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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南巡撫王之良,絕對稱得上“知兵事”。
他接到任命時,是如此對崇禎說的:“趙賊,坐寇也,以分田而惑小民之心,時日越長,其勢越盛。而湖廣之兵,皆北上征討流賊,湘南早已無兵可用矣。既令鄉紳編練團勇,成可戰之軍須經一載,屆時趙賊早已吞府並縣。唯有編練火器營,方可短日而成軍,請陛下賜予火銃、火炮、火藥!”
崇禎這次很大方,立即下令,給王之良調撥火器。
然後,王之良被搞得毫無脾氣。
火炮全是老物件,也不知屬於哪輩兒祖宗,斑斑銅綠可以放進博物館。
火銃給了三千支,明初的三眼銃都有。也有比較新式的鳥銃,但十支裡能有一支可用,就已算祖輩積德燒高香了。
至於火藥,不是粉末狀的,也不是顆粒狀的,而是他娘的塊狀!
這是要讓火銃兵,先把塊狀火藥敲碎,再拿去填裝發射嗎?
王之良離京之前,又跑去見了崇禎一面,把自己領到的軍火狀況,全都在皇帝那裡說清楚。
崇禎也氣得不輕,立即讓人嚴查。
如今還在查,然而不用查了,因為火藥廠都炸沒了。
真不是“火龍燒倉”的把戲,而是火藥存放不當,引起一場大爆炸。
史稱“安民廠災”:都城十余裡內,覺地軸搖撼不已……震毀城垣,方圓十數裡無完宇,樹木俱偃仆立槁。居人行人,互相枕藉,死皆焦黑……據查居民死傷萬余,貼廠太監王甫、局官張之秀俱斃,武庫幾空,發五千金賑恤。
城牆都震塌了,方圓十多裡,找不到完好房子,附近的武器裝備庫房全毀。
可憐的崇禎,本來就缺錢,還要拿出五千兩銀子撫恤死傷者。
王之良雙手空空赴任,叫來湖廣三司官員,安排鄉紳編練團勇事宜。
湖廣三司同樣無奈,他們已經連續幾年,一邊給朝廷上交賦稅,一邊給巡撫籌措糧草。湖廣是圍剿流寇的主戰區之一,導致湘南反賊肆虐都沒空撲滅,現在哪有財力物力人力對付趙瀚?
三司官員,直接裝死。
王之良只能親自出馬,好歹說服嶽州、常德兩府士紳,東拚西湊整出六千多團勇義士。
就在此時,趙賊出兵湖廣的消息傳來。
王之良立即帶兵,飛快趕往長沙。
長沙必須守住,否則整個洞庭湖平原,都將暴露於趙賊的兵鋒之下!
“虞卿公,你可總算來了!”長沙知府王期昇,感動得差點當場跪下。
王期昇也算能臣,但他的技能點,全部點在建築方面。一路升官的政績,都是修築堤壩、修築城池、修築水渠,抗擊賊寇真不是他的長項。
王之良巡視城防之後,對新修的甕城特別滿意,讚賞道:“如此可保長沙不失矣。”又問,“我帶了六千多團勇過來,長沙本地有多少兵力?”
“八千多團勇。”王期昇答道。
知縣楊觀吉突然問:“晚生也曾讀過兵書,是否該分兵駐守城外高山,與城內守軍形成掎角之勢?”
王之良回答道:“若有精兵,自當如此。可你我之兵,編練時日尚短,哪能分兵出城?以弱兵對強軍,不可野外浪戰,不可隨意分兵,必須全部用於守城。既然長沙不缺兵,我便調三千團勇回去守湘陰,防止趙賊繞過長沙北進!”
在王之良的安排下,長沙守軍一萬一千人,湘陰守軍三千余,用兩座城池來阻擋趙瀚進軍洞庭湖平原。
洞庭湖平原是湖廣的核心菁華,那裡若是淪陷,湖廣也等於沒了大半。
陶氏四兄弟,帶兵四千余,也被安排在城內駐防。
“巡撫怎來得這麽快?”三弟陶雲峰說,“如今城內守軍過萬,咱們這四千多人,真能在關鍵時候獻城嗎?”
二弟陶矓之也心懷忐忑:“那個王巡撫,看樣子真會打仗。巡撫一來,城防就布置得妥妥帖帖,比咱們這些人厲害多了。”
四兄弟都是讀書人,近段時間瘋狂閱讀兵書,紙上談兵已然能夠唬人,但他們連最基礎的軍事常識都不清楚。
大哥陶愛之說:“莫要慌亂,只要有我們做內應,長沙肯定一戰而下。我陶家招募的四千多兵,皆為烏合之眾。可你們看城中其他團勇,跟陶家的烏合之眾有何區別?一旦出現混亂,必然全軍潰敗!”
數日之後。
“報!上萬賊軍,順瀏陽河而來,已在三十裡之外!”
“再探!”
王之良走上城樓,望著城外民居,此刻感到一陣迷惘。
他師從“關西夫子”馮從吾,主修的是“關學”,關學創始人為張載,即喊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位。
到了馮從吾這裡,以關學為基礎,融合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在明末搞出一種全新的關學。
明末各學派都是如此,呈現學術大融合趨勢。
比如張秉文,修的便是融合了心學、偏向實學的理學。可惜,被滿清打斷了脊梁,雖然發展壯大為“桐城派”,卻丟掉了核心理念,只剩下考據和散文這種空殼。
桐城派的前身主張實學,馮從吾的關學同樣主張實學。
只要是明末求變的學派,全部提倡實學,主張學以致用,主張避虛就實!
王之良雖然是陝西人,卻也屬於東林黨,而他的業師馮從吾,正是東林黨西北領袖。
學、行、疑、思、恆,這是新派關學的五字真言。
王之良如今只剩下“疑”,不知如何“行”,也不知如何“思”。在來湘南之前,王之良仔細研究過趙瀚,然後他的三觀就被擊毀了。
王之良發現,江西趙賊正在踐行“橫渠四句”,就仿佛一個野生的關學弟子。
天下大同,即為天地立心。
均田分地,即為生民立命。
恢復《孟子》的缺失章節,在白鷺洲書院提倡學術自由,即為往聖繼絕學。
整頓吏治,江西安定,似有匡扶天下之志,即為萬世開太平。
這不是什麽反賊,若此人奪取天下,必為一代聖主!
王之良不想跟這樣的人打仗,甚至有一種屈身投效的衝動。
但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沒得選擇。
王之良歎息一聲,又去巡查城防。
別看城裡有一萬一千守軍,可全是團勇新兵,統領部隊的也都是鄉紳。這些鄉紳,根本不會打仗,就連怎麽守城,都必須王之良手把手教導。
真特娘的累!
幸好監軍太監怕死,留在嶽州府沒過來,否則王之良還得分心應付太監。
下午時分,李正率領大軍前來,距離長沙城數裡,便背山依水而扎下大營。
王之良和李正,都派出探子查看情況。
而且,雙方探子皆駕小船,在狹窄的瀏陽河裡隔空對望。
“殺!”
大同軍探子,駕著十余艘小舟,朝著官兵探子衝去。
官兵那邊立即撤退,根本就追不上。追至城外一裡地,大同軍探子上岸觀察,其中一個還帶著千裡鏡。
隨即,他們又四下探查,找本地百姓詢問情況。
“報!”
“長沙城防守森嚴,數日之前,有大官帶援兵而至。有說來了幾千人,有說來了上萬人。”
李正此時有些懊惱,他不該等待黃么的軍令。若是攻佔瀏陽縣之後,立即帶兵直撲長沙城,有陶家做內應說不定就拿下了。
有時候,趙瀚會聘人給軍官們講兵法,李正終於體會到什麽叫“兵貴神速”。
還能怎麽辦?
以李正的兵力強攻長沙,就算一切順利,至少也得打三五個月!
把蕭宗顯、陳福貴、胡定貴等大小軍官叫來,李正說明情況之後, 問道:“各位一起商議吧,接下來該如何打?”
跟清代史學家同名的萬斯同,建議道:“要不直接繞過長沙,去打前面的湘陰?”
李正搖頭說:“長沙城卡住河道,軍糧運不過去,走陸路運糧容易遭到襲擊。而且,若是久攻湘陰不克,我軍恐被斷了糧道,到時候全軍都要餓肚子,還將遭受前後夾擊之危。”
“我的意思是說,”萬斯同解釋道,“派一支精銳,晝伏夜行,奇襲湘陰。只要佔據湘陰,長沙就成了一座孤城。”
蕭宗顯說:“可派些探子,去湘陰打聽情況。若是湘陰兵多,就不去管它;若是湘陰兵少,就派精兵奇襲之。”
胡定貴說道:“不管他那麽多,先在長沙周邊村鎮分田!”
李正笑道:“瀏陽的田都還沒分完,哪來那麽多人手,跑到長沙這邊來主持分田?”
“那就分兵南下,”胡定貴說,“而且要大搖大擺的分兵,分出一隊去幫黃兵院打湘潭。把湘潭打下來,黃兵院就能率主力北上,跟我們一起合攻長沙。同時,長沙城的守軍,見到咱們分兵,很可能主動出城,到時候就在城外打他娘!”
“這主意不錯。”蕭宗顯表示支持。
李正掃視眾人一眼,點頭道:“既然都不反對,那就分兵從城下經過,看那城內的官兵上不上當。上當最好,不上當就真的分兵南下!”
王之良坐在城頭,看著大同軍分兵南下,隻傳令道:“不必管他,守住長沙城便是。”
湘潭可以丟,長沙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