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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長安道》第6卷:忘川一十三
  果然是江湖郎中,全靠蒙。莫待冷冷一笑:“前輩此言差矣!在下出生在炎炎夏日,不是冬天。長風拿的也不是有‘紫霞仙子’美譽、隻生長在雪地的紫蘿煙,而是姑娘們用來染指甲的胭脂花,學名紫茉莉。”

  “我實話實說,信不信隨你。”紅衣女子收了手,目光深邃:“我想看透一個人,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困難。”

  “隨便就將別人看透了,可不是招人喜歡的事。”莫待越發警惕了,言語間便少了些尊重。“前輩若要與我同行,我不敢有意見,只是最好別再研究我了。我這個人,不喜歡被人看透。”

  “你與不喜歡的人說話的樣子,當真與林漫一模一樣。言歸正傳,我來問你,林漫有沒有告訴你聚靈珠的下落?”

  “聚靈珠的傳聞聽說過一二,但我真不知林漫是誰。”

  “她是你的母親,巫族的聖女,也是巫族的前族長。”

  莫待嘴角上翹,笑容諷刺:“那我可真是不勝榮幸。”

  “你這態度也很不招我喜歡!林漫有虧欠你的地方?”

  “她與我陌生,何來虧欠一說?不過是冷不丁聽說自己不但有母親,而且還是巫族的族長,一時受寵若驚,接受無能,有些不適應罷了。前輩若覺得我的態度有問題,見諒。”莫待不冷不熱地道,“等我哪天心情好了,必定找到偉大的母親大人,給她磕三個響頭,還了她與我的血緣之情。當然,若她要我剔骨還母,也是可以的。總之,我會好好拜謝她沒讓我胎死腹中的不殺之恩。”

  “你為何對她滿懷怨憤?你可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愛你。”

  “是麽?那就請前輩仔細跟我講一講,她是怎麽愛我的?可千萬別是那種爛俗的劇情。”

  “皓天印乃巫族的傳世絕學。所學之人如果天資聰慧,靈力高深,可以在五到十年間修完全部。若根基差,資質平常,那就不好說了,二三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也未必能成事。而天照則是皓天印的最高境界,是六界中最厲害的封印術,能封印一切法術。比如碧霄宮的飛花令,有天照在,那飛花令就像瞎子的眼睛,只是個擺設。天照還是世間最強的守護術,印結成後,只有結印的人、巫族歷代族長及被指定的人才能看見。不然,哪怕是小閻王和梅染那樣的人也只能察覺到印的存在,而無從得知是何種符印,封印的是何物,更無法破解。只是,要結成天照,代價太大!”

  “什麽樣的代價?缺胳膊斷腿,還是眼瞎耳聾?”

  “都不是。皓天一共有三式,一式曰天絕,用於封印;一式名天月,用於守護;還有一式就是天照,是精華中的精華,既能封印,也能守護。若隻用天絕或天月,還則罷了,施術者除了靈力損耗巨大,並無性命之憂。可若想結成天照,就沒那麽簡單了。嚴格來講,如果側重於封印,對劍術、幻術、靈力和符咒術的要求都非常高。施術者若駕馭不了四神器,操控不了無相、領悟不透術法的精髓、沒有正位上神的靈力,都無法成功結印,完成封印;如果側重於守護,除了要有超人的修為,最少要花費十年的時間。十年!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年?這十年對施術者來說意味著什麽?其中滋味,又有誰能知曉?如今這世風,世人謀其利而不正其道,急其功而不修其理,一個個急功近利,對於這種精打細磨的功夫,有幾人能上心,又有幾人願意去做?這就是為什麽人人都知道有天絕,有天月,卻鮮少有人知道天照的原因,因為無人傳承。”紅衣女子的眼中盡顯神技後繼無人的痛心與無奈,“天照結成之日也就是施術者命喪黃泉之時。說白了,天照就是以施術者的命為另一個人結成保護屏障,換取他的平安。林漫花了數十年之功,一點一點耗掉自己的生命,結天照護你於危難之中。如果這都不算愛,那什麽才是愛?”

  莫待望著天空,過了許久才問:“前輩眼中的林漫,是個什麽樣的人?”

  紅衣女子沉默良久,眼中有淚:“她是什麽樣的人已經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她足夠愛你就可以了。”她化出一道符,咬破手指滴上去三滴血,心中默念:天照之光,護我至愛;以我生魂,護我血脈。那符吸收了她的血,竟化作一撮紫紅色的灰。她又取出心頭血滴在灰上,任二者慢慢融為一體,最後變成一粒熱氣騰騰聚而不散的血珠。

  “前輩這是要做什麽?”

  “受天照保護的人,世上無人能看穿他的前生後世,神也不行。我之所以知道你和顧長風的關系,不是我比神厲害,是天照出現了裂痕,我從裂痕中看到了些許片段。我沒猜錯的話,近期有不少不速之客在你的周圍打轉。他們是被你的靈力所吸引,想要證實你身份對你不利的人。”紅衣女子將血珠射入莫待的心臟,又說,“我已將裂痕修複,以後再無人能感受到你的靈力。”

  莫待下意識摸了摸胸膛,並無不適:“多謝前輩。請問這裂痕因何而生?”

  “你受過好幾次極為嚴重的內傷,是天照幫你擋去了大部分傷害。後來梅染不惜代價為你療傷,還用他那強大得要命的靈力為你續命。他的這股靈力沒有完全消化掉,剩下的一部分被天照吸收,還有一部分在你身體裡遊走。外來靈力造成的傷損加上內部靈力的衝擊使得天照有了一絲裂痕。這種巧合,大概林漫沒想到。她封印你修靈的能力,是希望你遠離三界紛爭,做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如此,就算你再活一千年,一萬年,天照也不會有損,你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惜了了,你並沒有走她替你鋪好的路,還是身陷漩渦。”

  “天照會吞噬靈力?難怪我修煉的靈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怎麽會無影無蹤?那些靈力並沒有消失,而是被天照鎖了起來,等到你命懸一線時它會自動釋放出來,保護你不受傷害。就像剛才那種情況,要不是有天照,你現在已是這忘川河裡的一個屈死鬼。說不定,連渣都不剩了。”

  “這我就想不明白了。既然知道靈力可以保我性命,為何又要封印我修靈的能力?她到底想幹嘛?”

  “這也是林漫的苦心。巫族歷史上最精通佔卜的老祖宗在臨轉生前卜了一卦。卦象上說,巫族會在千百年後迎來一位最尊貴最強大的……族人,他有經天緯地之才,有澤被蒼生之能,有鬼神難測之機,有利物濟人之德。最後,他會死在仙界的人手裡,其狀淒慘。於是,老祖宗便定下了巫族最嚴苛的族規,大多與仙界有關。其中一條是:凡巫族之人,不管出生,不分男女,不論職位,皆不許修仙問道,更不可與仙界的人往來。違令者,殺無赦!林漫封印你的能力,一來是遵照族規,不讓你接觸仙法;二來也是想保護你,還你一生安寧。”

  “雖然我對修仙成神不感興趣,卻也不願受限制。不管結印人的出發點是好是壞,天照對我來說都是麻煩,我想解印。”

  “你再說一遍,你想幹什麽?”紅衣女子像聽見了上古奇譚,眼睛瞪得有些失態。“許是這忘川河的風太大浪太急,弄的我的耳朵出毛病了?”

  “前輩的耳朵沒問題,我想解印。”莫待凝視著河面上剛漾起的兩個小而深的漩渦,目光深沉。“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是非成敗我自己扛,不需要誰替我鋪路,也不需要誰替我圓場,更不需要誰替我出頭。我相信我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無怨無悔地過好這一生!”

  錢婆婆雖然聽不見談話,但從兩人多變的神情可以猜出所談之事必屬秘密。又見莫待神色冷肅,紅衣女子面色發僵,便知此秘密必不尋常。她自動關閉聽覺,專心劃船,生怕那不同尋常的秘密漏了一絲半點進耳朵。做了這麽多年的擺渡人,見過千奇百怪的死者,她深知一點:秘密,有時候會要人命。

  良久之後,紅衣女子一聲歎:“多麽諷刺!林漫賠上性命才做到的事,在你看來卻是限制和麻煩,不知道她聽了你這番話會作何感想。”

  “前輩是否願意幫我解印?若是不願,我也不勉強。只是我在想,日後我繼續修煉,說不定還會給天照造成傷損。到那時,牛鬼蛇神再找上門來,我還是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那樣是不是太危險了?”

  “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你怎麽知道我能解天照?”

  “猜的。前輩對天照熟得像是自家的東西,不能解也應該知道方法。”

  “好吧!我如你所願。但願你將來不會後悔。”紅衣女子以血為祭,化靈為符,施解印之法。“一年後,天照可解。”

  “為什麽要一年那麽久?”

  “花十年之功,賠上性命才結成的印,難不成你要我一招解?真是這樣的話,那天照也太不堪了!還稱什麽傳世絕學!”

  “受教了!是我心太急了。”

  “距離閻魔殿還有段路程,不如我教你符咒術玩?這些符咒有些需要靈力操控,有些則完全不用。你能多學就多學,說不定關鍵時候能救你一命。”

  “前輩為何要教我技藝?你我並無交情。”

  “閑得無聊,找點事做打發時間。”紅衣女子不容莫待表達意見,已開始邊教口訣邊畫符給他看,等他將口訣爛熟於心,才開始講解符的畫法。她邊畫邊講,邊講邊讓莫待按照他自己的理解畫符結印,並以苛刻的態度糾正其中的錯誤。

  “前輩,這是什麽咒?變化竟如此深奧。”

  “你猜。”不等莫待反應過來,紅衣女子已出手封住了他的行動,然後又割破自己的掌心,待血流出後喂他喝下,再將一長篇咒符口訣化作血滴射入他的身體。“默讀背誦,深刻於腦。”

  莫待自然照辦。他邊背邊試著照做,漸入忘我之境。

  在距離河岸只有二三裡地,隱隱已能看見一重重樓閣時,莫待結出了第一個符咒。紅衣女子滿意地點頭,遞過去一本巴掌大的冊子:“看在你叫了我幾聲前輩的份上,這個就權我的當見面禮了。這上面記載的符咒術皆是享譽六界的絕學,能練到何種程度就看你的天分與勤奮了。不必道謝,我不喜歡別人對我畢恭畢敬一句一個謝。”

  莫待粗略翻了翻,驚道:“世上符咒之精華,無不在此!前輩究竟是何方高人?”

  “也算不上高人。只不過在符咒術方面比你那位梅先生要高那麽一大截罷了。”紅衣女子笑道,“若以後梅染問起來,你就說,他這輩子也休想超越我。”

  莫待笑道:“先生常說,一山有一山的妙,一山有一山的高。他自然不會與前輩爭輝。”

  “你很會說話。也難怪梅染疼你。”

  “先生對他的每一個學生都很好。大恩不言謝。我會用心鑽研,將符咒術發揚光大,不辜負前輩的栽培與美意。”頓了頓,莫待又道:“我尚且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前輩。”

  “你問。只要是我能回答的,定然據實相告。”

  “前輩在此,是等人,還是渡人?”

  “等人,也渡人。只不過, 我渡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渡人不易,渡自己就更難。前輩等的人還要多久才能到?”

  紅衣女子看了莫待半晌,露出溫暖的笑容:“應該快了吧。”

  “那萬一短時間內他來不了呢?前輩還打算一直等下去麽?”

  “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下去。我想在離開忘川前親口跟她說聲對不起。”

  莫待沉默一陣後,費勁地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她……她在哪兒?”

  “她?”紅衣女子見他目光閃躲,很是不自在,忽而明了。“你是問林漫?她去了她最喜歡的地方。也許有一天,你們會相見。但願到那時,你對往日種種已釋懷,也肯相信她是愛你的。你的路還長,人生的答案要慢慢找。去吧,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生活。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身心自由,不受鬼神約束。”

  “就像前輩這樣?”

  “不,就像這忘川河畔的風一樣。”紅衣女子見船已靠岸,眼裡閃過一絲惆悵。

  “風其實並不自由,因為有山的阻擋。”莫待想起自己與顧長風,不禁又悲又喜。“如果沒有山多好,風就徹底自由了。”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許對風而言,跨越萬水千山衝破重重阻礙,奔赴與山的約定並與之相擁,是他一生最美的夢想。”

  “可惜,山有花木要守護,並非一心一意,也並非隻為風存在。但願前輩等的人如約而來,彼此不負。”莫待見紅衣女子緘默不語,告辭離去。

  紅衣女子目送他遠去,神色傷慟。

  忘川河上,落霞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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