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臨涯蹲在石頭旁邊，隻把半個頭露出水面，感受到水波搖曳，水霧對面的少女的身影依舊朦朧，但他已經知道那個女生是誰了。

　　即使透過水汽，依然能看到那頭潔白的長發。

　　清水刹那蹲下，將身體慢慢浸泡在水裡，從嗓子眼裡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仰頭看著星空，潔白柔嫩的雙臂伸展開，自然地放在溫泉池邊上。

　　在少女享受溫泉水溫的時候，千臨涯已經被這溫泉的溫度，快給弄得內外俱焚了。

　　他也不是要刻意躲著清水。他是先進來的，清水是後進來的，所以責任絕對不在他。他不想跟清水打照面，是怕尷尬。

　　“山裡的星空，真美呢。”

　　池子對面的清水忽然說。

　　沉默了一會兒，千臨涯認為她是在自言自語。

　　“人跡罕至，也沒有城市燈光的汙染，夜空最本質的姿態，用最原始的方式展現在眼前，在這個時代，倒成了高消費才能獲得的獨特體驗了呢。”

　　千臨涯忍受著身上的溫度和內心的溫度，聽著清水絮絮叨叨。

　　最後，清水說道:“你那樣不熱嗎，照幽齋?”

　　千臨涯“嘩”地站起身:“你怎麽發現我的?你看到我了?你什麽時候發現我在的?”

　　“呃，門口衣筐裡只有你的衣服在裡面，我就知道你應該在裡面。”

　　千臨涯揉了揉頭髮，又開始感覺身上被風吹過，有點發涼，重新坐到池子裡。

　　“所以，明明知道我在裡面還進來，你是不是有點過於大膽了點，我好歹是個男的。”

　　清水刹那撇過臉，嘀咕道:“明明同居那麽久了都沒發生什麽，只不過是在這麽大的池子裡而已，何況我還圍著浴巾……”

　　“這當然不一樣。”千臨涯按住額頭。

　　“不過，也算是正好了，我正想單獨跟你談談。”清水刹那一臉鎮定地說。

　　煙霧繚繞，兩人隔著一池溫泉，和水汽蒸騰，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但能切切實實聽到對方的聲音。

　　“所以，你是故意製造的這次偶遇?”千臨涯問。

　　“不，我一開始是真的困了，小憩了兩個小時，身上黏答答的實在受不了，想著來看看溫泉池有沒有人，發現你的衣服在，我又恰好想找你，所以就進來了……總之，這絕對是巧合，但我想單獨見你也是真的。”

　　對面的清水解釋了一大通，千臨涯總覺得，她嘗試解釋什麽的時候，聽上去很可愛。

　　“所以?”千臨涯問。

　　“所以?”清水刹那歪頭。

　　“你說你想單獨和我談談，所以你想說什麽?”千臨涯問。

　　“啊。”清水刹那發出了恍然的聲音，伸出手，撥動著水，朝千臨涯這邊走過來，似乎想靠近一點跟他說。

　　“別過來。”千臨涯叫住她。

　　“我圍著浴巾呢，不用擔心。”清水刹那說。

　　“不是，”千臨涯說，“實際上，剛才我在這邊眯了一會兒，醒來時才發現，我用來遮羞的毛巾不見了。”

　　水霧對面那個身影停住了，接著，迅速地露給這邊一個後背。

　　雖然看不到清水的表情，但他肯定，對方絕對臉紅了。

　　“你怎麽不早點說！”清水刹那埋怨起來。

　　“早點沒有機會啊，”千臨涯說，“這種事事先說了，不會被當成變態嗎?”

　　“那你光溜溜地對著我，就不變態嗎?”

　　“我也不想啊！”

　　千臨涯感覺自己心臟也加快了速度，他平靜了一會兒，背轉了身去，在地面上尋找自己丟失的毛巾。

　　“咳咳。”

　　清水刹那試圖拉回話題，語氣恢復了如常的冷靜，輕聲說:“這次旅行，你覺得怎麽樣?”

　　“你是指這個旅館嗎?啊，還不賴，價格親民，菜色合口味，住宿條件也過得去，我反正挺滿意。”

　　“不，我不是問這個，”清水刹那說，“我是說，整個旅行。”

　　“整個旅行?”

　　“栗駒山的溫泉，清水刹那以前每年來一次，”背後，少女的聲音飄來，清脆悅耳，也很溫柔，“當然，那是作為清水刹那人格的清水刹那，而不是現在的清水刹那。”

　　“現在和你一起待在池子裡的這個清水刹那，只是去年來過這裡一次，在這裡閉關琢磨茶道，那也是她最初誕生的時間，可以說是清水刹那正式成為清水刹那的時間點。”

　　千臨涯聽得有些一頭霧水。

　　“你是指，櫻小姐你是去年這個時候，在這裡出現的嗎?”

　　“你現在可以叫我的名字，不用用敬語了，”櫻小姐伸手，把散落的長發重新扎了回去，“聽好哦，不管是刹那也好，櫻也好，都是現在的清水刹那的一部分，是只在此時此地存在的清水刹那，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就會消失的清水刹那。”

　　“你是說，你現在的人格可能會消散嗎?”千臨涯問。

　　“暫時好像沒有那種跡象。”清水說完，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但她沒有說她想到了什麽。

　　千臨涯整理了一下思路，說:“所以，你帶我來看了你過去成長的地方，和形成現在的你的地方。”

　　“嗯。”清水刹那輕輕點頭。

　　“我帶你看了我的故鄉，我成長的城市，我的家庭，我的母親，以及，現在的這片星空。”

　　千臨涯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到繚繞的霧氣逐漸消散在深邃幽暗的天空中。

　　“這些都是形成現在的清水刹那的重要部分，我已經全部帶你看過了，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千臨涯一時詞窮。

　　“哪方面的想法?”

　　“什麽方面都可以，比如說，我的故鄉相比起東京，是不是太小，我的家庭是不是條件太差，我的母親是不是非常可笑，還有，我喜歡的這片星空，又和你所擁有的那片星空，是不是不一樣?”

　　千臨涯沉默了一會兒。

　　“櫻。”

　　“嗯?”清水的聲音一瞬間有一些慌亂。

　　“我挺喜歡的。”

　　那邊沒有聲音，好像連呼吸的聲音都沒了。

　　“形成現在的你的這些事物，都挺好的，”他說，“不管是仙台也好，魯迅念書的地方也好，你的母親也好，都給我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所以，我都挺喜歡的。”

　　“是這樣嗎?”

　　“是這樣。”他很誠實地點頭了，盡管對方看不到，“說到底，我都挺喜歡的。”

　　“你對我有更了解一些了嗎?”

　　“好像比之前更加了解了一些，可是歸根到底，還不夠了解，作為朋友來說。”

　　“你對我現在是什麽想法?”

　　“佩服，”千臨涯說，“你很辛苦，也好在你很優秀，度過了所有難關。”

　　“更加了解我之後，沒有產生嫌棄的心情?”

　　“一絲都沒有，哪怕是看到只有伊達政宗雕像的古城遺跡時，都沒有產生任何堪稱嫌棄的感情。”

　　“你是有多討厭那個地方啊。”清水刹那笑了。

　　停頓了一會兒，清水又說:“所以?”

　　“所以?”

　　“我是說，”清水刹那深吸了一口氣，“對於被這些你喜歡的部分，構成了的我呢?你喜歡嗎?”

　　可能是夜晚更涼了，千臨涯覺得水溫變得更燙了。

　　“如果是喜歡和討厭裡面選一個的話，喜歡。”

　　“如果不從喜歡和討厭裡面選呢?”

　　“不從裡面選的話，嗯，還是佩服。”

　　“那是佩服多一些，還是喜歡多一些?”

　　“是喜歡多一些。”千臨涯說。

　　夜風襲來，水波變皺了，水汽也被吹散了一些。

　　“呐，聽我說。”清水刹那說，雖然她說話的語氣一直很平靜，但千臨涯好像能想象到她說話的表情，一定是帶著笑。

　　“之前你問我，為什麽壓力這麽大，還要去東京求學，我當時沒有告訴你，是因為當時我也被問住了。現在我想清楚為什麽了。”

　　“為什麽?”

　　“是因為你哦。”她說。

　　“為什麽?那個時候，我和你根本都還不認識吧。”

　　清水刹那的語氣變得認真起來:“我本來是打算一直留在仙台的，考上東北大學，繼續鑽研茶道，最後成為東北最棒的茶人，然後成為全國最棒的茶人。”

　　千臨涯沒有說話，等著她的下文。

　　“後來我聽說了你的事跡，看了你的節目，也了解了你的更多事情，慢慢我就覺得，啊，原來仙台以外的地方，是那麽廣闊，還存在著那麽有意思的人，所以就想去看看，後來這股願望越來越強烈，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了。”

　　清水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然後我就過來了。我當時不知道你在哪個學校，也沒有刻意去尋找，可是就那麽命運般的，變成了你的鄰座。怎麽樣，是不是很傳奇?”

　　“嗯。”他由衷點頭。

　　“和你拉近距離之後，才發現你和傳聞中大不一樣。”

　　“後悔了?失望了?”千臨涯問。

　　“沒有。”清水刹那搖著頭，發出否定的聲音，“你變得更加……真實了。”

　　“呐，照幽齋，”清水刹那又接著說，“我現在對你，也是喜歡比佩服更多。”

　　“實際上，是喜歡比其他一切感情都多。”她說。

　　千臨涯忽然覺得口很乾。

　　最後的聲音，清晰得幾乎如同耳語，聲音近在身邊:“我喜歡你，千臨涯，你呢?”

　　“我也喜歡你，”千臨涯說，“可是我已經有決定照顧一生的人了，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背後傳來溫暖的觸感。

　　在偌大的池子裡，不知不覺之間，兩人居然背靠背，貼在了一起。

　　“啊啊，”清水刹那發出強打精神的浮誇聲音，“我剛才是不是被甩了?”

　　“你沒有問我要不要在一起，是我自己說不行的，不算被甩，算遇到了一個自作多情的人吧。”

　　“那我還真是可憐啊。”

　　“雖然運氣是有點不好，碰到我這樣的，但被這麽多人喜歡的你，絕對說不上是可憐。”

　　“呐，已經決定了要守護某個人一生，同時心裡真的還能裝下別的人嗎?”

　　“因為感情是沒有辦法控制的，憤怒也好，自卑也好，喜歡也好。不管這件事看上去多麽沒道理，但我沒辦法否認我確實喜歡你。”

　　“啊啊，看來我的運氣真的不好，遇到的不僅是個自作多情的家夥，還是個渣男呢。”

　　雖然清水是這麽說的，但千臨涯覺得，靠在自己背後的身體那邊，傳來的壓力更大了。那個女孩把身體的重量都靠在了自己背上。

　　他站起身，說:“清水，我還有一件很渣的行為要告訴你，我沒有找到我那塊毛巾，所以準備就這麽去更衣室了，你千萬要把眼睛閉上。”

　　“放心，我不看你那邊。”

　　千臨涯走出池子，整個身體都在冒白氣。

　　“喂。”清水刹那突然把他叫住了。

　　“嗯?”千臨涯回頭。

　　“對不起。”清水說。

　　“為什麽是你說對不起?”

　　“不該咬你的，那天。”清水刹那背對著他，“一直都想跟你說來著。”

　　“沒關系的，已經不疼了。”

　　走出去之前，他回頭看了池子一眼，清水刹那靜立在水中，潔白的脊背背對著他。

　　直到他走出露天浴池，她都沒有回過頭看這邊一眼。

　　……

　　躺在被褥上，千臨涯把手臂放在額頭上，感覺很不好。

　　算上之前那次，這次已經是第二次拒絕清水刹那了。

　　這次雖然沒被咬，但感覺心情比被咬了還難受。

　　他很想再見到清水刹那，現在。雖然他剛剛才拒絕對方。

　　躺了一會兒，隔壁宮城美咲的聲音飄過來，似乎女生們在一起玩聚會遊戲。

　　嗯，就用宮城的聲音太大了當借口，去敲隔壁的門吧。

　　他走出房間，刻意醞釀了一下情緒，敲門的時候稍微用了一點力。

　　宮城美咲很快打開門，看到他的臉後，問道:“師傅，怎麽了?”

　　千臨涯走進屋，看到鷹司青葉翹著腿趴在凌亂的被褥上，被單上丟著一副牌。

　　“太吵了，睡不著。”千臨涯說。

　　“有嗎?明明壓低聲音了的說。”宮城美咲捂住嘴，接著拉住他的胳膊，“師傅，既然你沒睡著，那乾脆來和我們一起玩。”

　　“清水呢?”

　　“她不是一直在自己房間休息嗎?”宮城說。

　　千臨涯按著額頭想了想，自己倒是有了定式思維，以為清水一定在女生這邊。

　　走出房門，他往自己房間走去:“不一起玩了，早點睡，明天還有計劃。”

　　“是是。”身后宮城敷衍地說。

　　走了兩步，千臨涯忽然不死心地回轉身，走到清水刹那的房間門口，然後敲響了房門。

　　房裡寂靜無聲。

　　“睡了嗎?”千臨涯問。

　　房裡還是沒有傳出聲音。他又敲響了房門，說:“有話想和你說來著。”

　　隔壁宮城的房間，房門再次被拉開了，宮城美咲和鷹司青葉一起探出頭，眼睛打探著他這邊。

　　又敲響了兩下，千臨涯才意識到有點不對。

　　用力拉開房門，房間裡漆黑一片，一個人都沒有。

　　他關上門，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鍾。

　　快12點了，距離他回房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

　　他想到了什麽，朝露天浴池入口那邊匆匆跑過去。

　　“怎麽了?”宮城美咲關切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兩個女生對視一眼，也跟在千臨涯身後跑了過去。

　　闖進更衣室，果然，清水的衣服還在衣筐裡。

　　粗暴地掀起簾子，水汽撲面而來，揮開水汽，他看到，沒有穿衣服的清水刹那倒在浴池邊緣，露出光潔的整個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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