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
天有些暗沉,薄霧冥冥,混沌不開。
吉水縣碼頭,依舊熱鬧非凡。
在此地住了幾日的陸遊辭別友人,正欲要往臨安去,順帶見見自家兒子,這吉水雖好,卻也不是自家宅院,終歸有些生份。
楊萬裡拄著拐杖,站在一旁,臉上帶著些許笑容。
“務觀兄,趁著還能動彈,且多看看這大好河山。”
“是極,若是有可能,我還想往北邊去瞧瞧。”陸遊捋著胡須,眼神中帶著一絲期盼。
“也好......”
聞言,楊萬裡只是點頭,並不多言。
陸遊為之暗自一歎,自己這位老友,往日裡乃是主戰派人士,日日稱北伐,只是因此遭受的排擠極多,這麽多年風風雨雨,到了最近幾年,甚至於要棄官不做,對這朝廷,約莫是失了信心。
可是,如之奈何?
尋常人的力量總是有限,如今,不指望朝廷,還能指望誰?
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表現影響到了這送別的氣氛,楊萬裡抬起頭看向陸遊以及他身側的少女,呵呵笑道:“此番來吉州,想見的人,還未見到,是否要多留些日子?”
言下之意,就是借著未見到刁珣的理由,來留客,到了他這個年紀,說不定哪天就是一命嗚呼,對於每一位老友來訪,都是極為珍重,能多留一日,就多留一日好了。
卻不想陸遊是擺了擺拒絕,笑著解釋道:“這人麽,雖說沒有見到,但在吉水幾日,已經有了足夠的了解,不虛此行。”
這幾日,走訪鄉間,知道這刁光鬥,上任吉水不過兩三月的時間,就乾出來不少大事,就說這秋稅一事,既能足額收取,亦能不損民力,當真是難能可貴,再有這吉水碼頭,如今看來,興盛得很,雖說是後來者辦的,但據說這宋主簿也是刁珣竭力薦舉,可見其識人之明。
“丁常任那老家夥,說是辭任吉州知州,回家暫時歇息了?”
一念及此,陸遊臉上露出遺憾的表情,問道,此行,若是能順帶見見這老家夥,也算不錯。
“此事,說起來,倒也要怪我那鄉人,借著我的名號為非作歹,老夫懶得管,險些釀成禍患,不過,丁常任心有愧疚,還是辭官了。”楊萬裡面色一肅,歎了口氣。
“不過,前幾日他曾經來信,說是刁珣所做所為,很是讓人受到鼓舞,本是覺得老了,現如今還能再為朝廷出點力氣,估摸著過上幾月,又得起複,只是這幾日,還得去道觀,修身養性罷了。”
聞言,陸遊暢快一笑,滿懷期盼的說道。
“若是這世間多些刁某人,或許這北伐的日子,當有功成的一日。”
楊萬裡暗自瞥了眼自己這好友,沒有多說些什麽,暗自搖頭,別說世間一個刁珣,就是十個八個,也很難將這渾濁的世道變得天朗水清,因為朝堂之上的滾滾諸公,多的是蘇師旦之流,韓侂胄或有可以稱道的地方,但剛愎自用,早有敗亡之日。
但,送別之際,就不再爭論此事了,這幾日,已經爭吵過多次,沒想到,這老友,尚且還有著少年意氣。
他轉過頭看向陸遊身側的少女,尚還年幼,正是青春勃發的時候,還有那刁光鬥,同樣年輕的緊,憶往昔,一時間,有些怔住。
這時,群山之間,太陽一躍而起,驕陽的光芒刺破霧氣,照耀在幾人的臉上,燦燦光華,正是一日之中,最好的時候。
“咦?”忽然,陸遊發出一聲驚疑,看向這江面之上,有些疑惑。
“今日是有什麽特殊?這往來船隻極為匆忙,且多往北去,有幾艘,似乎還帶著火焰燃盡熄滅的灰色痕跡,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聞言,楊萬裡眯了眯眼睛,微微頷首,經過提醒,他同樣發現了這個問題,兩個人都是經歷過事情的,昔年隆興北伐,乃是親歷者,大小叛亂,也遭遇過,隻此一眼,馬上就嗅到了特殊的味道,那便是戰火。
“吉州,贛州還是同安軍?”
楊萬裡暗自琢磨,這隱居不再為官,消息渠道少了太多,眼下想要了解,都是頗為艱難,他沉吟片刻,視線掃過,卻見碼頭臨江處,有個身著青色官袍之人,想來便是這吉水縣衙的主簿宋澤,聽說日日來此。
於是他拄著拐杖走上前去,略為禮貌的問道:“敢問可是宋主簿?”
宋澤這會兒正是憂煩之際,這剛剛收到贛州胥吏來報,說是當地驟起叛匪,提醒各地嚴加防范,這一條大江直通南北,當初這鹽匪還曾經來過吉水,故此,他是有些憂心被波及到,得到消息就來碼頭查探。
果然這江面上的船隻,皆是有些異常,此刻聽到身邊有人驟然打招呼,就有些不耐煩,但轉過頭髮現卻是個頭髮花白的老者,似乎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來,當即平複心情,點點頭:“正是本官,可有什麽事情?”
“這南邊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楊萬裡倒是出乎意料對方的客氣表現,只是眼下也無瑕欣賞,而是伸出手,指向江水南邊。
“這位老先生,你怎知曉?”宋澤一驚,倒是沒有想太多,這老頭總不至於是什麽匪類,而且,雖然拄著拐杖,但略有些威勢,讓人忍不住回答。
“哎,正是這贛州生出叛亂,動靜不小,說是這贛州城,可能都有些難以保住。”
說著,宋澤皺著眉頭,歎了口氣。
“贛州?”這時,此前一直未曾說話的陸雲昔則是沒有忍住,發出小聲的驚疑。
她與自家父親陸遊對視一眼,面色有些凝重。
“劉漕使那日曾言,這刁小郎君就是去的贛州......對吧?”
宋澤有些疑惑的看著眼前三人,兩個垂垂老矣的人自不必說,這亭亭玉立,端莊秀麗的少女,嘴裡說著什麽“漕使”,似乎頗為怪異。
加上這“刁小郎君”四字......
宋澤身子不禁打了個激靈,詢問道:“這刁小郎君,敢問是誰?”
陸遊猶豫了下,說道:“正是前任吉水知縣,刁珣刁光鬥,我本欲要來此拜訪友人,順帶拜見,只是不巧,劉穎劉漕使說這刁運判,已經往贛州公乾,需要些時日才能回來,據此推測的話,這會兒應當還在贛州。”
聞言,宋澤面色一變,心中憂慮更是多出一分。
不過,他也馬上反應過來,這幾人身份不一般,於是強行按下情緒,拱手一禮道。
“敢問幾位是......”
東道主楊萬裡當仁不讓,回答道:“我就是吉水人,楊萬裡便是,這位是陸遊,紹興山陰人,這位是他的小女。”
宋澤即便是再孤陋寡聞,也瞬間想起了昔年曾經見過楊萬裡一次,至於陸遊的大名,又有誰不知,當即又是一禮。
只是這兩人本就是不是在乎這些虛禮的,簡單客套後,只是說起這場叛亂,但消息太少,全都是猜測。
“船到了,務觀兄,送君千裡,終須一別......”
陸遊正欲要說話,卻不想,自家小女卻是忽然說道:“父親,何不如再繼續在吉水呆上幾日?”
說完,陸雲昔就有些後悔,不知道為何神使鬼差的出得此言。
只是,千裡迢迢而來,拜訪某人,總不能連他是生是死,都未可知吧?
聞言,陸遊微微一怔,隨即卻是點頭答應下來。
與楊萬裡對視一眼,哈哈一笑。
“那便依你的意思。”
陸雲昔有些無奈,看向滔滔不絕的江水, 心裡隨意想著,好似這飄飄忽忽的雲霧,無可琢磨。
“且平安歸來吧。”
......
隆興府。
轉運司衙門。
劉穎怒火大盛,之前沒有扔出去的杯盞,今日還是砸了出去。
“備轎,去安撫司衙門!”
“喏!”
不過盞茶的時間,安撫司衙門便迎來了一位怒氣衝衝的訪客。
江南西路安撫司帥臣張孝伯面色同樣凝重,只是見到這比自己還要著急上火之人,心裡卻是不由得好受了些。
“事已至此,發怒亦是無用,莫不是為了你那運判,本帥發出去的六百士卒,倒也不一定能夠及時趕到。”
聞言,本來還怒氣滿腔的劉穎卻是冷笑一聲。
“呵,這誰都死得,這運判就不能死了?”
“本官倒也不全是為了他,而是為了這糜爛的贛州局面。”
張孝伯微微頷首,沉吟片刻方才說道:“大亂才能大治,此次,須得下點猛藥了,本帥剛剛已經下令,著吉州軍,還有臨江軍,速速發兵。”
“這同安軍呢?”劉穎皺起眉頭,忽然問道。
“哼,鬧出來這麽大的動靜,若說同安軍沒些貓膩,本帥萬萬不信!”
一時間,這安撫司帥臣公署,陷入了沉寂。
......
於都縣碼頭。
西風蕭瑟。
臨近正午時分,方才隱約見到那十幾條大船的風帆,出現在天水一線。
正是贛州軍自會昌縣回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