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從遠處的入口傳來,回蕩在鸚鵡螺空蕩蕩的實驗區裡。
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道如人形狗熊一般的身影。此人狂奔來到倪煬和龍宇夫婦他們這組的專屬實驗分區前,卻是被守在門外的守備隊長雷利給攔了下來。
“怎麽樣了?”
來人正是蘭毅,他焦急地問道。
比起一年多前初來乍到時的意氣風發,那時誰都瞧不上眼的蘭毅,此時已經沒有了當日的傲驕。如今,他也是眼圈漆黑,憔悴不堪。
雷利給了他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把他讓了進去。
蘭毅躡手躡腳地進到實驗分區裡,就見著了站在那裡的古老和藍水水,此時正滿面愁容地注視著一間密閉實驗室裡的二人。
蘭毅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實驗室裡,龍宇隻穿著一條打底的短褲,被捆綁在一張手術床上。
他裸,露出來的肌膚都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皮膚上面還布滿了紛繁複雜的紫色血管。
在他的左臂臂彎上有著一塊巴掌大的紫斑,紫色的血管從這裡蔓延向他的全身,如今已攀上了下顎,很快就會覆蓋住他的整張臉龐。
手術床的周圍,擺放著的各種體征監測儀器,此時正射出幾道光線,在他身上來回地掃描著。
在他的床邊,倪煬弓著腰站在一台台儀器前,專心致志地觀測和記錄著各種數據。
見到這幕,蘭毅刻意放緩了自己的呼吸,但卻又因為過於緊張,使得他的每次呼吸都顯得格外的粗重了起來。
似是不滿他的打攪,古老狠狠剜了他一眼。蘭毅趕緊屏住呼吸,同時不自禁地攥緊了自己的雙拳。
病床上,龍宇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很久都沒有得睡覺的人一樣,眼皮沉重得緊,腦袋裡的意識也在漸漸地模糊下去。
“小煬,算了吧,這條,路,走錯了,咱就,別再,浪費時間了。趕緊地,給我個,痛快,你也好,抓緊時間,再想想其他,辦法。”龍宇艱難地吐著字,嗓音虛弱而沙啞。
說著,他還想要努力擠出嘴角的一絲弧度,卻發現怎麽也做不到。
他現在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了對這具身體的控制。
倪煬停下手裡的活,將目光從儀器上挪開,看向了身邊的龍宇。
不過片刻,紫色的血管已經蔓延到了他的眼角。
倪煬抿住嘴唇,透過玻璃,向著實驗室外的藍水水搖了搖頭。
藍水水從倪煬的目光和神色裡看到了無奈,失落,還有疲憊,這讓她故作的鎮定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決堤的淚水嘩嘩地淌落。她蹲到了地上,死死捂住嘴,很努力地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古老和蘭毅看著地上那因抽泣而抖動不止的嬌柔背影,哪怕是這一年多來已經經歷過八次這樣的情況,他們都始終沒能找到那句可以撫慰的說辭。
此時,龍宇的眼珠已經完全翻白,慘白的眼珠上也布滿了紫色的血管,“咕咕咕”的聲響不斷從他的喉嚨裡發出。
突然,他的身體猛地一僵,然後又瘋狂地抽搐起來,抽搐的同時,還一邊發出“嗷嗷嗷”的低沉嘶吼。
龍宇的這種變化,使得倪煬心裡一沉。因為他知道,這陣抽搐過後,龍宇,這位和自己奮戰了將近五百個日夜的戰友,將會徹底地離他而去。
來到龍宇頭部的位置,他半蹲半跪在地,兩支鐵臂以一個三角鎖的姿勢,將龍宇的腦袋緊緊鎖住。
龍宇在拚命掙扎,倪煬則痛苦地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就在龍宇身體停止抽搐的瞬間,他猛然發力,只聽“哢嚓”一聲。
這是倪煬第九次,不,若是算上來到張江科學城之前的戰場,這已是他第一百二十六次,親手送走了自己的戰友。
每送走一人,都是對他心智的一次拷問。
紫色的血管已經蔓延了龍宇身上每一寸皮膚,而他,也在痛苦的掙扎中停止了呼吸。
面無表情地走出實驗室,倪煬上前輕輕拍了拍坐在地上,啜泣得更加劇烈的藍水水。
實驗區裡的四人彼此沉默著。
過了許久,古老率先平複了心緒,看著灰頭土臉的蘭毅,出聲問道,“外面現在是什麽情況?”
蘭毅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城外的軍隊除了升空了的飛舟,其他的差不多都全軍覆沒了。那些變成了喪屍的戰士們,現在正操控著各種武器裝備調頭攻城。”
“古老?”倪煬轉頭問道。
“雷利。”古老先是將門外的守備隊長叫了進來。
“去吧,這個時候你更應該和你的戰士們在一起。”
雷利深深地看了眼倪煬三人,點了點頭,然後大馬金刀地向著實驗區外走去。
“你們還有什麽備用計劃嗎?有的話抓緊時間。”古老問道。
蘭毅也看著倪煬,一年多來,十二人團先後嘗試了八種改良疫苗的辦法,但都無功而返。
直到一個月前,龍宇夫婦和倪煬試圖從轉變火神蘭基因序列的角度入手,通過舍棄火神蘭自我修複的屬性,將火神蘭的基因向著加快細胞分裂速度的方向進行重組,想要以此來提升疫苗進入人體後的傳播速度。
這種辦法,在龍宇以身試險,痛苦地熬過了九天之後,就在剛剛以失敗告終。
舍棄了自我修複的屬性,研製出的疫苗在遇到病毒時變得更加脆弱。雖然在龍宇體內,它的傳播速度已經超過了共工喪屍病毒,但是病毒所過之處未遇任何的抵抗,此消彼長之下,疫苗最終還是徹底敗下陣來。
而且在這個過程中,龍宇所遭受的痛苦,比存儲在盤古系統裡那些備忘錄所記載的要劇烈得多。
好幾次,龍宇都已經痛苦得完全喪失了理智,瘋狂地掙扎,嘶吼,央求著倪煬趕緊結束掉自己的生命。
“哎,沒有的話,那就先把今天的情況和數據錄入到盤古系統裡吧。”說著,古老轉身走出了實驗區。
三天后,張江科學城城牆失守。
到了第四天,除鸚鵡螺外的整片城區失陷。
就連蘭毅和藍水水也在兩天前走出了實驗區域,和鸚鵡螺裡的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拿起武器投身戰鬥。
這一走,也就再沒有消息傳回。
“數據整理完了嗎?”
古老難得的沒有挺直起他那昂藏的身軀,終於顯露出了他這把年紀該有的老態龍鍾。
他疲憊不堪地坐在地上,背靠著盤古系統的操作台。
他的身邊,倪煬目不轉睛地盯著操作台上的屏幕,雙手在觸控屏上飛快地敲擊和滑動著。
厚重的合金大門外,已經能聽到清晰地撞擊聲,槍聲,爆炸聲,以及隱隱的嘶吼。
終於,倪煬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抬頭看向盤古系統操控台環繞著的一根巨大的湛藍色晶體柱,“可以了。”
“好嘞!”古老有些艱難地撐起身子,同樣抬頭看了看盤古系統那根主能量柱。
“古老,這盤古系統真的能倒轉時光嗎?”
“嘿,以這根能量柱為中心,再配合上分布在全國各地的3600座基站,這才是我國最後的救世手段。要不你以為即使在淪陷區,為何還會派出重兵把守住那些基站,絕不能輕易放棄?
但就算是這樣,截止目前,也已經有兩千多座基站失守了。”
“是嗎?那就來吧,讓咱們一個月前見。”
即使重來一次,又有多大把握呢?倪煬心裡有著太多的不確定。
但他能夠支撐著一步步走到今天,只因為心中還有著身為軍人那種一代代傳承賡續下來的,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必勝信念。
古老摁下了那道按鈕,然後又將手掌貼在觸控屏上的掃描區域。
這時,一道柔和的提示音響起,“身份信息確認,符合終極授權,現在開始倒計時。”
“5”
“4”
“3”
“2”
“1”
“重啟。”
一股強力的能量從能量柱底部迅速向著頂部傳去,能量所過之處,晶體柱爆發出陣陣耀眼的湛藍色光芒,照得倪煬和古老二人都睜不開眼。
以鸚鵡螺為原點,一股能量流如一條粗壯的閃電一般射入高空,然後在蒼穹之上散開一幅巨網。
很快,那些尚未被攻陷的基站,在能量網的牽引下,也同時發射出一根根的能量光柱。
千余根光柱直衝九霄,使得能量網的線條越來越粗壯。
漸漸地,當能量網的覆蓋達到一個極致,線條也不再變粗,那些能量又沿著擴散來的路徑迅速地回收。
緊接著,在一座座放射出能量的基站周圍,形成了一個個巨大的湛藍色能量球。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到鸚鵡螺這裡的能量球也匯聚到了一個臨界點。
突然,無聲地炸裂!
坐落各地的能量球也在同一時間炸開,一股時光風暴席卷開來。
時光巨浪所過之處時光倒流,一切都將恢復到30天前的模樣。
夜裡的張江科學城,巍峨高聳的鋼筋混凝土城牆,牆頭上,難以計數的大型探照燈以一種無縫銜接的方式,一刻不停地來回掃射著城牆內外的每一處角落。
四艘大型飛舟駐停在城外四個方向的高空上,城裡還有十來艘小型飛艇在來回遊弋。
巨城的進出口只有一個,在進出口的周邊,是一排排的軍營,不停地有著各種型號的軍車,戰車進進出出。
軍營周邊,是錯落有致的,專門用來停放各種戰鬥和運輸工具的廣闊場地。
在鸚鵡螺內部的一片區域,寬闊的空間裡,並排著一間間透明玻璃房間,盡管燈光明亮,但卻給人冷冷清清的感覺。
這裡存放著當年探星計劃帶回來的兩百多種外星物種,有的三三兩兩存放在一個房間裡,有的獨自堆放了一整間房。
這裡有著一粒泥土就能將一立方沙石點化成沃土的神奇土壤。
有著一分鍾內經歷幼小到成熟,成熟到衰老,衰老到死亡,死亡後又從自己屍體分解的細胞上重生的怪魚。
還有許多,都還沒有來得及研究和開發的奇異物種。
一間玻璃房間裡,一顆普通盆栽大小的奇特植物正在安靜地生長著。
植物外形很像地球上的蘆薈,不過卻要壯碩得多。說它奇特,是因為它全身上下,都是晶瑩與暗沉相駁雜著的紫色,看上去更像是件美輪美奐的工藝品。
這就是火神蘭。
據資料記載,當下這種被命名為“共工喪屍病毒”是在當年的探星計劃中無意間被帶回到地球的。
後來病毒疫情在盧浮科學城突然爆發,被這種所病毒感染的人,皮膚會呈現出病態的蒼白,體內的血管會從感染的傷口處開始變成晶瑩和暗沉駁雜的紫色,浮現在皮膚表面。
等到這種紫色蔓延至全身的血管,感染者就會徹底喪失自主意識,變成被某種未知所本能驅使的行屍走肉,整個過程半個小時到三天不等,因人而異。
感染後,感染者失去的僅僅是身為人類的自主意識,而智商,以及後天磨練出來的能力則完全不受影響。
舉例來說,如果一個人他被感染前會駕駛車輛,那麽感染後他的駕駛技能仍在,反而還會因病毒感染帶來的身體機能變異,使得肌肉反應更為靈敏,駕駛技術更加的嫻熟高超。
如果是全副武裝的精銳戰士在戰鬥中被感染,那結果將是災難性的。
正是因為病毒具備了這種特性,當年第一批先期進駐盧浮科學城,想要處置病毒爆發前期事態的一萬名當地士兵,還有三萬名醫療科研人員群體感染之後,這場病毒感染引發的疫情就徹底失控了。
一年之後,是張江科學城率先在病毒抗體臨床試驗上取得了突破。但僅僅過了一周,大洋彼岸的林肯科學城那邊就發布公告,他們已經成功研製出了滅活疫苗。而這種疫苗的主要成分,就是火神蘭。
不過林肯研製出來的這種疫苗卻有個致命缺陷,那就是抗體有效期只有三天。即使經過這十多年來的不斷改良升級,使得疫苗有效期增長到了七天,但至今也沒有能完全彌補這個缺陷。
十二人團被召集到這的使命任務,就是在前三批成員研發的基礎上繼續地攻關,直到找出一種能夠攻克這種缺陷的辦法。
火神祝融,水神共工,真是異想天開的名字。
記得古老第一次把他們帶到這裡見識火神蘭的時候,其他人都被這株植物那抹魅惑的紫色給吸引住了。
只有倪煬,對於這株和那些喪屍身上血管顏色無比接近的紫色植物,有著一種本能的,刻在骨子裡的厭惡。
那時剛剛從抵禦喪屍最前線撤回來的他,親眼目睹過太多的戰友從人類變成了喪屍,最後只能痛苦地死在自己戰友的手裡。臨死前,那些戰友眼裡那種雖死心不甘的無助,使得倪煬在第一次見到火神蘭的時候,竟隱隱有著想要上去一把火燒了這株植物的衝動。
火神蘭有著自體再生的能力,也是第一次來到這裡那會,因為沒有人膽敢再招惹倪煬,所以他成了十二人團裡第一個對火神蘭進行切片取樣。
當時,倪煬從旁邊的消毒櫃裡拿出一把手術刀和一個透明器皿之後,來到火神蘭跟前,任何遲疑地直接手起刀落,火神蘭在他飄逸靈動的超水準刀法下,被切成一片片透明的紫晶薄片,滑落在器皿裡。
他剛切下一片,火神蘭被切割的傷口又很快地愈合了起來,並生長出新的部分。
其他人除了驚詫於火神蘭的再生屬性之外,頓時也都被倪煬的這一手給深深折服了。
難以想象,那雙能夠將人形棕熊蘭毅活活掐死的鐵手,竟會有著比最精密的外科手術機器人還要精準的手法。
也是從那一刻起,其他人的心裡開始慢慢地認同起了他這位所謂的全科類醫學天才。
就在倪煬愣愣出神,龍宇悄悄來到了他的身旁,“就知道你在這裡。”
“不在這還能去哪?”
“心裡好受點了嗎?”龍宇問道。
“嗯。”
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每當在疫苗研發上受挫的時候,倪煬都會來到這裡。而剛剛,最新的研發的實驗僅僅持續了兩天就宣告了失敗。
結果就是,被其他人戲稱為“殺人醫生”的倪煬,又一次親手送走了這批十二人團裡的第五人。
再加上剛剛歷經了第一次重啟,沒人知道此時的他有著怎樣的心緒。
當然也沒有人還有多余的心情去關心別人,就連古老在重啟後的第一時間,在匆匆下達了調休一晚的命令後,也都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
“那陪我去看看?”龍宇地問道。
倪煬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二人來到了鸚鵡螺裡的另一片區域,這裡同樣並排著一間間的玻璃房。
當二人才一踏入這裡,“嘭!”的一聲。
第一間玻璃房裡,一隻活生生的喪屍見到有人到來,突然就狂躁了起來,拚命地捶打和用頭撞擊著玻璃牆。
巨大的撞擊力在玻璃牆上砸出一片片蛛網,但這種特殊的生物有機玻璃很快就恢復了原貌,那些因破碎而形成的蜘網也消於無形。
這裡總共關押著7隻喪屍,除了當頭的一隻,其余的都是充當活體實驗樣本,以身試險失敗之後的留存下來的,前三批十二人團當中的成員。
其余人在嘗試改良型疫苗失敗變成喪屍之後,都選擇了死亡。只有這六人,因為身上發生了一些的良性變化,而自願選擇了留下來作為實驗觀測的樣本。
難怪每一批的十二人團失敗之後,都會重新再次篩選和組建,但卻從來沒有傳出過十二人團成員的其他消息。
想來他們就是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為後來者蹚出了一條並不平坦的先賢之路。
倪煬和龍宇來到當中一個房間的玻璃牆前坐了下來,房間裡的喪屍也是同樣狂暴地不斷錘擊著玻璃牆體。
任憑喪屍如何狂躁,龍宇都只是自言自語靜靜地說著話。
“老哥,我又來了,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們又失敗了。留給我們的時間不知道還剩多少,說實在的,我已經沒有多少信心再繼續下去了。呐,要不是我旁邊這小子,我估計早就放棄了吧。”
這晚,是第一次重啟之後倒計時的第三十天。
這晚,龍宇說了很久,那些喪氣的話說了很多。
這晚,倪煬坐在他的身邊,靜靜地聽著。同時,心裡也在做著艱難的努力,努力把那些破碎了的信心和勇氣給一點點的重拾,並再度拚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