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是個陰雨天,雲層薄厚不均,有點東邊日出西邊雨的意思。蘇仁躺在床上無語望天,嘴裡還嚼著根山參。
應德升進門時候蘇仁噗的把山參吐出嘴,很是憤懣。
“我說,師父,您下手,不是,下腳這麽狠幹嘛?”
應德升居高臨下看著蘇仁:“你昨天不也很生氣?”
“我只是有嫌疑,又沒肯定就是我。”蘇仁口氣頗有些埋冤。
應德升點頭:“所以你還活著。”
“我就知道,羊跟獅子不能談判,對獅子來說讓羊活著本身就是條件。”蘇仁情緒低落。
應德升讚同的點了點頭:“你這個比喻很貼切。”稍頃,又補了一句:“對你我力量的懸殊認知也清楚,這很好。”
蘇仁想再理論,一個翻身痛得咧嘴。
“不要衝動嘛,少年人。”應德升一點不覺得愧疚。
“換誰遇到這樣的事不衝動?我還躺得住?”
應德升冷笑:“你這樣的我見多了,衝的越快死得越早”
蘇仁氣悶:“那我現在能做什麽?”
“能做的太多,論武功你不如我,論勢力你沒有,論財力更不行,我尚且只能徐徐圖之,你又能如何?”
“你用一輩子才積累下這一切,難道要我籌謀一輩子再報仇?”
“我之所以難是因為我一無所有,白手起家。但你不一樣,你入了門。所以,我若是你,我便學他武功,奪他勢力,佔他錢財。”
蘇仁愣住:“你這是教我怎麽剝奪你?”
“你若奪得走也是你的本事。”
蘇仁狠狠咽了口口水,又覺得有點不對勁:“這事以前有人試過麽?”
應德升笑了:“自然有很多。”
“所以他們都沒成功……”蘇仁翻了個白眼,若有人成功了天下第一大太監的名號就不複存在了。
“其實我認為你最有可能成功。”
蘇仁擺擺手:“權謀惹人喜,錢帛動人心,一時迷茫可以,一世瘋狂就不必了,人活著總有些東西更重要。”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郎,滿嘴仁義道德,今日你能如是想不過是沒到那個境地,當你有一天不得不渴求時,你就懂了。”
“師父,也許你說的對,但是我能問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麽麽?”
衣袖裡的蒼白的手掌攤開,手心裡靜靜地放著一串佛珠。
“這是曾經為了感謝一禪,我送他的,少有人知一禪愛財,百年紫檀木很是珍貴,他狠喜歡,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回到我手裡。”
其實蘇仁從應德升一進門就注意到了:“染了血的佛珠不適合帶了,到底失了平和。”
應德升笑得很溫和:“所以現在才適合我。”
明明是溫和的表情,和煦的笑臉蘇仁卻感覺出冷漠的殺意。他向著應德升問出這些天來心裡翻騰了千百遍的問題:“我覺得一禪師父他應該不會希望有人為他再掀血雨”
應德升起身,臨走前輕拍蘇仁的肩膀:“徒弟,你記住了,古往今來報仇從不問死人意見,隻圖自己心安。”
好一個隻圖自己心安,蘇仁今日才第一次了解了大太監應德升,百無禁忌一切隨心,心狠手辣有,陰險狡猾有,冷血殘忍有,但是偏偏沒法說他無情……
養病的日子痛且無聊,那天之後師父又見不到了,隻應理每天過來探望,一再叮囑蘇仁聽師父的話,不要亂來等等,隻一周不到連應理也沒了人影。
等蘇仁能爬下床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月又三天。一大早,稍微活動筋骨,蘇仁就直奔應德升的正堂。
蘇仁衝進屋的時候,應德升正在喝茶,跟那天練武場一樣的姿勢。
隻一眼蘇仁轉個彎又出了正堂,在門外恭恭敬敬站好,請下人通傳。
又不是瘋了,再挨一腳躺到過年呀?
下人也是沒見過這個套路:“您剛進去不是見到人了麽?”
“別廢話,讓你傳就傳,你懂什麽叫非正式會晤和正式會晤麽?”
聽不懂,但他還是撓頭進去通傳了。
出來的時候,下人表情很古怪:,“應大人說他不在……”
蘇仁變了臉色,屁不在,剛都見到了。
無視下人,他又衝了回去。
蘇仁風風火火的回了正堂,應德升果然還坐在那喝茶,姿勢都不變。
門口站好,蘇仁叩手。
“師父,我想回山上看看。”
“可以!”
蘇仁愣了,這些天躺在床上想了好多理由來說服應德升同意,什麽情況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想過一開口他就同意了。
應德升放下茶杯眼角浮起了一點笑意:“你還有傷,帶多些人。應理剛回來了,讓他陪你去。”
蘇仁道謝。
“還有事麽?”應德升問得親切。
“沒事了,那我告退?”
應德升點點頭然後繼續品茶。
蘇仁出正堂的時候還是那個下人送出去的,衝進去不用抬著出來還真少見。
“這麽快?大人您辦完事了?”
蘇仁點頭:“很順利。”
下人臉色立刻變得更恭敬了,臨出門了還多瞅了蘇仁兩眼,暗暗記在心上,這人不能惹,是個狠人。
正堂裡,應德升已經站起了身,在堂裡踱步,早晨的陽光照不進屋中深處,應德升的臉色晦暗不明。
“十一和十三,你們同去。”
房梁屋頂傳來兩聲輕叩又重歸平靜。
蘇仁找到應理的時候,應理在等他。
蘇仁還沒開口,應理就一甩頭上束帶:“你太慢了,走吧。”
蘇仁有點反應不過來:“我還沒說去哪呀?”
“還能是哪,青城山。”
馬隊已經候在府門,出嫁那麽大的隊伍,一頂莊重華美的轎子在隊伍正中,應理翻身上馬,純白的袍子在晨光中劃了一條弧線,就是蘇仁都不得不讚一句帥氣。
人在馬背,應理馬鞭指向轎子:“愣著幹什麽?上轎啊?”
蘇仁這才反應過來是讓自己上轎,他搖頭:“不,我也要騎馬。”
“你是病人,坐轎子比較好。”
蘇仁還是搖頭:“等這轎子抬上去天都黑了,我要騎馬。”
懶得與蘇仁爭辯,應理讓身邊人下馬讓給他一匹。
蘇仁滿意學著應理的樣子上馬,坐定。自己都覺得自己怎麽那麽威風。
應理準備驅馬行路時聽到蘇仁淡定至極的問話:“所以,怎麽騎馬?”
應理提醒自己三次他是病人才沒一馬鞭把他抽下來:“下馬!上轎!”
“你說就行,我能學會騎馬。”蘇仁不服
“你自己上轎還是我抱你上去?”這段時間應理已經知道怎麽讓蘇仁難受。
蘇仁理智的對比了自己這幅病歪歪的身子跟應理的武力值,乖乖上轎去,真讓他抱上去真不要活了。
轎子就像蘇仁擔心的那樣,走得慢,很慢,不但慢它還能繞路,青城山下轉了一圈,有知道是應府轎子,有人來巴結,轎夫還很熱情搭話。
掀簾偷看轎旁騎馬的應理,端得是玉樹臨風儀表堂堂,蘇仁撇嘴:“要不要這麽浮誇?就差敲鑼打鼓了,要不是轎子顏色不對,我都以為你要娶我。”
應理扭頭過來,當著蘇仁的面厭惡的拉上轎簾。
蘇仁當初痛快地得了應德升的同意,就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要釣魚上鉤,自己就是那肥餌,反正轎子裡寬敞,舒舒服服躺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轎子繞夠了路再上青城山果然已經入了夜,推開熟悉的門扉卻再見不到熟悉的面孔。青城山的慘案也成了江湖奇談,和尚不入凡塵卻被凡塵所累。廟裡已經換了人打理,偌大的廟宇改換的卻不多,即便是夜裡,那些伴隨蘇仁長大的一磚一瓦都在傾述回憶,每一道痕跡都在提醒蘇仁故人的音容笑貌。
思念有多充盈,仇恨就有多深沉。蘇仁的拳幾乎攥出血來。
旁人退去外院,剩下幾人並著蘇仁和應理往內院行走。
僧人引路在前, 示意幾人跟隨。
新的僧人似乎還沒有適應廟裡僧規戒律,庭院打掃的沒有當初師兄弟們那麽整潔。
到了休息的廂房,僧人客氣的請蘇仁他們用飯。
應理答應簡單收整後過去,僧人便自行離去。
蘇仁目送他走遠問應理:“接手的人是哪裡來的?”
“主持並幾個師父是其他廟裡請來的,剩下是自己報名來的。”
“送我們進來那幾個僧人是哪裡來的?功夫不錯。”
“廟裡僧人的進出都受控應府,我這些天都在山上。”
“可他們看起來跟你不熟。”
“說得太客氣了,他們根本不認識我。”
“動作真快,魚咬鉤了,要怎麽做?”蘇仁壓住心裡的憤懣。
“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外面的人知道麽?”
“你還有空擔心別人?所以你恢復的如何?”
蘇仁活動活動手腳:“還成,六七層。”
“那就將計就計”
“赴宴?”蘇仁抽抽鼻子“我可沒有聞到飯菜香”。
“所以是場鴻門宴,你用什麽,匕首還是短刺?”
蘇仁壓下應理遞過來的武器,自己走到不起眼的小棚屋裡,在稻草堆裡拖出一截習武用的鐵棍。
鐵棍用起來呼呼生風,收招,鐵棍夾於腋下,收勢,蘇仁心如止水。
月色空山,柴扉輕推,他身姿如松,全身上下投出少年僧人的罡風正氣:
“走吧,我今天跟他們講講少林寺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