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這院裡平常就朱旭跟新新兩個人，朱旭又常在外瞎逛，白日裡就新新一個人。雜物也不多，洗衣服做飯都有府裡統一負責的下人，就是燒水、掃地、澆花。大多時候就看看朱旭給她挑選的些個書籍畫冊，學學女紅刺繡。日子過得還挺好。如今來了個年幼的妹妹，也是有個伴。

　　睡了這麽久，又哭了一陣，朱旭心情好多了。打起精神來，還有事要做。得去趟城防。王統領昨夜擅離職守，按照規定，是要下獄的，朱旭得去給他補備開脫。

　　“阿娘，我去城防營去一趟。”

　　“去做什麽啊?”

　　“昨晚我私自調動城防守備，不合規矩，怕是要受罰的。我得去一趟。”

　　“大哥哥，昨天晚上，好像跟守城的將軍說過了。”

　　“昨晚我說過了嗎?”

　　“我也不知道，我看見，大哥哥，跟王統領一起去了營地，其他的，不知道。”

　　朱旭是真沒印象了，算了，以防萬一，再去一趟吧。

　　“誰！”

　　走在路上，朱旭猛然看見有厲鬼擋道，小鬼攔路。定睛一看，卻什麽也沒有。大抵是幻覺吧。朱旭搖了搖頭，想把自己從深淵中拉回來。

　　“嗚嗚嗚…”

　　有哭聲傳來，仿佛在質問朱旭的自私虛偽。朱旭扭頭看過去，只是一個尋常孩子摔破了手掌。朱旭咬咬牙，定了定心神，緊緊閉了閉眼，又睜開，強打起精神，不讓自己沉迷其中。

　　朱旭去了城防，果然白跑一趟。折返回去，太陽已經落山。隱隱約約，四周都仿佛蒙上一層薄紗。朱旭聽說過，黃昏是逢魔時刻，不過那又不是本地的傳統，朱旭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只是快步趕回去。出門走得急，竟然忘了騎馬，如今隻得緊趕慢趕往家跑。

　　跑了一陣，朱旭慢了下來，按說這片刻的疾走不該對他常年習武的身體造成什麽負擔，但他現在就是覺得累得很。腿上仿佛有千斤重。

　　朱旭覺得身上疼，像被什麽抓了一樣疼，像被什麽咬了一樣疼。他告訴自己這是幻覺，是心理作用，是子虛烏有。他告訴自己沒事沒事。卻是汗如雨下。

　　一路遇到的每一個人在他眼裡仿佛都成了死在林中夜月下的孩子，每一陣風都是冤魂的哭聲，每一分光線都化作冤魂顯世。他更不敢閉眼，一閉眼，腦海中就會浮現那些痛哭的孩童的臉。一聲聲一幕幕要剜他的肉，割他的心。

　　“救救我，救救我。”

　　別吵！別吵！

　　“為什麽不救我！救救我！”

　　不關我的事，我盡力了，我盡力了。

　　“求求你，救救我。”

　　我也求求你，別來煩我。

　　“求求你，救救我，好疼，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確實好疼。朱旭不管不顧地往家跑，企圖甩掉心魔。

　　好不容易進了家門，朱旭幾乎要癱坐在地上，但他並沒有，因為他的心魔絲毫沒有淡去的意思。

　　“阿妹！阿妹！”

　　朱旭繼續往裡跑，他第一次怨恨自家宅子太大，不能一進門就看見家人。

　　“阿妹！阿妹！”

　　朱旭橫衝直撞，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儀態。

　　“阿妹！阿妹！救我…救我…”

　　朱旭終於進了自己院子，一把撲到李新新懷裡。

　　“阿姐，我疼——”

　　“世子，不疼，不疼，不疼了。”

　　李新新也大概知道出了什麽事，抱著朱旭，也顧不上什麽主仆有別，伸手摸著朱旭的頭，輕聲安慰他。

　　二妮聽見動靜，也跑了過來，一隻手拽著朱旭的衣袖，一隻手也放在朱旭頭上。

　　“大哥哥，不哭不哭，不疼不疼。”

　　朱旭伸手攬過二妮。死死抱住這根救命稻草，任由自己的愧疚和偽善尋找發泄口。

　　又哭了一陣，稍微好些，離開阿姐的懷抱。

　　“旭兒，過來。”

　　“阿爹，你怎麽來了?”

　　王爺沒搭話，伸手示意新新先帶二妮離開。

　　“阿爹過來看看。”

　　王爺說著，一手拉過朱旭，一手給他擦眼淚。

　　“阿爹，我沒事兒。”

　　“逞強可算不得大人。”

　　“阿爹，我真沒事了。我哭夠了，不再哭了。”

　　“好。”

　　王爺隨意坐在地上，拉著朱旭在他身邊坐下。

　　“旭兒，阿爹知道你心裡難受，你覺得自己能救更多人，是不是?”

　　“嗯。”

　　“你這趟回來，就已經失血過多了，接下來這幾天，就不要亂來了。”

　　“嗯。”

　　“阿爹問你，要是再有一次，你願意再多放血嗎?阿爹要提醒你，你這次把握得很好，再進一步，恐怕就難熬了。萬一，真有什麽萬一，你回不來了，你也願意嗎?”

　　朱旭強忍著淚水，搖了搖頭。

　　“我不願意，再來一次，我也不願意為了救人把自己搭進去。”

　　他的良心在痛，但他的心也還在跳動，他還在依靠自己的思考，說出自己堅決想說的話。

　　“好，好，乖孩子，你說得很好。你是阿爹的孩子，阿爹肯定不願意看見你出事，你能這麽想，阿爹很高興。”

　　“阿爹，可是我心口疼。”

　　“沒關系，沒關系，好孩子，不是你的錯，你沒做錯。”

　　說完了這些，王爺就默默地陪著朱旭在地上坐著，過了許久。

　　“好了，吃飯吧。天都黑了，飯菜還在熱著呢。”

　　“嗯。”

　　飯總是要吃的，要好好吃飯，要活下去。

　　吃過了飯，夜色已經完全掩蓋了大地。朱旭回到自己房間，就準備吹滅蠟燭睡覺，好像還沒沐浴，不過朱旭現在不想理會這種事。

　　“世子。”

　　“阿姐啊，怎麽了?”

　　“熱水備好了，世子先去沐浴吧。”

　　“我不想去，今天就這樣吧，我要睡了。”

　　剛才跑這一趟，確實出了不少汗，不過朱旭現在實在提不起精神來。

　　朱旭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吹滅蠟燭，就這麽依著燭光躺在床上，沒法閉眼，就這麽直愣愣地躺在床上等著困意將頭腦暫停。

　　“世子。”李新新哪裡還看不出朱旭心底的脆弱，走到床邊，握著他的手，“睡吧，睡吧，奴婢在這裡陪著世子。”

　　“阿姐，不用擔心我，你去睡吧，別著涼了。”

　　新新搖了搖頭，“奴婢沒事，只要世子能安心就好。”

　　“阿姐，你要是因為我著涼了，我就更睡不著了。”

　　新新權衡了一下，下定決心。“奴婢僭越。”告罪一聲，竟然寬衣解帶，轉進被子，躺在朱旭身邊。

　　“阿姐。”

　　朱旭不僅沒有推開她，反而完全無法掩飾自己希望被安慰的渴望，靠在新新懷裡。

　　“阿姐。”

　　“世子。”

　　“阿姐，就這一回也好，不要再叫我世子，跟阿爹阿娘一樣，喊我一聲旭兒。”

　　這個請求李新新推脫了很多回，這一次再沒辦法推脫，一把把朱旭摟在懷裡，伸手輕撫著他的頭髮，輕聲安慰:“旭兒乖，旭兒乖。”

　　朱旭終於敢閉上眼睛。朱旭不想阿爹阿娘為自己擔心，更不想讓自己成為反過來需要妹妹照顧的沒用的哥哥。他想要有一個姐姐，一個不用擔心自己給對方添麻煩的姐姐。至少這一刻，朱旭就像真的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姐姐一樣。

　　身心俱疲的朱旭沒一會兒就在李新新的懷抱中沉沉睡去。不像個世子，不像個武生，更不像學富五車的神童，倒像是一般人家備受寵愛的孩子。比一般人家的孩子還要粘人，還要不懂事，還要任性。

　　李新新不厭其煩地撫摸著朱旭的頭和臉，輕拍他的後背，希望可以稍微平複他的噩夢。 陷入噩夢中的朱旭，仿佛真的被影響到一般，連噩夢中的痛苦都稍微減輕了一些。

　　清晨，被噩夢困擾的朱旭當然沒有休息好，這個噩夢，不知要多久才能逃脫。但看著身邊的女孩，朱旭稍微有了一點點底氣，有阿爹阿娘，有阿姐，有阿妹。有這麽多關心自己的人，自己沒有理由會止步於此。

　　“阿姐，起床了。”

　　往常都是阿姐喊自己起床，今天終於反過來了，倒是新奇。

　　“啊，旭兒醒了?”

　　“嗯，阿姐昨晚沒睡好?”

　　“沒，睡的很好。”

　　“對不起，阿姐，是因為擔心我?”

　　“旭兒。”李新新又伸手撫摸朱旭的頭，想讓他不要自責，不要擔心，猛然反應過來，有些慌張的收回手。“世子，奴婢失禮了。”

　　朱旭搖了搖頭，拉著新新的手放在自己頭上，示意她繼續。“阿姐，就叫我旭兒好了。我愛聽。”

　　“旭兒，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

　　只是逞強。他時時刻刻都感覺到有冤魂纏身。新新自然能看出他在逞強，但並沒有戳穿，只是安靜地撫摸他頭髮。

　　“阿爹，阿娘，我打算過幾天養好了精神就走。”

　　走哪去，自然是代天巡狩。

　　“這就要走嗎?不在家多待幾天?”

　　“阿娘，我想走了，我待不下去的。”

　　一旦閑下來，他就不得不背負這一百多個孩子的生命，出去巡察天下，哪怕是裝作為民請命也好，稍微遷就一下自己的偽善和軟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