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離道:“這崆峒山下的平涼城,雖然地處西北,卻也有幾個大戶,其中一個燕姓人家,最是行善積德,那長家的老太太,每月初一十五都是例行要布施的。這些年年運不濟,來吃善齋的人雖然越來越多,這燕家也是勉力支持,從未間斷過。哪知今年正月裡,不知哪裡來的一群遊民,聽說平安街在分善齋,就都趕了過來。這幾十號人,燕家事前又不知的,哪裡備得周全,那一夥人便又叫又搶的起來。說是要將老太太綁走,教燕家去贖人。”
陸依依聽到這裡,插話道:“倒像是一夥遊盜。”
殷不離笑道:“也不確知得,那一夥人吵將起來,把燕家幾個分飯的家丁撂翻在地,那老太太隻嚇得抄著念珠閉目念佛。平涼城裡本來多是念著燕家的善名的,但有幾個路見不平的,都架不住那夥人一頓好打,剩下的便只是將他們團團圍住,怒目而視的呼喝兩聲,也都不敢再出頭。我那四師兄那天正好下山,見得熱鬧便跳到個民房頂上去蹲著,看得情形不對,本擬出手相助的,卻聽得那長陽路上一聲呼嘯,一匹黃馬上裹著一團紅影,往那人群裡衝過去。那平涼城裡的百姓,自然是知道的,一見這陣仗便知道是燕家二小姐來了,事先倒如破竹一般的閃了開去,那一夥外來的遊民還正自不明所以,已經給那黃馬撞翻了一片,那黃馬彪悍異常,那一夥外來的幾個撲過去都給它又踢又咬的甩在一旁,馬上的紅衣姑娘雖然隻得十二三歲,卻是有幾分功夫,就著手上的金漆五綹馬鞭便打。給她抽中兩鞭的都縮在地上瞎嚎,不敢再起來。她手上不停,嘴上也數落個不停,一會說那些家丁平日裡白吃閑飯,有點事就靠不住;一會說平涼城裡吃善齋的都是一群白眼狼,縮頭烏龜;但最多的還是說那群外來的遊民有眼不識崆峒,非要來自找苦吃。那些家丁和平涼百姓,都給她說得面紅耳赤,有傷沒傷的都鼓噪起來,先前本是怕事的,那時也一窩蜂的撲將上去,頃刻就將大半的遊盜打翻在地。”
陸依依插口道:“這時又說是遊盜了。”
殷不離笑笑,接著道:“那約摸是盜夥頭目的,眼見情勢不對,幾個閃身繞到燕老太太身後,拿把刀給逼住了。那紅衣小姑娘嘴巴不饒人,卻是孝順得緊,一見奶奶給人拿住,順手就把馬鞭扔在一個湊過來遊盜臉上,翻身下了馬。嘴裡尚自抱怨著燕老太太整日價吃齋念佛,卻不知都招來了些什麽遊魂惡鬼。有幾個盜夥回過神來,見那小姑娘玉肌雪容,就忍不住獰笑著要上前動手動腳,那紅衣小姑娘目不斜視,除了嘴角略有抽動,站在原地凜然不移。那燕老太太被孫女數落一番,本是溫和的笑了笑,渾不在意隻管閉目念佛的,此時見得孫女為了自己將要吃虧,更不打話,拿脖子便往那盜魁的刀口上抹去,那盜魁吃了一驚,趕緊將刀撤開一邊,卻已經給她劃出一道寸許的口子來,登時血流如注。那紅衣小姑娘又氣又急,杏眼含淚的跺腳喊著奶奶。此時我四師兄見情勢不對,趕緊出手一發暗器打掉那盜魁的刀子,上前救下燕老太太,幸得只是皮外傷,趕緊給敷上杏芙金創膏把血止住了。”
陸依依聽得入神,此時竟舒了一口氣,道:“你倒像是親眼所見一般。”
殷不離笑道:“我那四師兄心心念念,成日價的念叨我三師姐沒有把這徒弟領進門來,我聽得多了自然便有如親見。”
顧明溪問道:“卻不知此事跟我們陸莊有什麽淵源?”
殷不離拱手笑道:“是在下囉嗦了,
便是這位燕姑娘跟貴莊有些淵源。” 顧明溪雖然聽得燕家,已猜得七八分,也拱手道:“願聞其詳。”
殷不離接著道:“那日我四師兄救下燕家老太太,那燕家老爺片刻便聞訊趕來,千恩萬謝的,又架不住燕姑娘當街數落,生拉活拽的要把我四師兄留在燕家宅子裡供起來。我們本是教訓極嚴的,平日住個客棧都要被師父怪罪不夠師法自然,施恩圖報只怕要給面壁一兩個月,但我那四師兄越看那燕家姑娘越是喜歡,倒心急火燎的派人上山來請三師姐,求我三師姐一定要收這燕姑娘為徒。我那三師姐性子清冷,又嫌麻煩,直隔了三天才下得山來,隻把我四師兄急的整日團團打轉,隔上兩個時辰便差人去請,倒像是怕自己離了片刻,那燕家姑娘便要被其他人截走了一般。後來我三師姐終於來了,和那燕姑娘一照面,兩人竟誰也不說話,就著一壺清茶在燕家那落雁池邊上坐了一整天。傍晚時分我三師姐起身便走,那燕姑娘在背後一拜到地,甚是恭敬。我三師姐那時節才回過身來,淡淡的看著那燕姑娘道‘你我命裡有緣,卻份非師徒,見姑娘意有所屬,卻不知哪門哪派有此福緣得姑娘青眼相加?’那燕姑娘一整天都沒說一句話,此時才展顏笑道‘我是要去弘農陸莊的。’”
顧明溪和陸依依聽到此處,恍然大悟,對望一眼齊聲道:“燕師妹?!”
殷不離道:“正是!那日我三師姐又深深的看了燕姑娘一眼便轉身而去,我那四師兄倒是唉聲歎氣的三步一回頭,卻也拗不過我三師姐,只是一副受盡了委屈般的一路抱怨。卻不知燕姑娘現下如何?”
顧明溪正色道:“燕師妹雖然是拜在我二師弟名下,實則是由我師父親傳!”
殷不離驚詫道:“陸莊主親傳?!”隨後歎道:“難怪顧兄稱呼她為師妹,真是莫大的福緣, 我四師兄知道這樣也該放心了。”
顧明溪拱手道:“燕師妹到鄙莊不過一年,已暫露頭角,卻未曾想是護道門割愛之故,真是有緣千裡。”
殷不離道:“師父說一切皆有緣法,想是燕姑娘跟貴莊更有緣罷。只是後來這燕家老爺見我們施救之恩也不受,又感覺燕姑娘折了我三師姐四師兄的面子,心裡過意不去,逢五逢七的便往山上抬東西,我師父自然是不受的,他便命下人在這別山裡修了這座宅子,真是廢了好大功夫,不說這麽些陳年榆木從哪裡來,就書房裡掛的那些書畫幅幅都大有講究。是以雖然我們師門的人不許在這裡留宿,但有尊貴的客人來了,也不失為一個上佳的落腳之地,我師父便也由得他們。”
顧明溪道:“不敢當。”
這時段空桐也起了身來,牽著穆連山,在背後叫道:“有什麽不敢當的,大大的敢當!”
眾人皆回首行禮。此時殷不離聽得一聲呼嘯,對顧明溪道:“顧兄,那位故人已安排妥當,我們這就過去看看?”眾人跟著殷不離走過一段石板鋪就的山路,便看到俞輕書的屍身置於一塊黑褐的長條大石之上,石邊的草地上長著許多形似龍爪的彼岸花。俞輕書臉色平靜,想是護道門已經整理遺容。顧明溪等人肅立片刻,便依次俯身從地上掐起一朵彼岸花,放在俞輕書的右手邊,想到昨夜初遇時何等意氣風發,此刻不禁都意興闌然。
待到穆連山過去放花時,他俯下身子去抱住俞輕書,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輕輕的說了句:“四叔,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