘲地笑道。
“你這小孩,年紀不大,想得倒還不少。”老僧笑著看著他,“你與我佛有緣,亦與我有緣,這便是你入寺的德與能了。莫想太多,隨你本心,願意還是不願意?”
老僧話音剛落,他便雙膝跪地,對著老僧就是三拜:“師父,受徒兒一拜。”
老僧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倒是機靈,好,好。起來吧,好好休息,過兩日我為你主持儀式,賜你法號,讓你受沙彌戒,正式出家。”
“謝謝師父。”他又行了一次大禮。
“好了,早點休息吧。”老僧走過來,幫他擦了擦眼淚,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他坐在這間小小的禪房中,眼淚劃過臉龐,一陣溫熱。
我真的要成為一名僧人了,他想。
翠花,二娃,劉大爺,你們看到了嗎?
我要當僧人了,不用再為衣食擔憂了,而且老師父說會給我一個法號,那到時候我就會有名字了。
我能夠有名字了翠花,韓家的小少爺再也不能嘲笑侮辱我了。
對了,村長說,人死了會去到天上,你們在上邊應該會幸福快樂吧,應該不用再為吃喝擔憂了吧。
你們在上面要好好的哦,不用再為我操心了,放心吧,我現在過的可能不比你們差呢。
他走到門前,合掌對著那座龐大大殿的方向一拜:“阿彌陀佛,佛祖,你能聽得到我說話嗎,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覺得我與你有緣,但謝謝你,讓我遇到老師父,讓我能夠進到寺廟裡,不用風餐露宿,忍饑挨餓。我會好好修習佛法,做一個合格的僧人,普度眾生的。佛祖,謝謝您。”
拜完,他感到胸口的玉佛傳來絲絲溫熱,他沒有在意,回到禪房中,微笑著躺下休息了。
塔林
無欲坐在一座上好磚石建造的白塔前。
“師父,我按您的吩咐,找到那個小孩了。無名,身上掛有一玉佛,他很有靈性,也有佛性。我會按您的吩咐,把我的本領都傳授給他。我會把他帶在身邊,不告訴他那件事,直到他二十歲,受了比丘戒。您放心吧。”
言罷起身,盤著佛珠離去了。
月光照到那座白塔上,映出刻在上面的兩個字: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