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郡與泗水縣中間,有奇駿大山,山高且峭,連成橫嶺,至大山中部巍峨雄厚,自上往下看,卻又窄長似遊龍,像是被神人用無上神通‘捋’過一遍,讓天下人嘖嘖稱奇。一山臨著一山,有著較勁的意思,所以這片群山是一些遊山玩水的文人騷客,或附庸風雅的名士富紳賞景躲暑的絕佳之地。其中一處山腰,更是被改建成一片皇家別院,青磚紅瓦,路上鋪有石板,供高門子弟居住。
理所當然的,這片大山發生了很多傳聞,某某山頭哪個文豪由感而發,吟出千古名作之類的,亦或是哪個山頂有絕世高手相約決鬥,打的那是一個天翻地覆。
口口相傳,也已經不知真偽,但並不妨礙人們但絡繹不絕。
名山配好名,桃花郡與泗水縣兩邊的喊叫卻各不相同,桃花郡喊大山為盤龍嶺,這是一直流傳下來的叫法,也是相對好聽的叫法。
泗水縣就不同了,不知道何時起有了個個豬排山的叫法,委實是委屈了這片雄嶺的名氣。
雖都屬於徽州道,又是相鄰縣市,但是兩邊的風土人情卻大不一樣,這要從梁國尚未定鼎中原九州時說起。
那時天下是有大小十三國在爭聲奪勢,群雄逐鹿,執首者王。期盼做那聚神州十三為一的真正皇帝。
而桃花郡與泗水縣分屬兩國,僅是一山之隔,宛如隔世。
一邊靠文運與商貿起家,經商遍及整個天下,連東島,北蠻子,西域都能交流往來,關系脈絡通達,而且西唐商家聯盟互通有無,極為團結,一點也無同行互鄙之嫌。東晉國某位戶部尚書有句自嘲的話,一語道破兩國貧富差距:寧為西唐一行腳,不進大晉戶部堂。
但國人富足也有弊端,雖招兵買馬不懼花錢,天下亂戰期間,硬是靠著銀錢堆出號稱六十萬大軍,護衛國門,但安穩慣了但西唐人,真看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就覺得錢燙手了。
十三國亂戰,各種大戰名戰不計其數,盡是讓人熱血沸騰之戰事。但是大梁一統,一一把這些大戰記錄在冊後,西唐就出現過一次。
北梁南都候,率兵兩萬,三個月,破西唐國都安水,舉國投降。
桃花郡更是天下笑柄。
因為梁朝兵都未見過桃花郡城門什麽樣,大軍到了桃花郡,城門早已拆卸掉,大軍穿屋而過,在人們但仰視中直去安水。
那時也有西唐桃花的胭脂漢,東晉泗水的凶悍娘這種叫法。
西唐是個富足大國,與梁朝是稱兄道弟已久的。只是天下逐鹿,刀戈鋒利,容不得誰站著看笑話。
天下未一統時,十三國,東晉靠步兵橫行一世。但東晉士兵上不得馬,下不得水,只能在山窩窩裡守國門。最後與突然崛起,又氣勢洶洶吞並其余十一國的大梁形成國中國的局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不敢動,一個不想動。
不是正在巔峰的大梁不想吃掉這個喉中之梗,委實是東晉地理位置太過特殊,四面環山,道路極為難行,甚至說,都沒有一個正兒八經接壤外面但管道,糧草運輸全靠人力。
梁朝靠騎兵起家,馬進不得山,大部隊不好通過,只要晉國將領不是傻子,都能在山窩窩裡以逸待勞,可能有那傳說裡一換十的戰損比。
晉國擅長打伏擊,僅僅針對山地、小規模戰鬥就演化出了三四個兵種,其中以攀石手最為有名。
大梁本想先穩固住到手的天下,再來與東晉展開交談,但是要不是說晉國的凶悍娘呢?不知是誰給了東晉國那些文人雅士的勇氣,
覺得大梁不趁勢攻打東晉是怕了自己的步兵,怕了進山打仗,便有那晉國文人書寫請戰書,言辭頗為不屑,稱大梁為鴉,給你千裡之地,也扇不起多大風,只是一群食腐撿漏的膽小之人。而我大晉為鷹,搏擊長空,風馳電掣,哪怕駐於山崖仗余之地,也可俯視群雄。隨後一連串讓晉國百姓擊掌叫好的絕佳詞句一一書寫在上,讓人大肆印刷,流傳出去。 到最後大梁的高層還未得到請戰書,晉國的皇帝先動手了,命人封鎖流傳渠道,逮捕起事之人,先前派出去的勸和使團還未到達剛剛命名為龍洲的梁國京城,第二波攜有道歉書的使團便先到了。
可是來不及了。
請戰書內容剛剛流傳到那庶子出身的皇帝手裡邊,幾個準備回京領賞的遠征將軍便調轉行軍方向,朝晉國而去。
結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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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新雨剛剛停罷,天色陰沉,烏雲蔽日,細雨未停,又有大雨將至。
山路泥濘,爛泥漫過腳腕,山魈蟲豹尚難行,各自龜縮一處,靜待風雨過去。
文人獨愛奇景,讓人有出口成章之美。
深山老林中,一人一馬突兀出現在山腰處,細看之下,馬背上橫馱著一個捆綁成粽子的男子,隨著馬匹顛簸。
前面牽馬之人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散亂的頭髮被雨水打的貼著頭皮,嘴裡啃著不知道哪裡揪的野果,引著馬,吊兒郎當的走著。
那馬匹雖渾身糊上泥巴,可登高下窪頗有余力,不似凡駒。且所馱之人在背上左右晃動之下,並沒有甩出去一次半次,定不是尋常寶馬可媲美。但細看之下就能看到,馬背上的漢子手腳被繞過馬獨,捆了一個圓,這才是掉不下去的原因。
被捆綁結實的中年男子,隨著自己的飛鳥起伏著,嘴裡嘀嘀咕咕的咒罵著前面的年青人,聲音雖不大,前面那年輕人應該能聽見的。
吊兒郎當的年輕人頭髮被雨水打的緊貼著額頭,不時的伸出雙手把頭髮向後抹去,並且遇見乾淨水窪,必定停下步子,對著水窪整理頭髮,完事豎起大拇指稱讚水裡倒影一番。但一起身,又被細雨打回原形。
嘴裡嚼著不知道是從哪弄的野果,雨水濕冷,但是看著年輕人依舊面紅如常。
道路太滑,盡管走慣了這些山裡的小路,可陳八兩還是小心翼翼,牽馬繩更是纏繞在手腕上。走到一處樹少的小土坡時,陳八兩突然解開手腕的繩子,那中年人詫異了一下,看著年輕人把馬栓在一個樹乾粗壯的大樹上,開始往土坡上爬。
土坡並不高,只是被雨水澆灌後,稀泥松散,走一步滑下去兩步,不好走。陳八兩吃力的到了頂端,左右觀望了一下,西邊黑壓壓的雲正往這邊來,稍遠的地方也已經模糊,大雨肯定是快到了。唉聲歎氣了幾下,看了看馬上扭著頭望著自己的中年漢子,陳八兩拍了拍肩膀上的樹葉,低聲說了句,‘這事兒鬧的’。
土坡頂上有個大石頭,百十來斤重,陳八兩彎腰把石頭翻了個個兒。下面是空的,一個不知道什麽動物皮裹著的大匣子埋在裡面,提著把手,把匣子搬了出來,從內兜裡掏出來了一個蛇皮袋子,不大,但是看裡面東西挺沉,墜了幾個棱角出來,他把蛇皮袋放進那個坑裡,把石頭重新放回去,壓的結結實實,最後一腳把匣子踢下去,人從土坡上慢慢滑了下來。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那個匣子,沒有說話。
青年順著泥巴滑下山坡,把匣子抬到一個枝葉豐茂但大樹底下,又把馬牽了過來,栓在樹乾上。
盯著漢子細細打量起來,漢子也轉頭看著年輕人。
兩兩無言。
最後青年似乎不太好意思一樣,女子般捂住臉,手指縫漏出眼睛,嫵媚問道:“俺好看嗎?”
漢子皺眉,把眼睛轉到一旁,沒有說話。
但意思明確,惡心到他了。
陳八兩放下手,從袖子裡抽出漢子剛剛但匕首,甩手腕比劃了一下,說了句:“大哥真有急事?”
漢子瞥了他一眼,見他不似開玩笑,隨意說道:“是挺急。”
陳八兩哦了一句,就沒說其他,轉身往旁邊走去。
漢子眯了迷眼,心思瞬間沉了下去。殺人滅口早就該殺了,這一路走了那麽久,連個鬼影都沒有,都是那青年說俏皮話,自己聽著不回答,自己故意低聲咒罵他,他也當做沒聽見,可現在突然消失在自己的視野,又問自己這樣摸不著頭腦但話語,這是忍不住要埋了?
耳邊只有飛鳥不安的鼻息,身後有撥開灌木葉子的聲音,是那青年了。
漢子盯著眼前的泥土,靜靜等待著。
過了好一會,陳八兩不知道從哪鑽了出來,哼著沒調的小曲,來來回回就那兩三句,兩手抓著厚厚一疊寬大的樹葉,走了過來。
到大樹底下,抬頭看了眼天色,又用腳把樹底下一片略微乾一點泥地弄平整,蹦跳兩下,感覺挺硬實,點了點頭,開始用樹枝樹葉搭建起來。
不一會,一個簡易的帳篷就支了起來,帳篷下面墊了幾片葉子,陳八兩躺了進去,雙手疊放肚子上,拍了拍肚子,裂開嘴說道:“踏實,真踏實.”
頭幾年,寨子裡吃食不夠,下山當個山賊也往往是空著肚子下去,空著肚子上來,山窩窩裡種的玉米,地瓜,都還未結果,杆子就被餓極了的人偷偷給摘了啃去,到最後二當家就讓人看著,放了狠話要打斷腿的。
但看玉米地的人也餓,啃起來比偷摸來的人還放心大膽,一片片辛苦養出來能種糧食的地,每到秋收,都成了地兩頭人們的面面相覷。
也就是這個時候,十幾歲的陳八兩,就帶著李青雲往遠處的山外跑,一跑就是好幾天,回來時都會帶著大包小包,裡面都是米面能活人的吃食。寨子裡的人就在村口等著,分東西也沒一句好話,拿了自己的份額就往家走,好像進了寨子裡,就都把謝這個字遺忘了一樣。
沒人知道陳八兩和李青雲是從哪弄到這些吃的,也沒人在乎,就是那個時候,陳八兩李青雲學會了如何在老天爺眼皮子底下討個舒坦,掏鳥窩,摸魚抓蝦,下陷阱逮兔子,就沒有陳八兩沒乾過的。
那時候陳八兩怕下雨,自己還好,打小泥地裡滾出來的,身子骨硬實,但李青雲不一樣,比陳八兩大兩歲的李青雲出身高,沒吃過苦,走不了多少路就要喘個半天,更別提讓他冒雨趕路,李青雲模樣從來秀氣,但是雨水一打,冷風一吹,鼻子上就愛掛上兩條出洞青龍,李青雲就跟兩條青龍你來我往,一個急著出去,一個哼唧一下就收回去,把陳八兩給笑到地上打滾。
也就是那個時候,陳八兩李青雲學會了搭帳篷。瞅見雨快來了,就搭個遮擋嚴實點的,要是下了急雨才倒霉,只能尋個大樹或是石頭下硬捱過去。最怕跑出山了,到了平地上,連個躲雨的地方都沒有。
陳八兩閉眼躺了會,不知道想些什麽,突然又一個鯉魚打挺,蹲著擺了個自以為能迷倒青素妹子的架勢,最後左看右看沒人觀眾,連那兵爺也是背對自己,頓覺無趣,起身把匣子抬了進去。
陳八兩走到薑圖跟前,彎腰大量著他,抿著嘴,皺著眉,在思考要不要一刀結果了他。薑圖這次連抬頭看他都沒,盯著馬肚下的一株小黃花悶聲說道:“有屁放”
陳八兩笑嘻嘻,突然抽出匕首,在薑圖眼前晃了晃,說了句:“我把你放下來,你跑不跑?”
薑圖抬起頭盯著陳八兩的眼睛,見他並沒有開玩笑到跡象,就自己開了個玩笑道:“我保證給你留條命。”
“你昏迷時我看了你到密信。”
陳八兩突然打斷薑圖的話語。
薑圖起先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望著陳八兩的眼睛迷了起來,嘴巴緊緊抿住,嘴角往後咧了一下,本就不厚的嘴唇,鋒利的像一把刀。
陳八兩感覺到一股子陰冷的氣息吹到了耳根處,被這種眼神看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感覺到眼前這軍爺誤會了什麽,又說道:“我只看到信封,並沒有打開。”
薑圖不為所動,就這麽盯著他。
陳八兩撓了撓頭,隨後伸手把胸前內兜掏出濕噠噠的油皮紙封,油紙已經開了個口子,陳八兩抽出一張信封,拿到薑圖眼前晃了晃。信封完好無缺,薑圖舔了舔嘴唇,腦子慢慢平靜,疑惑的看了陳八兩一眼,顯然這雞賊的山賊還有話講。
陳八兩收回信封,又仔細看著信封上到幾個大字,最後緩緩念了出來:“桃花郡守章道淳親啟。”
落款,定魏軍第七軍機帳。
大名鼎鼎的定魏軍。
陳八兩讀過一些歷史文獻,加上平時大當家看的緊,溜不出二當家的課堂時,聽二當家歇課時講過幾句定魏軍。
那是梁朝一統天下時的起家私軍,魏秦兩個超級大國打架,其余十余國遭殃,到最後反而聲勢不顯的梁朝自西而出,奪了天下。而起到關鍵作用的定魏軍,隻用不到三年時間,吞了魏國半數版圖。
當時的定魏軍沒有現在那麽多軍機帳,當時人們打仗,並沒有軍機帳這個說法,什麽事都在大營商議,各種軍事行動都是在一個桌子上敲定的。
但定魏軍則不同,也可以說現在的定遠侯祝瓊老將軍沒有執掌定魏軍時,定魏軍和其他軍隊並沒有什麽不同。
而從一個步卒爬到領虎符三枚的朱瓊,帶著一批心腹,赴任當時燙手山芋的定魏軍後,在將軍大帳旁設立比將軍大營大幾倍的軍機帳,負責對行軍打仗的一切事情負責,大方向包括軍情歸納,戰略布局,兵種研發和軍銜制度統一,糧草運輸等,最細微處甚至連馬掌都要敲定樣式和指定商家,反正只要是軍機帳裡能考慮到的,就沒有不管的。是個在細微處挖心思的務實處,軍機帳裡各色人等都有,秀才能和兵吵架,木匠能和先鋒將軍過招,甚至連廚子都能在裡面說上幾句話。
二當家當時講到這裡時,停了下來,環視眼前不足二十人的小小課堂,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那個軍機帳,吃得最飽的其實是一家老鼠,因為屋內擁擠到連走道都被書籍紙張堆砌,整日都在吵架,起先那幾隻老鼠隻敢偷偷摸摸到在角落找食吃,到發覺諾大個軍帳都沒人管他們就越發膽大,誰隨手放在書堆上的一個窩頭,或是咬了一半的果子,都會被大搖大擺的一家鼠拖走,看見了也沒人有心思搭理它們。”
就是這樣一個軍機帳,每一條送出去的軍令,都能晃動天下人的心。
那些薄不過三兩頁的紙張,被天下稱作‘鬼拿人’。
憾山枯水兩頁書,半城人家一朝亡。
二當家最後一次提及定魏軍軍機帳時說了句讓人莫名其妙到話。
祝老兒比王家,強不止三根手指。
再之後,陳八兩就沒聽過二當家提及過定魏軍軍機帳的這些老黃歷了。
陳八兩問道:“你認識老章?”
薑圖沉默了片刻,聽這意思,眼前這山賊到是跟財神爺章道淳挺熟?想了想,薑圖說道:“我只是奉命辦公,不認識章郡守。”
陳八兩翻了個白眼,說道:“那你來時軍機帳就沒有給過你路線圖?跑龍王坎這條道是比管道驛路快了幾天,但是,先不說老章此時並不在桃花郡,主要是這條道到龍王坎之間,山賊窩子一大堆,那都是對咱大梁官兵恨之入骨的英雄好漢,不劫平民,隻搶官車,你這前一時圖快,到了後頭也是便宜了人家。”
薑圖不留痕跡到皺了下眉頭,沉默片刻,說道:“知道是知道,只是軍情緊要,走官道驛道無法趕在章郡守去京城前頭交差,走這邊就是撞下運氣。”
反正這件事沒辦好,也不必回去交差,跟死在戰場也沒區別。
陳八兩突然直起身,望著薑圖,眼神陰晴不定,嘴裡喃喃道:“趕在前頭……”
半晌無語,兩人又陷入沉默。
陳八兩抬眼看了下已經遮天蔽日到雨雲,遠處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已經暗下來的大山,瞬間又暗了下來,過了片刻才傳來轟隆一聲。
要下雨了。
陳八兩走到薑圖身邊,伸手解開捆住薑圖的繩子,緩緩說道:“馬肯定是不能騎了,你身上這傷也是個問題,先躲雨,然後跟我回寨子,我找人給你治傷,然後準備幾匹馬給你。”
話說完,繩子也已經全部解開,薑圖從陳八兩開始解繩子時就愣住了,到陳八兩毫無防備的給他扶下馬,他才反應過來,稍稍活動了一下僵硬手腳,看著已經鑽進帳篷的陳八兩在鼓搗匣子,一臉疑惑。
仿佛剛剛還劍拔弩張的兩人成了多年未見的朋友,世上哪有這樣到好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看著陳八兩對他毫無戒備,他有些不太確定,真的是因為認識章道淳郡守才救自己?別的不說,只看這年輕人行事說話不拘一格,放蕩不羈的風格雖然讓人多少有些無奈,但分寸把握極好,並不讓人反感。
不像是為財而生的山賊。
此刻陳八兩正打開匣子,看著裡面的東西兩眼放光,激動的搓了搓手,衝一頭霧水看著自己到薑圖招了招手,示意趕緊進帳篷。
一滴雨落在薑圖到額頭,薑圖眼睛下意識到眨了一下,伸手抹去雨滴,笑了起來,心想大不了一死。然後一瘸一拐到走進帳篷裡,彎腰坐在匣子另外一側,與陳八兩面對面。
雨終於落了下來。
山裡頭陣雨都是像急行軍,雨滴打人措不及防,反而最疼,到這一股雨過後,後面才像瓢潑盆澆,讓人不敢觸霉頭。而詩家文人所欣賞的雨中朦朧,盡是細雨綿柔,宛若青樓頭牌撫琴歌舞,花不花錢,融不融入,全看聽客自己,有人喜有人不喜罷了。
反而不如這大雨來的暢快淋漓。
薑圖聽著雨滴劈裡啪啦到拍打頭頂樹葉,雙手疊放在腿上,慢慢感受身體裡的變化。
大樹枝葉茂盛,可架不住雨勢大,瞬間濕了地面,但積水都流向外面。
自己的飛鳥靜靜地低著頭,飲過水,歇息過的馬兒溫順極了,雨水順著毛發滑下去,安安靜靜。
陳八兩變戲法一樣從匣子裡取出一個個東西,擺在地上,然後把匣蓋按下去,扣好匣鎖,成了個桌子,又一樣樣把東西放在匣子上面,其過程小心翼翼,宛如捧著什麽絕世珍寶般。
薑圖看他拿到匣子上的東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哼笑了一下。
陳八兩白了他一眼,笑個屁,一看就是個不懂酒中滋味的莽漢,不知對‘酒如媳婦,醉後夢洛神’這樣的好話。
陳八兩擺放好一壇尚未開封的酒,又拿了一隻碗,伸手探到外面接了雨水洗刷一下,放在桌子上,然後小心翼翼到打開一個不知是什麽動物皮毛做成的小包,從裡面拿出一個油紙包裹,再慢慢打開,裡面是一包豬油炸蠶豆,細看下,還是撒了細鹽的。
陳八兩使勁咽了口唾沫,然後裝模作樣的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誰瞧見了一樣,周圍被雨幕遮住,也看不遠。他輕輕的揭開酒壇泥封,頓時酒香四溢,陳八兩探頭到酒壇上,使勁吸著香味,就好像酒香也要錢一樣不敢浪費。
心滿意足到陳八兩往那隻碗裡倒了一碗,沒倒滿,隻倒了半碗,然後把那碗酒推到薑圖那一邊,也不管他喝不喝,反正不喝正好。
又給自己拿了個碗,這次倒是沒客氣,滿滿當當一碗酒,都有溢出的跡象,陳八兩趕緊低下頭,順著碗邊吸溜一口,沒讓酒水撒出來。
閉眼咂摸嘴巴半天,陳八兩長長的出了口氣,然後捏了顆蠶豆,嘎吱嘎吱嚼了起來,嚼到滿意,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送了下去。
“舒坦,真舒坦。”陳八兩放下酒碗,搖頭晃腦的感歎。
陳八兩見薑圖看著自己似笑非笑,也不喝酒,笑著說:“你們當兵的連個酒水都喝不到?”
薑圖搖頭說道:“酒水是有的,喝酒也爽快,但是分人,咱倆不熟。”
意思明顯,我能喝酒,但是不想跟你喝。
陳八兩也沒覺得尷尬,嘴上笑嘻嘻說道:“曉得,曉得,薑老爺潔身自好,陳小弟佩服的緊。”
說完,陳八兩伸手把薑圖面前那碗酒順著桌子扒拉過來,然後伸手又撚起一粒蠶豆放進嘴裡,端起自己的酒碗,又是一大口,酒碗本就不大,隻兩口就下去一半。不舍得多喝,趕緊把酒碗放在匣子上,轉頭看著外面大雨,欣賞起雨中山景。
反正看的多了,也欣賞不出名堂,也吟不出什麽詩句,就咂摸著酒中滋味,哼著小曲。
薑圖開口問道:“陳老弟認識章郡守?”
陳八兩隨口敷衍道:“嗯,有過十幾二十面之緣吧。”
我陳八兩武功蓋桃花郡,跟章老兒是生死兄弟這樣到事難道也要跟你說嘛?不能的嘛!咱倆不熟。
薑圖樂了,思量片刻,說道:“那我就明白陳英雄為何願意幫助薑某了,原來是章郡守的朋友,怪不得看了寶馬心中不為所動,又涉險要帶薑某進自家寨子,陳老弟心中懸日月,高風亮節,薑某佩服。”
說完,薑圖伸手把那半碗酒,又端了過來,學那陳兄,撚起一枚蠶豆,喝了一口酒,酒不是什麽好酒,水分挺多,但是看陳八兩那品酒架勢,還以為喝的是桃花釀這樣的名酒呢。
陳八兩被一通馬屁一拍,也挺樂呵,原本就是留給薑圖的,咱不著聲色不是顯得又高什麽節了不是。
陳八兩端起酒碗,往薑圖那邊比劃了一下,算是收留了剛剛那幾句好話在心中做客一陣,禮敬一下,然後小口喝了一口,使勁嘖了一聲,好酒好酒!
“章老兒人不賴,為人處世,做學問,做買賣都是好手。但酒品不行,喝酒前像個娘們兒,扭扭捏捏,好像赴刑場砍頭一樣,那酒就是閘刀。但幾杯酒一下肚,就愛胡吹八扯,什麽桃花郡遇老子是桃花郡的福氣,自己到賺錢本事到哪都能風生水起,京城裡那些個拿自己錢還不辦事的官,個個酸溜溜的說自己沾了地利的福氣,放他娘的屁,老子章道淳,那靠的是人和!人心在老子這,誰來了老子都不怵!每次到這個時候,我就得給他來個手刀,讓這老小子在一邊睡去,娘的恁大人了,喝幾碗酒就沒點普了,要是喝個幾壇,還不得造了梁家的反?”
陳八兩醉眼熏熏,一碗酒已經下肚,說話也大了舌頭。
但他沒說這個嘴裡的章老兒,沒遇到自己前,從未喝過酒,都怨自己勸酒太厲害。
又給自己倒了一碗。
薑圖聽著陳八兩到絮叨,並未打斷,章道淳是個奇人,沒有上任桃花郡守前,桃花郡是出了名的窮,倒不是桃花郡風水不好,反而是產糧大城,年年秋收都能排梁國前幾的風水寶地。但是架不住前幾任郡守來到這裡一層一層的刮。
不怕領頭的貪,就怕他不貪,那那些代代在此雄踞一方的家族大戶,變著法的給送銀子,再變著法的斂權枉法,上下一氣,到最後這些有錢的越送越富,下邊交稅種地做個小生意的越來越窮。
人家當了幾年官,心滿意足,拍屁股走了,去其他地方上任。下一任來了繼續刮,反正辦不了一件正事。倒也不乏有清正廉潔的官員,想把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但往往三把火一把還沒著完,就被這些本地士族給弄下去了。
再富足的地方也經不起這樣糟蹋,到了章道淳上任,桃花郡的錢莊多不勝數,富甲層度依然排在梁國中上。
但百姓竟交不起第一年的稅。
這就是出問題了。
稅收超前到百姓辛苦一輩子都是給那些各大家族地主,土豪士紳做嫁衣。
而這時距梁朝一統天下僅僅過去三十來年。
就是這樣一個誰來都一樣到定局,章道淳硬是穩了下來。次次出手柔中帶剛,讓各大家族,地主富紳有賺頭,沒人能說閑話,同時把百姓的活路給找了出來。
說是活路,其實也是羊腸小道,但老百姓這種泥巴地裡打滾求個吃食的人,最不怕道路多曲折,只要能活,還能走下去,就能滿足,就怕把路給堵死的人,不給活路。
龍王坎,從集款募捐,到開始修建,最後正式竣工,隻用了五年,把一處荒山野嶺修成名勝古跡,到最後成了皇家都願意來此避暑的勝地。
動用百姓壯勞力無數,甚至婦孺都拋頭露面能在裡面謀一份差事,五年動工,一份工錢沒有缺給百姓,這就是章道淳的能力。
而土豪士紳們也能樂呵的填飽肚子,就是一個人的功力了。
那些年月,百姓打官司都去郡城打,反正絲毫沒有懼怕越衙告狀所產生的罪名,因為人人都知道,章道淳能給自己一個公平。
這也是章道淳能連任多年到原因。百姓見到了活路,且這路越來越好走,就不願再去走回頭路,幾次章道淳調任書一下來,桃花郡就有上萬老百姓徒步進京。進不了城,就全部跪在城門口兩側,不給人添麻煩,吃喝自己帶。
一塊用了幾次的大紅布上,寫著幾句話。
“桃花郡因一人活,亦可因一人死,求老天爺皇帝開恩放連任。”
上萬人齊刷刷一跪,性質就不一樣了,每個人身後都是帶著一個家庭,換句話說,那就是數十萬人在為一人請願。
不管多少道命令頒發,讓人先回,事情有回轉這樣到話傳到,都沒有用。百姓只有一個心願,讓章郡守帶著才回。
這是很危險的事情,官員上任與否是皇命,這樣做那是無視皇帝尊嚴,無視朝綱,是要砍頭的。
幾萬百姓都砍頭不現實,但是章道淳未來也只能是桃花郡的郡守,這是事實,他並沒有惹怒誰,只是人心這個東西,只能皇帝一人有,現在你得了十萬百姓人心,這些人為你抗拒自己,那你就好好的當你的郡守去,運氣好能安享晚年,運氣不好,說不定哪天聖上心情不好就殺了。
但自第一次進京請願起,章道淳就丟了能安享晚年的資本了,百姓不懂,但懂的大有人在。
皇帝和滿朝文物不是不懂珍惜人才,但次次如此,也就隨他了。
梁朝那麽大, 不缺一兩個清官,更不缺個人才。
但一次次章道淳帶著委任令與百姓一道回桃花郡的路上,都是昂首挺胸,神氣之極,感動到偷偷抹眼淚。用自己一命,換這百姓安穩,還有比這更令讀了聖賢書的文人滿足的事情嗎?
什麽大局為重,什麽不與愚夫話浩然,我輩文人,已做不到為天下開太平,那就拿起心中劍,為百姓立功德。
不然都不知道自己當了個官是用來幹嘛。
薑圖一口飲盡碗中酒,拿起酒壇又滿上,開口說道:“有人要對章郡守發難,我奉上司命令,去暗中營救,爭取能保下他,保不住,就保條血脈。”
陳八兩剛剛還醉醺醺的想要對雨吟詩,張大嘴也吐不出第一個字,聽了這話,瞬間酒醒,裂開嘴笑說道:“我這章兄弟,雖然年紀大了點,但還沒到一命嗚呼的時候,起碼我沒死前,別人說了還不算。”
薑圖端起酒碗,往前一遞說道:“小陳兄弟是個能做朋友的。”
陳八兩端起酒碗輕輕磕了薑圖端起的酒碗,然後一飲而盡,道:“這話章老兒說過,但就是沒有你說的聽著有氣勢。”
薑圖也喝完碗中酒,看著絲毫沒有停歇的大雨,嘴抿成一把刀子。
一個家國,處處都有一條條線頭,每拎起一處,就要牽一發而動全身,是要死人無數的。
這次的事情不一樣,自己也並不是什麽斥候。
薑圖回頭看著倒頭就睡的年輕人,默默無語。
沉默著自己喝著酒。
這壺酒水,滋味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