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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聲如宴》第1章 天道酬勤
  在沈軾被迫逃亡、一路北上之前,很少有人相信這位被姬千雨挑逗一吻就嚇得奪門而出、一路狂奔的“指環王”,也會有為歐陽傲雪怒發衝冠、血染白羊堤的時候。然而,當他還是一個懵懵懂懂、沉醉在理想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之時,他只相信善良的故事和迷戀風光旖旎的鄉村美景。

  小山村坐西朝東,黑白相間的石牆,青色的屋瓦,疏密有致的撒落在一片鬱鬱蔥蔥的山坡上,因背依著那座突兀間拔地而起離群索居的賈國山得名賈國村。一條氣勢磅礴的蜈蚣山脈自南向北逶迤起伏,自此小山村只能仰望掛在山峰的日出。水流湍急的響水河旋村而過滾滾北流,多年前,水利工程隊修建了一條白色的堤壩將響水河推向了廣闊的天地:

  三條湍急的小河從南面重巒疊嶂的山谷間奔流直瀉,心有靈犀在河口匯聚成一條狹長而碧波蕩漾的柔水湖。青青的湖水飄著白白的雲,翠綠的小山倒映在水中央。小山村恬靜的端坐在湖泊上方的山坡上,只見那一湖明鏡的水宛如山村明亮靈秀的眼睛。

  每當春風爬過南面的山脈吹綠山間原野,一個身材魁梧、衣衫襤褸但滿面紅光、精神奕奕自稱是吳金芳的流浪漢,背著一個亞麻布口袋走村竄寨準時來到賈國村。

  “我又來播種了!”他身形疲倦卻故作輕松,大步流星的跨進沈家大門,如釋重負的朗聲說道。吳金芳前腳才進門,熱情好客的村民後腳就湧了進來。每逢這時候,沈家人聲鼎沸、站無虛席。這一次,吳金芳捎來了有關窮鄉僻野如施魔法般在一夜之間蛻變為豪華都市的最新消息。村民們對他繪聲繪色所展現的廣闊前景嘖嘖稱奇、忻慕不已,一致認為如果不具備像他那樣高深莫測的道行將永遠無法預見那片天上人間。

  “那是改革的春風吹綠了這片土地。”吳金芳試圖用誠實和科學擦亮他們被遠古神話蒙住的雙眼,然而他的科學還是無法撼動他種在村民心中“陰陽家”的地位。畢竟此地絕大多數的村民畢其一生都沒有走出過大山一步,就算他們翻過高山依舊是高山。他難過的想:“我這是在對牛彈琴!”

  “就在我們的大山之外,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在不久的將來,還會從地下鑽出更多的高樓廣廈,城市的崛起有如雨後春筍。”沈俊發對吳金芳帶來的消息狂熱不已又萬般無奈,心在瘋狂地馳騁但雙腿卻像扎進了石頭重愈萬斤、欲跑不能。他驚訝於這一驚鴻變革居然比莊稼的生長還要神速,他胸懷理想躊躇滿志卻又一籌莫展碌碌無為,不禁生出一種無力感,為自己黯淡的人生悲極而言哀,“而我們呢?還心安理得的窩在大山中間為了一頭牲口的夥食奔勞半天。”

  “要不是這些牲口隻吃草,還輪得到你活蹦亂跳的在這裡抱怨?難道你老丈人沒有跟你說過‘要致富,先修路’?”沈老爺子抬起智者沉重的眼皮端倪著窗外沐浴在三月春陽裡巍峨的群山,一語破的,“難道外面的人進來就為了看看這裡的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雖然多年前沾上了興修水庫的光,費盡千辛萬苦新修了一條運輸基建設備的狹長土路,村民們還滿心歡喜以為從此打開了通向世界的天路,但是工程隊走後,除了沈俊發的老婆韓梅這隻鳳凰,就再也沒有一隻鳥願意飛進來。

  “路斷了可以再修,關鍵是缺乏走出去的門道。”沈俊發琢磨了許久才敢在他老子面前發言。

  “這倒是不足為慮,只要買一台電視機,

問題不就可以迎刃而解了。”韓梅的聲音夾著濃烈刺鼻的辣椒味從隔壁的廚房間飄過來。如果她能預見到電視機這一劃時代的新發明就在數月之後會給她帶來無盡的煩惱,她斷然不會如此草率就發表自己具有建設性的意見。但話一出口就像一塊巨石扔進了一片波瀾不驚的靜湖之中,掀起的好奇心不亞於當初“電燈泡”所帶來的軒然大波。  “電視機嘛!是本世紀一項新奇而偉大的發明。”吳金芳用他的博識廣聞安撫著大家的愁悵和迷亂。他卓越的風水見識有時候偶爾也會敲開幾家識貨的朱門,被奉為座上賓,所以有幸見識過電視機。於是他開始舒展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以無與倫比的激情說辭將電視機描述得近乎傳說中的千裡眼。他雖然本著尊重客觀現實來描繪電視機的原始形狀,但想象力超乎宇宙的村民綜合各自意見所得出的結論是:電視機是可以把人、物和日月星辰關在其中,並且長有一條電線尾巴的方形魔鏡。實際上,幾年後,當他們真正享受到這一偉大的科學成果,對電視機這種神奇的科發明習以為常而感到厭倦的時候,他們甚至對吳金芳口中津津樂道心馳神往的人間天堂感到大失所望。

  吳金芳唾棄好吃懶做、不勞而獲之人,身體力行發揚了勞有所得的實乾精神。雖然村裡能工巧匠甚多,但沒有一位能比得上吳金芳的手藝。

  村裡人會看見他扶著犁趕著牛出現在沈家的田間地裡,因為他不願住在主人家還白吃白喝;他端著羅盤站在秦屠戶家的門口念念有詞,雖然秦屠戶殺生如麻、戾氣十足,但是卻常常被他夢魘裡的惡魔嚇得忘記舉起自己的殺豬刀;他蹲在陳石匠家的庭院裡揮舞著竹篾,為老石匠編織理想中的竹籃和簸箕,因為老石匠隻從死去的老父那兒繼承了構建房屋的藍圖,竹篾這門手藝就懷著嫉妒之心故意疏遠他,而村裡的龍老篾匠又總是抱怨他貪杯好酒把自家的山牆砌歪了,所以他只能有求於吳金芳。晚間,好客的主人寧願以後不吃雞蛋也要把家裡唯一會下蛋的老母雞端上餐桌,以此表示對吳金芳的敬重。故而孩子們常常盼望著吳金芳成為自家的座上之賓,即便沾他的光喝上一碗沁人心脾的雞湯也能令他們回味無窮,更何況還能聽到他那情節曲折、驚險重重、高潮不斷的冒險故事。

  “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吃上一碗熱乎飯,為何還要四處漂泊流浪?”韓梅初來乍到時大惑不解,曾悄悄地問起過沈俊發,認為村民對待吳金芳的熱情過於激進推崇,況且她自小浸淫在科學的田地裡,對吳金芳神叨叨的神論向來嗤之以鼻。

  “他在他那個時代是個滿腹經綸的高乾子弟,你知道的:每個時代都會造就不同的人和命運!”沈俊發帶著惋惜之情答道。韓梅聽後豁然開朗,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將心中的埋怨表現出來。經此之後,韓梅就將心裡對吳金芳帶來的抱怨化為了深深地同情。

  在春雨到來之前,吳金芳不顧村民的盛情挽留義無反顧的踏上了他的旅程。善良淳樸的村民擔心他在流浪之路遇上饑荒,不願他空手而去,每次都為他送上自家醃製的臘肉、土豆和煮熟的雞蛋。

  “我的路在路上!世間人情冷暖我心有所感,正好以備不時之需。”吳金芳也不虛偽的推辭,敞開嗓子向村民道謝,背上他那大如木缸的亞麻布口袋,一甩他的敞篷袖子哈哈大笑著向前走去。

  “他踩著白雲而來,乘著烏雲而去。”中伯正坐在一群好奇的孩子中心,為孩子們講解吳金芳的故事。自從吳金芳離開後,與沈家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中伯便成了孩子們攫取故事的源泉。他的故事裡不僅有吳金芳,還有炮火連天、令人熱血澎湃的戰場,畢竟在他的故事裡,他也曾是個身經百戰的戰士,為了和平事業在戰火中犧牲了一隻腿,他行動全起來靠一根被磨得光滑如鏡的天然特製木拐杖。

  他是拄著一根大木棍從戰場風塵仆仆回家的,當時尚在上學的沈俊發看著孩子們把堂哥的憂傷當成樂趣,學著他雙手拄著竹棍一步一跳樂此不彼,他流下了傷心的淚水,故而他翻遍了幾個山林,為沈中才找到了一根美觀實用的木棍,磨成龍頭拐杖。自此以後,沈中才一隻手夾著拐杖就能行動自如,來去如風。

  韓梅正在院子裡晾曬衣物,當堂哥的魔語扎進她的耳朵,她手裡抓著衣物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寒顫。她從自己第一次見識吳金芳開始梳理,得出的結論居然和沈中才的總結如出一轍——吳金芳走後的第一天夜裡便春雷陣陣下起了綿綿細雨。

  她看著籬笆上鋪滿的衣服和床單被套,終於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都還得感謝吳金芳的恩賜——她用了一桶草木灰和半池開水才消滅他所遺留的跳蚤。孩子們雖然也被跳蚤折磨的徹夜輾轉反側,但是卻過早的表現出農家孩子的忍耐力,一聲不吭的忍受到吳金芳飄然離去。這不,她先將女兒沈輕霞的長發剪到與肩齊,再以草木灰揉搓,最後用米湯水澆灌浸泡才將女兒的秀發理順,而沈俊發為了省事乾脆給兒子沈軾剃了一個光頭才消除了跳蚤之災。

  吳金芳飄然遠行了,然而沈俊發卻患上了夢想顛狂症。整個山花爛漫、蜂蝶亂舞的大好時節,沈俊發顯得少言寡語心事重重,夜間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焦灼的思想常常與月亮星星走得很近。

  清晨,還沒等東邊的太陽爬過村前大山,他就急急忙忙的出了家門,背著鋤頭和鐵鍬滿山遍野的敲敲打打、挖挖刨刨,日複一日風雨無阻;晚間,他遊走於書籍與星空之間,卻全然不在意月圓月缺花開花落。

  “他這早出晚歸的,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年老的村鄰看著癡迷著魔的沈俊發失去了往日的親和與光彩,都背地裡偷偷地詢問沈老爺子。

  “大羅神仙托的夢!”沈老爺子輕松愉悅地笑道,“他在挖金子!”

  盡管他沒有責備沈俊發的不務正業,但還是在一個傍晚,揪著機會狠狠地將沈俊發劈頭蓋臉的教訓了一回。因為沈俊發竟然忍心在這個萬物複蘇、野禽繁衍的時節獵來一隻兔子,還擰著兔耳朵在那兒向孩子們炫耀他這幾個月的勞動成果。

  “你功不可沒,逮著一隻兔子就來邀功。窩裡的兔崽子們還等著它喂奶呢!”沈老爺子怒不可揭,發出了雷霆之威,“連目不識丁的漁夫尚且知道網開一面,你讀的書都難道都發霉腐爛了?”

  沈俊發被羞得面紅耳赤,埋著頭就不願再抬起來。第二天,韓梅在課堂上布置了一道作文題,他們的長女沈輕霞寫了一篇妙語連珠、哲理至深的文章,題目叫“我的父親星夜點燈送白兔”,將此事宣傳得家喻戶曉。自此之後,沈俊發就再也沒有吃過一塊兔肉,即便多年後,在為蒸蒸日上的事業應酬時,他的合作夥伴為了感念沈老爺子的仁慈也忌諱吃兔肉。反正當初年幼懵懂的沈軾是最大的受益人,因為在他惋惜失去了大白兔幾天之後,沈俊發就兌現了一個父親的諾言,用一袋雜糧向村鄰換了一對渾身雪白的兔仔,這馬上就撫慰了他的憂傷。

  盡然關於沈俊發“失魂著魔”的傳言如暴風驟雨般湧進韓梅的耳朵,但她聽著這些流言蜚語卻充耳不聞,對丈夫雞鳴而出、日暮而歸的動機隻字不提,裝作不知。她只是在頭天晚上就精心為丈夫準備好第二天出行的食物,履行完老師傳道受業的職責之後就殫精竭力的照顧家庭。她從未有過抱怨,一如往常的平靜,因為她只要看一眼沈俊發塗在紙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迷宮,就能準確地找到他所在的位置。

  在沈俊發豐饒的想象力中,產生過無數個無懈可擊的全新計劃,可又被貧瘠的現實和理性的過濾器一一排除。他靈光一閃飛速變幻的狂想踩著春天的門檻步入了漫長的梅雨季節,田間地裡的禾苗經風搖雨潤已是一片綠色的汪洋。而他還在為自己未竟的宏圖偉業煩躁不安苦惱不已,一任創業點燃的激情澆灌滋潤而保持著充沛的精力。

  “今天是星期幾?”沈俊發若有所思的問道。

  “星期六。”韓梅隨口答道。

  “時間過得真快啊!”在一個霧靄低沉、濕氣凝重的早晨,沈俊發的第一聲歎息便穿透了遠山的白霧。

  他一反常態,整天都沒有出門,只是安靜的圓睜著雙眼盯著進進出出、忙得不可開交的妻子。他的記憶開始從遇見韓梅的第一天開始蘇醒,那一天也是星期六。於是他把與韓梅共同度過、所有能記起的“星期六”都聚集在一起,結果都是一個循環往複的畫面:韓梅的生活沒有如他許諾的高歌猛進,而是一直在原地打轉。他悲傷地看著身材單薄的韓梅,恍如隔世,眼淚險些掉了下來。終於,他感受到了早秋的寒意,想尋找一個話題從韓梅那兒找到些溫暖,於是說道:“還來不及領略春天的氣象,就被大雨領著小雨趕到秋天的門外了。”

  “如果你再與世隔絕,恐怕又要錯過秋天的‘瘋葉’了!”韓梅的可敬可愛之處在於,她生氣的時候言語一針見血毫不留情,但她的心永遠站在善意的頂峰——那就是一切為了他好。

  沈俊發聽後渾身一陣顫怵,仿佛全世界的葉子都落在他的心底,淒涼落寞之中對未來萌生出無限遐想和感慨。在這個時候,他落魄的微笑讓人心生憐惜,他討巧的哄人話又燎人心暖: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只要有你,再冷的寒冬也是溫暖愜意的!”

  韓梅還是難以抗拒他所散發出的魔力,那正是她每每心痛難過之時安撫她心靈的魔笛。於是她在心裡就原諒他了,只是在嘴上決計不肯退讓絲毫。她看著頭髮蓬亂、胡子拉渣的沈俊發,起先還因他不務家業而憤憤不平的溫怒霎時間化為了一團揪心黏糊的同情。她遞出鏡子,悲戚地勸道:

  “你還是先去照照鏡子吧!整個滿臉胡腮的猴子,孩子們都快認不出你了。”

  沈俊發心有不信,接過鏡子一照,始而大為震驚手足無措,繼而大喜過望狂笑不止。

  “梅子!”沈俊發一面嫻熟的揮舞著剃須刀,一面對著鏡子裡的韓梅說:“我的胡子就是我幾月的思想結晶,比田裡的莊稼長得還要旺盛!”

  “要是地裡的莊稼也這樣瘋狂的生長就好了!”韓梅反唇相譏,立即還以顏色,“不刮風不下雨就能坐等豐收。”

  看著一臉惋惜無奈的韓梅,沈俊發竟慚愧得無言以對。為了博得韓梅的歡欣一笑,他少不得心悅誠服的扯開他那比城牆還厚的臉皮溫言軟語的大獻殷勤。

  清霜一如往年步,早早就拉開了秋收的帷幕,地裡的玉米葉經秋陽曝曬、微風一吹就簌簌的卷曲破碎,月光裡飛舞的寒霜已將沈家門前不堪重負的老梨樹壓得落葉紛飛。

  沈俊發拜托在縣政府工作的大哥沈秉昌,幾經周折才達成了買一台電視機的願望,從此燃起了村民對於未知世界的熱情,起早貪黑奔波於田間地裡的疲勞也沒有阻擋住他們對新科學的激情。多年後,當沈軾受到城市的寒冷侵襲時,回憶起這時波瀾壯闊但單純幸福的時光就感到一陣陣溫暖舒坦。他會在傍晚坐在門前的老梨樹下看著絡繹不絕的村民前呼後喚的朝家裡湧來,他們手裡提著自家的板凳笑呵呵的跟沈軾打招呼,順便從兜裡掏出一個果子偷偷地塞給沈軾,因為韓梅不允許孩子隨便就接受別人的恩惠。要不了多久,沈家就高朋滿座,那種熱情即便多年之後他們垂垂老矣、促膝交談時也感到難以自信。

  韓梅雖然對村民的熱情不厭其煩,開始後悔自己當初買電視機的倡議,但她又不得不對擁擠嘈雜、混亂不堪的場面進行調整革新。為了照顧長輩們的風濕,他們會被安排與沈老爺子圍著火爐一起喝茶聊天;年輕人一律靠後,沈俊發也沒有逃過韓梅的公正而被安排在門外;而孩子們則只有在周末和假期才能享受看電視的特權。

  “電視機只是一個娛樂工具,不要玩物喪志耽誤了學習,免得將來不務正業一事無成。”韓梅不忘對孩子們敦敦教誨。這獲得了家長們的一致稱讚,私下把自家的孩子管得服服帖帖,從不敢在讀書時節越雷池一步打看電視的主意。每逢假期,這群叫苦連天的孩子因為獲得解放,立馬就將韓梅的不公拋之腦後變得歡天喜地起來。

  “怎麽還在打仗?”孩子們被新聞裡炮火連天、硝煙彌漫的戰場嚇得神情慌張,一個個木楞楞、眉頭皺巴巴的盯著沈中才。

  中伯灑然一笑,沉默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鄭重的說道:“我們沒有生存在一個和平的時代,只是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家。”

  很長一段時間裡,在中伯的耐心講解指引下,孩子們才從電視裡的《三國》和《西遊》接受一個事實:根據歷史撰寫的故事原來不是歷史。

  孩子們忙著將電視熒屏裡的三國世界搬到現實中舞刀弄棒、封王拜將,而後來名動全村的“八大金剛”卻忙著從熒屏中攫取發家致富的信息,他們圍著沈俊發除了關注每日的新聞,聽著外面的風聲,大多數時間都擠在一起爭論交談。

  “這是新一輪的工業革命。”次年春天裡,吳金芳準時到來,這次他捎來了工業點燃生活激情的禮炮,同時提醒大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有源頭。

  沈俊發滿懷激情,走訪了村裡記憶古老、經驗豐富的老人,他們告訴沈俊發:

  “我們就住在寶藏上面,那是夠幾代人都挖之不盡的金疙瘩,但是一直以來無人能開啟那扇大門。”

  “您老人家打小就說我將來富貴不可言,可我都快三十而立了還在被大山圈養著,還老是拿‘時機不到,天機不可泄露’來敷衍我。我看我這輩子都要在你那遙遠的預言中腐爛成灰了。”沈俊發簡直對吳金芳那雷打不開的嘴無可奈何。

  “命運就掌握在你的手中。志在堅持,你總會挖到屬於你的黃金,無人可以攫取你的果實。”吳金芳實在對沈俊發那鍥而不舍的糾纏不勝其煩,最後向他泄露了天機。“雨過天晴後,得見彩虹時。”

  吳金芳飄然離去了許久,但沈俊發依然沒有找到十足的證據驗證他的預言,一度認為他的預言和他狡黠的笑容一樣高深莫測,若有所期卻又不明所期。無可奈何之下,沈俊發隻好硬著頭皮循著老人們古老而模糊的指引,又開始了他瘋狂的刨坑工作。這一次,沈俊發不再是孤軍奮戰,他的身後多出了幾位“不挖出名堂誓不罷休”的追隨者。

  “用不了多久,我們不需要鋤頭就能得享清福。”青春熱血的漢子用廣闊的前景來撫慰妻子歇斯底裡的反對和咆哮。因為沈家的長子沈秉性昌曾斷定:

  “既然本縣其他地方都有豐富的煤炭資源,那麽賈國村必然在列”。

  他們不顧接踵而來的繁忙春耕芒種,還有暗地裡漂浮的冷嘲熱諷,毅然決然的拿起工具誓要跟隨沈俊發的腳步將“致富夢”挖掘出來。

  沈俊發對獲得意外的支持蔚然於心,欣然接受了他們的幫助,立馬組建了建了一隻由八人組成的煤炭開采隊,這便成就了後來那句謠傳一方、膾炙人口的著名諺語“白手沈俊發,五虎打天下”。然而,很少有外人知道,“五虎”的前身是“八大金剛”:

  他們光著屁股在響水河裡捉魚抓蝦的童年時代,便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沈俊發在孩童時代便展現出與眾不同的領導潛質,而他在興修公路和水利工程時期所展示的超凡才華,連工程師都表示驚訝。工程師欣賞沈俊發的才乾之余不禁感慨他家勢單薄、生不逢時,不曾想卻在無形之中助了沈俊發一臂之力,敲開了他那情竇初開、漂亮得令讓人一見難忘的女兒的心房。居然讓她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門第之見和高山流水的險阻,死心塌地的嫁給了一窮二白的沈俊發,甘願頂替沈俊發的工作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山村做一名默默無聞的教師,在他們的規劃中,韓梅當屬人中龍鳳,只要她願意,她大可錦衣玉食人生無憂。這讓工程師一家感到強烈的羞辱和憋屈,在親朋面前顏面盡失、抬不起頭來,從此與沈家劃清界限、不相往來。

  然而,這些落在世代農耕的農家子弟眼中卻成了對沈俊發濃鬱得化不開的崇拜。他們滿懷激情,亦步亦趨的跟隨著沈俊發的腳步,仔仔細細地勘測了方圓幾公裡以內的每一寸土地,但凡出現“煤炭影子”的地方都決計不肯放過。他們士氣高昂的掘洞而入,最後都怏怏不樂的退了出來。最終的成果除了一堆閃著古銅光彩的珠狀礦物,便是幾塊完整的蕨類化石。

  “你們這是在學兔子打洞呢!”村民們路過那些坑坑窪窪的地洞時,總是不忘笑逐顏開的調侃一番。村裡的好事之人幾經琢磨,還給他們八人取了一個響亮的名號“八大金剛”。

  “這柔軟的地底下,全都是堅硬的花崗石。”沈俊發沮喪的說,“連老天都嫌棄這個窮山惡水的不毛之地。”

  他忠實的兄弟們害怕夢想化為泡影而遭人白眼,也不願放棄最後的信念,他們盲目的信任沈俊發的博學多智,相信高瞻遠矚的他絕對會帶領他們開辟出一條康莊大道。他們一邊安慰沮喪懊惱的沈俊發,一邊更加賣力的向地下挖掘。沈俊發心裡越發沒底,但還是被弟兄們的激情感染得熱血澎湃,於是重新鼓舞起精神,夜裡更加刻苦地專研礦物和地理知識。這樣的日子一直堅持到他們挖掘出第十八個礦洞才戛然而止,還是被一面巨大的乳白色石灰岩擋住了前進的道路。

  “這是一塊遺忘之地,當真是天要絕人之路了!”沈俊發憤恨地丟下工具,癱坐在地上,盯著堅硬的白色石牆,眼神因心底扭曲的痛苦而變得僵硬呆板。最後,他難過的宣布道:“我們還是回家本本分分的種地吧!”

  沈俊發徹底絕望了,他將探礦的工具和平日裡愛不釋手的書籍丟出屋子,胡亂的堆碼在院子中央,糾結之後毅然決然的點著了火。他癡癡地睺著熊熊烈焰,心裡賭咒發誓要與挖礦這一不切實際的發財夢一刀兩斷。

  “古來書生多無用!”焚燒時,他帶著強烈的憤怒和無限的失落念念有詞,仿佛是要將自己的遠大抱負燒給蒼天看,以示命運對他的捉弄。

  可是風雲突變不可預測,前一刻還烈日當空,一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霎時間就將大火澆得奄奄一息。看著裹滿泥漿的書籍在****中翻滾萎縮,沈俊發被折騰得哭笑不得。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天意?”沈俊發望著磅礴大雨歎息道。

  “是啊!天意不可違。”韓梅將這一切都收在眼底,站在丈夫身後為他為撐著雨傘,因為這個男子漢還是舍不得那些書,終究放不這些書點燃的理想。韓梅安慰道:

  “如果你沒有創造財富的機會,不代表孩子們沒有機會。”

  那時已經初曉人事的沈輕霞,正在為升入初中、投奔縣城的大伯做最後的準備。她在繁複的題海中抬起頭來,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父親跪在滂沱大雨中抱著母親的雙腿哭得像個孩子。那是無聲的哽咽,看不清眼淚,但是她卻聞到海藻淡淡的鹹味。

  “盡然我這輩子無所作為,還可用來培養下一代嘛!”沈俊發內心淒惻,說道。他認真地擦拭著搶救出來黑乎乎、濕漉漉的書籍,仿佛在擦拭自己鮮血淋淋的傷口。他一抬頭,看見沈輕霞與沈軾經受了剛才他瘋魔般的驚嚇,正一臉茫然陌生的看著他。他沒有向他們解釋:失敗是人生必經之路,他們將來也會經歷失敗和痛苦。他只是向孩子溫柔地招了招手,溫和的說道:

  “別站著,過來幫忙!你們的將來可就全靠這些書了。”

  一拋棄不切實際的夢想,沈俊發立即就成了有責任心的男子漢。孩子們眼中強烈的求知欲讓他心寬氣順,讓他重新煥發了往日的教學激情。他除了頂著雨給牲口準備夥食之外,大多數時間都花在指導兩個孩子的學習上。當沈軾後來與那個希特勒式喜歡操控別人命運的沈俊發暗中較勁時,常常懷念起這時在雷雨中講解古詩時看著窗外恍如隔世的沈俊發,總覺得時光荏苒讓父親判若兩人。

  似乎是沈俊發的憤怒之火點燃了雨神的報復心,滂沱大雨不分晝夜、下了整整兩個月,連攔在響水河那面高大夯實、讓人心生敬畏的白色堤壩也沒能阻擋山洪前進的步伐。村民們看著洪水溢過堤壩如瀑布般咆哮而下,不禁為遠居下遊不曾謀過面的居民提心吊膽。密集如織的山洪從四面八方的山坳地溝裡滔滔匯入響水河,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兩岸的大樹與河堤狂卷而下,如一條張牙舞爪的黃龍吞吐著浪花,浩浩蕩蕩揚長而去。滾滾洪流震天動地,如地獄裡發出的怒吼聲懾人心魂。

  “好雨不與民鬥,響水河也要跟著發瘋!”沈俊發看著奔湧的河流也一陣心驚膽戰。他剛從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來,便恢復了往日的實乾精神,挨家挨戶組織村民來拯救被淹沒的水田。哪曾想梯田裡早已是一片汪洋澤國,一任眾人如何截堤放流都於事無補,還不等水位下降就已補充進來新鮮的雨水。他們竭盡氣力終究還是徒勞無功,唯有眼巴巴地看著響水河如脫韁野馬,瞬息間就將山腳邊的土方吞噬一空,駭然之余陡然生出幾許敬畏。

  “衝田刮地是小事,要是沒有這一道堤壩作為屏障,還不知下遊的村莊又要刮走多少人!”沈老爺子望洋興歎道。“所以說,不要惹惱女人!女人是水做的,發起火來神佛難當。”

  老少爺們被老爺子逗得大笑不止,也就放下了稻田不可救藥的事實。土生土長的村民們對性情溫和的響水河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何曾見到過它這般蠻橫霸道、無堅不摧的氣勢。唯有十多年前那場將橋梁衝垮、留下韓梅的暴風雨能與今時相提並論,心裡都暗自慶幸祖先有先見之明,沒有貪圖下遊小盆地裡肥沃的水田而將村落建在了那讓人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地方。

  小山村籠罩在暴雨的陰霾之中安靜如死寂,唯有沈俊發心急火燎的忙活著。韓梅在學校往返之際受了幾場風寒,終因體力不支臥病在床。沈俊發冒著大雨挖了幾副草藥,才漸漸將韓梅的病情壓住。

  沈俊發日日煎藥服侍,又加之沈老爺子翻閱藥書給她下了幾副藥性猛烈的中藥,韓梅才日見好轉起來。雖然已是雨過天晴,韓梅偶爾無緣無故的心裡堵得發慌,像萬千螞蟻啃食著心窩。但以她剛烈的性子,只是默默地蒙在心裡,盡量將自己康復如初的一面展示出來,談笑一如往日。她絕對想不到,她的病患會如積蓄良久的烏雲,將會在不久給這個家庭蒙上了灰色的陰雲。

  老人們神情凝重的掐著手指細算,暴雨不多不少下滿了兩個月總算收住了雨腳,烈日破空而出,將潮濕和霉味一掃而空。綠蔭翳翳的小山村沐浴在陽光裡,空氣中飄逸著泥土瑟瑟的苦味和淡淡的草木香,連牲口也因重見天日而撒野式的活蹦亂跳。

  就在這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午後,韓梅推開窗戶想看看吳金芳口中的“雨過天晴後”——今年,吳金芳走後那天夜裡,又稀稀疏疏的下起了春雨,這讓她的內心懷揣著莫名的期待。

  直到中午時分,韓梅遠遠就看見“八大金剛”中的陳定山和秦百升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朝院子裡飛奔而來。韓梅心裡豁然就欣喜起來,知道吳金芳的預言又將重出江湖得到印證。她回頭對正圍著火爐煨藥的沈俊發高興地說道:

  “有眉目了!”

  沈俊發還被蒙在鼓裡,仰著頭迷惑的望著韓梅,接著就聽見外面振聾發聵的吼叫聲:“發哥!發哥!煤炭!”

  “哈哈!煤炭出來了!”陳定山撥浪鼓似的搖著手裡的煤炭敞開嘴笑道。

  “它奶奶的!終於還是藏不住了!”沈俊發拍腿而起,迎上奪門而入的兩人哈哈大笑起來。沈俊發喜極而泣,流下了眼淚,淚水之中閃過多年來積壓的悲憤苦惱,閃過那些不眠不寐的夜空裡晴朗的星河,閃過韓梅不離不棄始終如一的溫柔微笑。

  秦百升與陳定山是在莊稼地裡收拾暴雨後遺症時發現這個意外之喜的,他們當時就被那黑烏烏的煤炭驚得目瞪口呆, 幸福來得太突然,反而讓他們不知所措。為了確保幸福的真實性,他們特地兜住了幾塊煤炭標本就直奔沈家而來。他們心如明鏡,沈俊發才是那盞能點亮他們前路的明燈。

  就在那個振奮人心的下午,這個即將改變村史的消息就如這場暴雨般淋透了一向安靜的小山村。韓梅站在窗前目送沈俊發在眾人的簇擁中昂首闊步的向院外走去,沈俊發心有所感,突然駐足回首,神情肅穆的對韓梅喊道:

  “在家裡等我。”

  在那個值得紀念的午後,村民們見證了這個荒誕奇跡的誕生。他們口中的“八大金剛”、“刨坑隊”含辛茹苦的挖掘了幾個月而一無所獲,但黑烏烏的煤炭卻在連月的暴雨中破土而出,洋洋灑的躺在響水河的對面、距離村子兩裡外的山腳邊,黑壓壓一片在陽光裡閃爍著烏金的光芒。

  “發哥!這就叫做車到山前必有路。”高子牙喜出望外,露出他那兩顆招牌大門牙,爽朗的笑道,“看來上天並沒有放棄我們這個窮地方!”

  “上天開始眷顧我們啦!”沈俊發感慨萬千,此時方才覺得氣運加身有如神助,坦然的笑道。他們揮汗如雨、勤勤懇懇卻落得無盡的失落,而這場衝田剮地的暴雨衝卻刷出了他們渴望已久的希望。

  多年後,當村裡新長出的一茬滿腹理想的青年向親身經歷這場神奇暴雨的中伯請教時,老人看著這些閃爍著貪婪的年輕眸子,淡定的如是說道:

  “天上不會無緣無故的掉餡餅。天道酬勤!我稱之為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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