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岸後,莫待正向一名行人問路,兩名高大健碩,動作利落的男子過來問清楚他的名字與來歷,之後十分客氣地說了聲“有請”,便將他帶上了另外一條小道。這兩人沒說請他的原因,他也就沒問,跟著就走了。
不過一袋煙的功夫,三人來到一座布局結構極為普通的房屋前。其中一名男子將莫待帶至庭院,留下一句“請稍等”,就和等在門外的男子離開了。兩人說著話走遠,快到對街拐角處時回頭望了一眼,似乎在談論與莫待相關的話題。
正廳和左右廂房都靜悄悄的,鬼影都沒有一個。莫待連著問了好幾次有沒有人,都無回應,索性在院子裡逛開了。
這房子正對著主街道,四棱見方,相當方正。每一進院落也都方正得挑不出毛病,像手藝絕佳的裁縫用尺子比著切出來的豆腐塊。院牆上爬滿了粗壯的古藤老蔓和掛著花兒朵兒的刺條,都還綠意盎然,茂盛得很。院子裡種著許多花花草草,高的矮的,彎的直的,錯落有致,有幾種莫待在琅寰山見過,人間界也有,只不過都開在皇宮的禦書房。
已是深秋,正是菊花的好光景,修剪得一絲不苟的枝葉和清洗得一塵不染的花朵沐浴在晚來的秋風裡,每一株都是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好顏色。靠牆角的大水缸裡,養著似蓮非蓮的花,顏色雅麗,香氣清逸。幾尾叫不出名字的魚遊戲水中,時不時躍出水面看風景,一點也不怕人。
石榴樹下,一群嫩黃的小雞擠在母雞的翅膀下,幸福地打盹。最小的那隻大概做了美夢,嘰嘰叫了兩聲,扭頭在母雞的身上蹭了蹭沾了泥的嘴,就又睡了過去。聽見腳步聲,母雞蜷在翅膀下的腦袋動了動,咕咕兩聲。一隻大紅公雞應聲而出,飛奔到母雞面前,擺出鬥雞的架勢對著不速之客,做好了為妻兒頭破血流的準備。莫待好笑地癟癟嘴,腳下轉彎,拐進了後院。
後花園裡,一株巨大的合歡樹半死不活地矗在正中央。按整套房屋的高度來算,這合歡樹已經嚴重超高,樹冠更是遙不可見。莫待圍著樹轉了兩圈,沒找到枯萎的原因。他打算爬上樹再看看究竟,誰知剛捋起袖子,就聽見背後有人說:“誰要敢爬我小閻王的樹,我就把他的鼻子割了做雞飼料!”
“那麻煩你下手利索點,別拖泥帶水的弄好久,浪費我的時間。”回頭看去,莫待的眉頭不受控制地皺了起來。要不是想著時間緊迫還有重要的事要辦,他一準要調侃兩句。“小閻王今日大婚?連發帶都是紅色的,晃得人眼暈。”
小閻王雙眉一挑,將一把畫筆丟進牆角的洗筆池:“不當新郎官就不能穿紅色了?誰定的爛規矩?這是本王的官服,你說話小心點!”他比莫待高大半個頭,面似銀月,神采奕奕。一雙濃淡適宜的長眉下,扁圓的眸子總蕩漾著孩童般狡黠的笑意;鼻梁纖巧,鼻翼秀氣,十分配他的臉型;仰月唇,唇色很接近院中月季的顏色,潤澤光亮。不知道他是壓根兒就不看重容貌,還是他心思單純帥氣而不自知,反正他沒拿自己的臉當回事。這不,他只顧忙著和陌生來客閑扯,也沒想起來要洗一下他那張東一道西一道沾了不少顏料的臉。
莫待淡淡笑道:“那這官服著實不怎麽樣,弄的你都沒那麽好看了。難為你,竟然肯穿。”他三言兩語道明來意,希望對方成全:“若不是只有邪見草才能治好我朋友的傷,我也不敢登門打擾。”
小閻王的頭搖的像個撥浪鼓:“邪見草是冥界之物,絕不可流入人間界!本王沒辦法為你破例,請速回!”
“我要怎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鬼門前?”
“抱歉,這個我不能說。你得自己想辦法。”
“我要如何穿過鬼門外的結界,還魂肉身?”
“這個……我也不能說,都是禁忌類話題。”
“是不是無論我怎麽求情,你都不會幫我?”
“是。這是冥界的律例,我豈能帶頭破壞!”
“既如此,在下告辭。”莫待說走就走,沒走幾步又回到小閻王面前,單手托著一個密封好的管狀物。“身為客人,趕上小閻王的吉日,理當隨禮。這東西就當是我賀小閻王新婚大喜了。”
小閻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既然是禮物,就必須得有價值。否則,我把你做成冰糖葫蘆……”管狀物裡,是兩個巴掌大的紙卷。他看了沒幾眼,目光就焊在了上面。“你從何處得來?”
莫待雙手一揣,不緊不慢地道:“先說謝謝,我再告訴你來源,不然我立馬收回。”
小閻王一跺腳,叉腰吼道:“居然敢威脅我,你不想活了?”
“少廢話。說,還是不說?”莫待說著伸出手去,“還來。”
小閻王咬牙切齒地說了聲謝謝,指著紙卷道:“名單不全。”
“廢話!你有那麽多時間在雪重樓眼皮子底下拓完所有名單?”莫待又扔了個管狀物過去,“再送一個壓軸的美嬌娘。”
“方清歌?這是何意?你都知道些什麽?”
“這是我那個容顏盡毀,日日受著病痛煎熬的朋友冒死得來的。小閻王若想得到全部名單,拿到更為確鑿的證據,不妨親自去趟七星湖。說不定,這幅畫像還掛在雪重樓的臥室。”
“臥室?不是吧?該不會傳聞是真的?”
“是真是假你親自去一趟不就見分曉了?我是不知情的。”莫待將七星湖內外的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雪重樓是個狠角色,祝你活著回來。若要問我知道些什麽,不多不少,剛剛好。”
“說起雪重樓,我給你看個好東西。”小閻王亮出一朵血紅色的花朵,“見過沒?”
“血色海棠?在醫書上見過。對學醫的人來說這可是寶貝,三界中只有七星湖才有,先生需要它入藥都得向雪重樓求取,還得說明用途,記錄在案。你是哪兒來的?”
“撿到的。既然這血色海棠是比七星海棠更稀有珍貴的東西,怎麽會丟在那麽荒僻的村子裡?”
“肯定不是雪重樓丟的,他絕不會犯這種低級且致命的錯誤。可把這麽招搖的東西丟在命案現場,要說是想栽贓,也未免顯得過於刻意了。或許,丟它的人是在給你鋪路,讓你有正當理由出入琅寰山,調查仙界。”
“這麽說來,我該感謝他了?就跟你朋友一樣,他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我總得有所表示才是。”
“不表示也沒所謂。我朋友大度,不會在意的。”
“我才不要欠活人的人情。”小閻王道,“雪慶霄手裡有一味好藥,名春曉,與邪見草有相同的功效。若你朋友是新傷,隻此一味藥就足夠;若是受傷日久,則需以洗心池的水為引,外敷內服。”
“春曉?這名字好像在哪聽過,蠻耳熟的。”
“春曉是名藥。博雅齋那麽多藥經總會有記載,你聽說過也不奇怪。”小閻王邊說邊盯著莫待的衣服看,眼神很是怪異。“新做的?”
“礙你眼了?又沒花你的錢。”
小閻王撇嘴道:“難怪嫌我的官服不好看,誰比得過梅染的戰袍?”
“你見過先生的戰袍?什麽樣?”
“先說謝謝,我再告訴你詳細。”小閻王操著雙手,不慌不忙地道,“沒幾個人認得出梅染的戰袍。你要不要拒絕我?”
“煩請小閻王不吝賜教。”莫待的態度十分端正,沒有一絲不悅。
小閻王倒不好意思了,搓著臉道:“你這件外衣就是梅染的戰袍,可擋邪魅噬體,辟火防水,百毒不侵,刀槍不入。且可大可小,可根據穿衣人的喜好做出不同的款式,甚至連顏色都能隨意改變,是天外天的寶物。你魂魄殘缺靈力又低,如果不是有它護體你根本到不了這裡,這一路上的鬼氣足夠把你熏死好幾回了。”
莫待心中一凜,猛地想起昨夜余歡看這衣服時的眼神,恍然大悟。
“梅染那廝還真大方。竟舍得把它給你穿。你要知道,這可是跟隨他南征北戰,護他性命的夥伴!”小閻王繞著莫待轉了兩圈,不解地搖頭,“也沒看出你有何特別啊,梅染是不是眼瞎了?”
“我家先生不但眼明心亮,還是個好人。因為自己是好人,所以看誰都是好人。他常常跟我說,小閻王很不錯,為人剛勇,是個好人。”莫待微微笑道,“你覺得自己是好人麽?”
“那還用說!我當然是好人了!”
“是好人就好。說明我家先生眼力過人,沒看錯人。”
“喂!你也太護短了吧?我不過是隨口調侃一句,你至於這麽護著?”
“你的隨口調侃,在我看來卻是冒犯。我很不高興!”莫待黑著臉道。
“小氣!”小閻王極為不滿地嚷道,“我問你,別人來找我,都是火急火燎的。你為何這樣悠閑?”
“我不是悠閑,是冷靜。飯要細嚼慢咽才不會被噎著,路要腳踏實地一步步慢慢走才不容易摔跤。我輸不起,也沒有時間可回頭。那麽,我就要保證我走的每一步都正確,這樣才能達到預期的目的。著急,慌張,焦慮,這些情緒不但幫不上忙,還會擾亂我的心神,影響我的判斷,我必須摒棄。只有冷靜,也唯有冷靜,才有可能讓我走到終點。”
“有道理。不過,無論你如何冷靜如何算計,你所剩的時間都不多了。”
“是不多了。我這就想辦法往回趕。”
“倘若趕不回去,你就只有死路一條。不遺憾麽?”
“不遺憾。因為我盡力了,所以心安理得。”
“你真不怕死啊?”
“世上只有你小閻王才不怕死,因為不會死。”莫待還了一個大白眼。“既然怎麽都得死,怕有用?有用的話我現在就開始哭。”
“也是。反正怕也沒用,還不如坦然面對。”小閻王見他一直盯著合歡樹不挪眼,問道,“你想知道這樹怎麽這副死樣?”
“是。看著也不像是得病了,也沒有缺水缺肥,怎麽就這樣了?”
“它原不是冥界之物,可能是水土不服,思鄉。”
“既然不是冥界之物,那又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這合歡樹原本長在琅寰山的姻緣林中。梅染下到仙界做月老時,不知什麽原因竟將它挖掉扔出了阿彌嶺。當時我剛好在那附近玩,很喜歡它滿樹繁花的樣子,便撿回來栽在此處。也許是我沒照顧好,那年之後,它就再也沒開過花。”
莫待撫摸著合歡樹的樹乾,眼神格外悲傷。他拿出一小瓶生命水,塗了些在樹乾上,忽而笑了:“你我都是姻緣林的住客,多少也沾點親。這東西本是我應急用的,就先給你解渴吧。你若有靈,就努力生長,再現當日盛景,莫辜負小閻王的好意。”
“你喜歡這合歡樹?”
“喜歡。”風吹葉動,一點亮光閃過。凝神看去,樹頂的一蓬枯葉裡藏著一顆孤零零的果莢。莫待手指輕彈,果莢墜落,剛好落在他的掌心。“告辭。”
“等等。你也算是幫了我的忙,我小閻王從不欠人人情。 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哪怕是犯忌的,我也會回答你。機會難得,想好了再問。”
“你也夠小氣的!買一贈一這點好處都不給。”莫待調侃道。
“如果你問的是禁忌類問題,輕則我要下油鍋,重則要被抽筋扒皮。”小閻王惡狠狠地道,“你忍心麽?”
“有啥不忍心的?你與我非親非故,管我屁事?不過嘛,我不打算問那麽深奧的,我就想知道我家小暖的運勢如何,想知道他是否會平安順遂,健康幸福。”
大概這個問題太出乎意料,小閻王明顯地愣神了:“小暖?就是那個經常跟著你的小孩?”
“不愧是小閻王,人間事都在你的掌握中。小暖是小孩沒錯,但不經常跟著我。”
“他與你也非親非故,你幹嘛這麽關心他?”
“小暖是我的弟弟,怎麽能說是非親非故?”
“再是弟弟也不值得浪費這樣的機會。能對我小閻王提問,得有……”
“別吹了,知道你厲害。你這麽多說辭,是不是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不是回答不了,是真心希望你換一個。別白白浪費這麽好的機會。”
“我就想問這個。難不成,小閻王是希望我問什麽時候是我的死期?這樣我才能提前買好棺木,選好安葬地點,為口袋裡的三錢銀子選好繼承人?”
“胡說八道!我哪是這個意思!你為何想知道他的事?”
“世道險惡,他年齡又小。若我不在,我怕他受欺負。”
小閻王緩緩道:“放心吧!他會長命百歲,壽終正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