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蠱雕“盛情邀請”,兩人還是萬般推諉。畢竟,如今冬雪頻繁,並不缺水,雖然一路風塵仆仆,想借著河水清洗身體,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蠱雕點點頭:不用算了。
林春陽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前輩若是沒有其他吩咐,我二人就告退了。”
蠱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前輩這是什麽意思?”
“你們跟我講講人間的趣事兒再走。好些天沒有人陪我說話了。”
確實!太一境的蠱雕,太一境以下還敢坐在這兒跟您說話的人族,刨去依仗勢力的,隻算憑自身本事一對一的,恐怕全天下找不出十位來。就包括您面前這兩位,若不是仗著二對一的人數優勢,這會兒估計都到慶平關了。
蠱雕也不管二人同不同意,又跳出水來,在二人身前坐定,幻化出一身極不合身的布衣蓋住自己的身形,好像偷穿大人衣裳的頑皮孩童。
看著蠱雕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兩人不好再拒絕。從江湖武夫講到朝堂宮闈,從故劍情深講到朝秦暮楚。從日頭偏西講到隱星晦月。
講到口乾處,蠱雕就揮揮手,從河中抽出一捧河水。數九寒天的河水,等遞到林春陽嘴邊時,已是沸騰過一輪又冷了些,熱騰騰正適宜。
三人越聊越投機,一直聊到後半夜,才止住話頭,蠱雕還有些意猶未盡。
“前輩,閑聊說得夠多了。我二人該走了。”
蠱雕並未阻攔,站起身子,將身一晃,就化成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原本寬大的衣裳落在這具身體上正合適。劍眉星目,稚氣雖未褪盡,已是一等風流;粗繒大布,天人不食煙火,勝過多少雕琢。
趙影兒都看呆了;“師兄,這個天兒,我怎麽好像看見星星了。”
這話一點兒也不誇張,入玉公子郎君,真好似星辰落人間,直把冬風做春風。
那眼如天山清池盛滿漫天星辰的少年還偏要擺出一副無辜疑惑的神色,絲毫不知曉是自己引得人心神蕩漾。
“師兄,我有個大膽的想法。”
“別想。”
“師兄,我真的是真心的!”
“別想。”
“師兄,這次真不一樣。”
“別想!”
這個小六兒,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真是好大膽。
少年模樣地蠱雕看著吵鬧的師兄妹二人,雖然不明所以,但卻叫兩人逗得展露笑容。那少年一笑,好似高天陰霾都散盡,繁星映月照水,霎時間天地一色。眉眼彎彎,添幾分儒雅;明眸皓齒,自不減溫柔。
趙影兒心底只剩下兩個念頭:我完了;他完了。
少年蠱雕開口,嗓音卻還沒有適應這具身體,仍是稚嫩孩童的聲音:“我送送兩位。”
送?送往哪兒去?對,要送師兄繼續路途。師兄以後得路程就要你一個人努力了,我已經決心留下來安度此生了。替我向師傅和同門道別。再見。有空我會回去看你們的。
林春陽一把拉過趙影兒,止住她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不敢勞煩,前輩止步。我二人就告退了。”
趙影兒急忙開口:“前輩往後有什麽打算?還會一直在這兒隱世嗎?我是玉劍宗的弟子,秦國玉劍宗的弟子。前輩若有什麽用的上的地方,可以往玉劍宗找我。若有閑暇,我還能來找前輩嗎?”
蠱雕點點頭:“多謝。我要往人類的世界走一走。若是有機會,會往玉劍宗去拜訪。”
玉劍宗的大名,就是太一境的大妖也要懷幾分尊敬。
林春陽好心提醒:“前輩往人間去,恐怕有不妥。”
太一境大妖入世,沒有哪個皇帝會放任他出現在自己的國度。
“不要緊。”蠱雕對此毫不在意,看起來胸有成竹,或許他有什麽辦法。
林春陽點點頭,沒再說話,最後行了個禮,急忙拉著自家犯花癡的師妹離開。趙影兒一步三回頭,蠱雕沒明白她的意思,隻好屢屢回應她的目光,對她展露笑容。這番模樣,讓本就不舍的趙影兒更是挪不動腳步。
林春陽一臉無奈地強拽著師妹離開,心裡暗歎:這哪裡是蠱雕,怕不是個九尾狐吧。
目送萍水相逢的兩個人族離開,蠱雕收回目光,轉頭看著自己的同伴,無聲道別。自己要去人世看一看,看一看那困住姐姐幾百歲的人生活的地方,瞧瞧那個地兒,到底有沒有姐姐說得那麽好。不過走之前,得跟姐姐打個招呼才行。
蠱雕想著,將目光投向西方,森林中心的位置,好似有幾分委屈。這一來一回,就是兩萬多裡的路程,好遠的。就是竭力趕路,兩天也走不下一個來回。若是隨意行過,只怕一旬也走不出森林。
蠱雕歎了口氣,走吧。誰讓她管自己叫弟弟呢。
這天兒是後半夜了,不止林趙這對兒師兄妹和這隻蠱雕沒睡,還有一位地位同樣不低的人,輾轉反側。
晉國,東宮。
伴著屋外的雨夾雪,屋裡叫幾盆碳火烤得暖烘烘的,跟窗外的陰冷截然不同。年近三十歲的東宮之主劉乾城隻穿著單衣,坐在書案前發呆。
如今秦國已經凶相畢露,只等一個時機,恐怕我晉國就要成他秦國的屬地了。秦晉關系最好,這些年沒少幫秦國攻遠伐近。若是晉國受秦國侵吞,恐怕天下沒有誰會出手援助。
東邊的戰事也打得不好,啃下了一座城池,丟了兩萬好兒郎。分明是那姓孫的借我晉國兩萬精兵成全他的專權!真是可恨!可經過這一回拔掉了李家兄弟,邊軍幾乎成了他孫家的一言堂,面對他浮於表面的請罪,皇家也只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就這麽從四更天,一直坐到天光大亮,一夜未眠。
劉乾城歎了一口氣,愁啊!
太子爺思緒萬千,正發著愁,卻忽然見窗外金光漫天,仿若天神列宿,貴不可言。
這一幕可驚著了太子爺,他雖然離太一境還有十萬八千裡,可畢竟有那個眼力。這一手,就是兵甲劍甲術甲槍甲這幾位,恐怕也做不到。
“齊叔,您看這是?”
隨著太子爺的問詢,陰影處顯出一個蒼老的身形,披黑袍拄拐杖,滿臉褶子白胡子飄飄,說句不好聽的,看面相好似時日無多。
被稱為齊叔的老人也是面露不解:“下四階要開了?”
太子有些遲疑:“怎麽會,這個時候,該不會有什麽深意?”
齊叔沒有急著回話:“老奴也不確定,殿下先稍待片刻,老奴去問問。”
說著,齊叔就隱去了身形,片刻功夫又顯現出來,再度給出了一樣的回復:“是下四階開了。”
所謂下四階,是個人定的概念。太一境上有四階,一階一天地。傳聞上古時候,燧人氏神農氏等皆有五階之境,天下獨步,正道飛升,成仙長生。不過畢竟是傳說,做不得數的。
如今天下六聖,除卻醫聖以外,都在三階。武聖大抵在三階上,其余四聖大抵都在三階下。當今天下人族卻連一位四階的頂尖高手也見不著了。妖族估計也只有妖王一位。
太一境人族高手,普天之下滿打滿算也不會超過五百位。如齊叔這般止步一階的,何止十之八九。甚至連天下十八甲中,大抵也有半數一階。二階的人物,天下傳名者不過雙十之數,算上隱世的高人,再算上隨時有可能更進一步的宋國馮寶、楚國周櫻、飄雪山莊周老莊主這些一階中的佼佼者,恐怕也不會超過三十位。
太一境上有四階,自大禹劃天下為九州之後,設下三類鬥場各三千處,人為將太一境下也劃分為四個境界。
只是這太一之下的境界,實在沒有什麽重要意義。數千年來,時而啟用,時而廢除。上一回啟用,還是在百年前,那會兒當今六聖還都不是這一班人馬。啟用了一個甲子,大約在四十年前又被廢除。不曾想這不年不節的,怎麽偏又在今日重開了。
太子點點頭,看著那漫天金光:“齊叔,依你看,我能佔到哪一階?”
齊叔委婉地說:“太子是儲君,擔負我大晉未來百年興衰,哪裡能跟這些武夫論長短。”
行,不用說了。就是不怎地。
漫天金光,九千鬥場,不止晉國太子看見了,天下武人大多都看見了。卻偏有兩個深入森林近千裡遠離人煙的苦修人,這會兒還不曉得天下發生了什麽事兒。
按理說,到了他們這個地步,就是幾天幾夜不闔眼,也是不要緊的。但一則沒有必要受苦,二則也是要為可能發生的意外養精蓄銳。這會兒林春陽趙影兒兩人正肩挨著肩,靠在一棵大樹上,閉目安睡。
風吹柏葉響,擾了夢中人清靜。趙影兒眼瞼微動,從夢中醒來。雖然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但也養足了精神,神智清明。
扭頭看著身邊這位陪伴了自己將近二十年的師兄。在她心裡,早把他當作親生兄長。在玉劍宗內,乃至整個天下,論起親疏遠近,在趙影兒心底,師姐排第一,林師兄就得排第二,師傅都要往後排。
想到這兒,趙影兒露出笑容,輕佻地在心中補充一句:當然,要是再有像蠱雕前輩那樣的美少年落在我手裡,那另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