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學童完成開蒙,正式學習四書五經,接觸到的第一句經義,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它是一個士子的夢想發端,它是一個士子的學術兆始,它是一個士子的處世格言,它是一個士子的終極追求!
明明德:人生降世,本通天理,受濁氣蒙蔽,由此渾渾噩噩。應當革除汙濁,重新領悟天地至理。
親民:朱熹認為是新民,是革除汙濁的手段,也是領悟天理的過程。王陽明認為是親民,講的是仁愛治國平天下。但是,他們兩個都認為,必須將“明明德”推廣到萬民。
止於至善:使得自身、萬民、萬事、萬物,都趨於理所當然的完美狀態。
趙瀚害怕普通士子聽不懂,當即解釋所言之意:
“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是人人皆可成堯舜的道理。孟子如此追求,朱子如此追求,陽明公如此追求。”
“若人格生來不平等,如何能人人成聖?若是人人都能成聖,又哪來的人格不平等?”
“《大學》講明明德,講親民,便含有人格生而平等之意。止於至善,則不但追求生而平等,更是追求人人平等、人人成聖!”
“只有確立此理,人格生而平等,才能明明德,才能親民,才能止於至善,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番話,是在理學的根基處,扎下一顆非常顯眼的釘子。
蔡懋德、龐春來等人,早就聽明白趙瀚的意思。
此時詳細解釋,一些普通士子也聽懂了,被這些話說得熱血沸騰。
格位之論,人人平等,可融入大學之道,也是對大學之道的補充和完善。
同時,趙瀚也是在喊口號,讓大家別猶豫了,快快行動起來,將平等思想傳諸於世,踐行大學之道、踐行聖人之道!
開宗立派?
他當然還不夠資格。
他只是提出了一個新思路,還得許多人一起來完善理論。
趙瀚搭建框架,眾人補充血肉,無數聖賢言論可往裡面扔。許多充滿矛盾的儒家經義,也可借助“格位之論”而圓暢起來。
思想風暴,已經襲來。
仿佛一道閃電劃過,蔡懋德突然閉上雙眼,渾身都在輕微顫抖著——他猛地想到了別處。
他從少年時代,就在研究王陽明的《拔本塞源論》,一直明其理而不得其法,甚至王陽明自己都找不到解決方法。
可趙瀚的“格位之論”,卻為“拔本塞源”的關鍵內容,提供了具有理論支撐的解決方案!
只能說,誤打誤撞。
趙瀚沒有讀過《拔本塞源論》,因為鉛山費氏專習理學,王陽明的著作收藏得不多,朱熹的著作倒是收藏有全套。
蔡懋德思緒萬千,又是激動,又是恐懼。
“拔本塞源”的關鍵問題,可以用“格位之論”來解決,但必須把“人格平等”推廣到全天下。
蔡懋德知道這有多難,心學講究知行合一。他現在“知”了,卻難以去“行”,整個人痛苦糾結的同時,又不由生出以身殉道的衝動。
當蔡懋德重新睜開眼睛,辯論會已經吵成了菜市場。
支持者和反對者,互相之間吵起來,趙瀚反而被晾在辯場中心。
“咳咳!”
蔡懋德作為辯會總裁,大聲喊道:“肅靜,肅靜!”
毫無效果,吵鬧依舊。
費元祿只能遊走全場,以山長的身份,
強行呵斥令其安靜。 等沒人再說話了,蔡懋德終於開口:“辯義不是罵街,莫要失了體統。誰還有疑問,一個一個慢慢來。”
蔡懋德剛剛說完,全場又開始爭吵。
“我來說,我認同格位之論。只要吾守正持義,只要吾勤修德行,雖不可比肩聖人,卻也是天下一等一之尊貴人也!”
“胡言,尊就是尊,卑就是卑。哪能此尊而彼卑,哪能此卑而彼尊?若人人都做此想,必定綱常混亂,此亂世之妖言也!”
“格不配位,禽獸高居廟堂,宵小殘害地方,這才是亂世之由。當以人格得其位,此聖人‘用賢’之理。”
“你說自己人格尊貴,你就真的尊貴嗎?怕不都是些偽君子!”
“混帳,安敢橫加詆毀於我!”
“……”
這次吵得更凶,甚至開始人身攻擊。
若不加以阻止,恐怕會升級為物理攻擊。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費元祿又去滿場安撫,“諸君,若欲發言,請先舉手。”
刷刷刷,手舉起一大堆。
費元祿從老師開始點名:“陳先生,你先講。”
陳立德根本坐不住,直接走入場中,質問趙瀚:“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哪來的平等。你在攪亂綱常!”
趙瀚微笑道:“綱,繩也,法也,製也。無非指人位,這與人格有關嗎?這妨礙人格平等嗎?”
陳立德終於忍不住了:“若君上無德,難道臣子還能造反不成?”
趙瀚收起笑容,表情嚴肅,拱手向北:“若君上無德,臣子更當勤修德行,輔佐君上賢明仁愛,此正是‘致君堯舜上’之理。”
陳立德對此無法反駁,頓時急得額頭冒汗,捶胸頓足道:“朱子言,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婦有倡隨之理。既然夫倡婦隨,便是男尊女卑、夫尊妻卑。丈夫即便無德,婦人也只能跟隨!”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另一個老師大喊:“老匹夫,你真真該死,竟敢曲解朱子之言!”
陳立德回嗆道:“此便朱子本意,我又哪裡曲解了?”
等大家鬧得差不多了,等費元祿壓下辯場噪音,趙瀚才微笑道:“陳先生,這句話不是朱子說的,是朱子在書中收納的程子(程頤)之言。”
程頤說的?
陳立德有些尷尬,他以為是朱熹說的。不過輸人不輸陣,再次嘴硬道:“既然朱子收納程子之言,便是朱子讚同此理!”
趙瀚哈哈大笑:“陳先生,在下才疏學淺,不懂太多儒家經義。可要說到朱子,那還是有些研究的。含珠書院的藏書樓,有朱子的所有著作,包括朱子與朋友、學生的通信。這三年來,在下可是把朱子的著作都讀完了。請問陳先生,朱子的著作,你又讀了多少?”
陳立德頓感不妙,關於朱熹的文章,他隻認真讀過《四書集注》,因為那是科舉考試內容。
當然,陳立德比普通士子更強,他還粗略讀過《朱子語類》。
至於朱熹的其他著作,閑得蛋疼才會跑去讀。
“莫要扯那許多,朱子收納程子之言,讚成夫倡婦隨之論,”陳立德冷笑道,“你說男女平等,你說夫妻平等,便是忤逆了朱子和程子!”
趙瀚搖頭道:“朱子收納的程子之言可多了,還包括那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句話也是程頤說的?
陳立德心中暗道僥幸,他還以為是朱熹說的呢,剛才差點就一起吼出來了。
趙瀚環顧場上眾人:“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句話害了多少女子?若是朱子泉下有知,怕要痛罵徒子徒孫,一個個都是數典忘祖之輩!”
“難道守節還有錯?”陳立德頓時興奮起來,認為自己抓住了趙瀚的話柄。
趙瀚從懷裡掏出幾張紙,都是他摘抄的朱熹語錄,專門為今天的辯論做準備。
翻開朱熹語錄,趙瀚開始給朱熹正名:“朱子在《近思錄》當中,記錄了程子之父,讓甥女改嫁兩次的故事。朱子的學生不解,為何程子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程子之父卻讓甥女兩次失節改嫁。陳先生,你知道朱子怎麽回答嗎?”
陳立德已經快瘋了,仿佛被顛覆三觀。
說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程頤,其父居然自己違背,而且還違背了兩次!
趙瀚繼續說:“朱子回答,大綱恁地,但人亦有所不能盡者!”
朱熹的意思很明顯,守節是儒家綱常,固然應該遵守。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做到,不能把對聖人的要求強加於凡人之身。
陳立德立即抓住其中關鍵:“人亦不能盡者,是因為禮樂崩壞,凡人不能遵守綱常,朱子對此痛心疾首!”
“真是這樣嗎?”
趙瀚低頭查找朱熹語錄,說道:“那再來看朱子說的其他話。朱子有言:禮之大體,固重於食色矣,然其間事之大小緩急不同,則亦或有反輕於食色者,惟理明義精者,為能權之而不失耳。”
(朱熹說:禮法固然重要,但世間之事,有輕重緩急之分。只有真正明白經義道理的人,才能權衡其中利弊得失。)
趙瀚繼續說:“這句話,可能還模棱兩可。咱們再看下一句:蓋經者只是存得個大法,正當的道理而已。蓋精微曲折處,固非經之所能盡也……權者即是經之要妙處也。”
(朱熹說:儒家經義,隻提供綱領性精神,隻提供正當的道理。細微之處,難以言盡。審時度勢,應對變化,不生搬硬套經義,要靈活運用經義,才是真正掌握了經義的精髓。)
陳立德還不肯認輸:“此段話,乃朱子辯經,非朱子讚同寡婦改嫁。”
“好,那就說更直接的,”趙瀚繼續講述朱熹語錄,“陳師中之妹不願改嫁,朱子這樣勸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自世俗觀之,誠為迂闊!”
轟動!
全場轟動!
無數師生都驚得站起來,他們寒窗苦讀,以程朱理學為尊。
從來就不知道,朱熹竟然勸寡婦改嫁,竟然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是迂腐之言。
原來,你是這樣的朱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