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忘了?”沙裡夫挑了挑眉,似是聽到了一個莫大的笑話。
他提著長劍起身,走到了費舍的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父子二人。
陰影攀上了他逆光的面容,那雙籠罩在費舍頭上的碧瞳化作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但那絕不是什麽美麗的風景,那是……
一雙噬人的漩渦。
在沙裡夫的俯視下,費舍仿佛被冰冷的湖水所吞沒,就這樣孤獨而無助沉入了那深邃的湖底,千噸重的湖水輾軋著他的身體,周圍空氣和聲音都隨著頭頂的光芒一同與他漸行漸遠……最後什麽都沒剩下,伴身的唯有死寂。
而後……耳畔回響起了沙裡夫的詰問——
“你……怎麽敢打斷我和拉瑞的對話?”
“怎麽敢……毀了我與他的約定?”
費舍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正往上漂浮的木棍一樣開口:“大人,我——”
沙裡夫蹲了下來,一把扼住了費舍的咽喉。
“我可沒讓你開口回答我的問題……”
他把費舍的腦袋扯了過來,耳朵“湊”到嘴邊,手指逐漸用力,費舍的臉因為充血而變得腫脹、通紅,眼球也跟著凸了出來。
就在沙裡夫要活生生掐碎費舍的氣管的時候,他暫時停止了用力,這絕不是因為他的仁慈,而是費舍的眼神……讓他萌生了一絲好奇。
“哪怕你明知你這麽做的後果是當場被我殺死,你也不想讓拉瑞他繼續說下去?”
費舍用眼神回答了這個問題。
沙裡夫有些恍然:“原來如此……是你不能讓他繼續說下去。”
“好吧……好吧。”他松開了手,站了起來。
“咳咳咳!”費舍這才從死亡線上爬了回來。
“如果是你們有約在先的話。”沙裡夫撣了撣衣服,轉身回去重新在木箱上坐下,接著說道:“但這也隻代表了我原諒了你的冒犯,於勒……噢,不,我應該叫你費舍叔才對!”
“費舍叔,不管你們與何種不能言說的存在做了什麽交易,都不會影響現狀,一碼歸一碼,我想應該不需要我來提醒你這件事吧?”
“當然……咳!咳!咳……咳……大人。”
費舍強忍著喉嚨處殘留的劇痛,挪動起膝蓋,朝著沙裡夫跪了下去。
他雙手前拜、以頭搶地,卑微道:“在森林徹底恢復前,索取森林者,必將以自己的生命來慰藉森林……我知道的,大人……”
他頓了頓,然後用決然的語氣重新開口:“此事皆因我起,是我下的決定,這幾條魚也全由我一人親自捕撈,我個人對受罰一事絕無怨言,我會……”苦澀在他的口腔中彌漫,“付出我的生命的,是的……我會的,這是我結下的苦果,理應由我來吞下……有罪必償。”
“有罪必償”——和“天秤在上”一樣,這也是一句流行於律法官間的招呼語。
顯然,做了功課和準備的不僅僅是拉瑞一人,作為父親的費舍顯然並非毫無準備或者不經思考地就接下他們口中的“那個大人”的委托……
這也意味著他們是經過權衡利弊與風險評估之後才做出的選擇。
“呵……呵呵……哈哈哈!”
沙裡夫聞言閉上了雙眼,先是嘴角上翹,接著仰起頭開懷大笑起來。
每一道笑聲,都讓忐忑的費舍心跳加速。
隨著沙裡夫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給出了一句讚歎:“不得不說,你們倆確實是一對出乎我意料的有趣父子!”
“您的兒子,拉瑞·斯卡特,以他的見識與聰慧程度來看,已經超越了大部分同齡人,這很難得,假以時日他大概能獨自闖出一番大事業來吧……但即便如此,他現在卻仍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少年,因為他完整地保留了他這個年紀裡最可悲、也是最愚蠢的——天真。”
“而這,是致命的,至於您,費舍叔……”
沙裡夫手指律動著不斷敲擊著劍柄:“恕我直言,您渾身上下透露出的那股自以為是和自作聰明的味道,在我眼中,既可笑又可悲……但至少你還明白、甚至是非常清楚在絕對不能觸碰底線的面前,什麽是輕,什麽是重。”
“你很幸運,費舍叔。”
幸運?
盡管在費舍聽來,這個詞實在是過於譏諷,但沙裡夫在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卻是真心這麽覺得的——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前天晚上那兩個不知深淺的蠢貨,由於他們愚蠢得實在是太過可笑,以至於他現在都還懷疑自己當時的決定是否太過仁慈了!
瞧瞧面前的費舍!
“費舍叔,你有句話說得很對!”
他站了起來,以執掌天秤的姿勢平抬起右手,鄭重宣言道:“有罪必償,這是常識亦是真理!只要觸犯了律法,不論是什麽人、不論出發點如何、都不會改變犯了罪的這一事實,天秤從不會因為善惡的重量而有失偏斜,這便是律法存在的意義!”
“但同樣,我也並不否認,你們的罪行確實是一個為他人生命的存續而賭上自己性命的善舉!”說著,沙裡夫放下了手,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堪稱異常的溫柔:“律法一詞的存在本身等同於約束,但背後的哲理卻是為了懲惡而揚善。”
費舍身體一怔,似是沒聽懂沙裡夫的意思。
“抬起頭來吧!費舍叔,你的言語成功地讓我發自內心地感到愉悅,我會滿足的你的那小心思的。”他雙手同時搭在了劍柄上,狠狠地杵進了地裡:“科羅拉裡昂家族執行每一個判決時都絕不動搖,但我們同樣承認善舉的高貴!在判決之外,理應給予善行通融。”
他的眼光閃爍:“你只需要用你的性命來慰藉森林就夠了,我甚至能允許拉瑞繼續在森林裡面履行你們二人先前與那位不能言語的存在之間的約定,你可以看做這是我還你之前的那條烤魚的人情,也可以認為這是對‘你們的善舉’在可行范圍內的寬容。”
“感謝……您的仁慈。”
聞言,費舍動作略顯艱難地抬起頭,臉上的表情你很難說那是欣喜還是悲傷、亦或是兼而有之。
“當然,我也有一個附加的小小條件。”
隨著沙裡夫的補充之語落下,費舍的表情也跟著一起凝固了。
過了幾秒以後,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您請說……”
“你大可不必用露出那種表情,費舍叔……”沙裡夫把視線移到了長劍上,將其輕輕一頓,“並不是什麽大事,我所要求的的僅僅是讓拉瑞來執行對你的審判就行了。”
“……”
………
……
…
“如您所願。”
————————
一段時間後。
當拉瑞在父親的懷中驚醒過來時,他的手幾乎在一瞬間抬起、攥住了他父親的衣襟,像是一頭受驚的獐鹿般扭過腦袋,視線飛速掃過四周,最後定格在了沙裡夫之前坐著的箱子上,但那已經空無一人。
拉瑞吞咽了口唾液,回過頭,手臂發力,把自己拉向了父親。
後頸傳來的鈍痛感不斷地提醒著他之前發生了什麽,他壓低聲音,以極快的語速詢問道:“沙裡夫大人他人呢?!走了?!”
“沒有,大人他只是留給了我們一段單獨說話的時間罷了……”費舍搖了搖頭,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容,隨後便快速帶過了這個話題,把拉瑞扶了起來:“你呢?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什麽問題?”
“我能有什麽問題!我最大的問題就是……等會!”
拉瑞下意識地就要質問父親之前為什麽要打暈自己,但馬上他就回過了神來,意識到了在自己暈過去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情,“老爸,你……難道?!”
“抱歉……這已經是我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不……”
看著父親苦澀的笑容,拉瑞抓住衣襟的手在顫抖中失去了抓握的力氣,他踉蹌著後退了兩步,嘴唇嗡然微動,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顯而易見的,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不可阻擋地朝著二人預想中最不願看見到的局面滑落而去。
但費舍此刻卻沒有能給他孩子感傷的時間了,他在拉瑞面前蹲下、直視著他的眼睛、抓住了他的肩膀、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還記得我們來之前是怎麽約定的麽?兒子,你必須振作起來。”
“為什麽……”
拉瑞對此充耳未聞,他只是絕望地閉上了雙眼,腦海中自己與父親商討的畫面一幕接著一幕地浮現,嘴裡喃喃道:“事情本不應該變成這樣……”
三天!
他們明明只需要再在森林裡面呆三天就夠了!明明已經相安無事地度過了四天,他們只需要再像前四天一樣度過剩下的三天!他們就能回家和帶著母親一起離開這裡,開始新的生活了!
他完全想不通,為什麽身為城主的沙裡夫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這種地方!
沒錯!他們在那位大人提出的交易面前是沒得選擇!按照那位大人要求的那樣在森林裡面生火露營一周也確實是一個具有風險的選項。但同樣,任何風險都是相對而言的!
沒有人比身為原獵戶的他們更清楚現在森林裡的人流情況!
自三年前作為霜月城城主的沙裡夫·法拉裡斯·科羅拉裡昂在大地母神教會的要求與授意下編寫、頒布相關的法令後,根本就沒有任何霜月城的居民敢繼續對森林予取予求!
而人們一旦不能從森林裡面討到任何的好處,那麽“在冬季進出森林”這個事情本身就成了一件空有風險而毫無收益的危險舉動,沒人會願意平白無故地自生事端!
這也意味著根本就不應該有除了他們以外的居民出現在森林裡面,更別說沙裡夫這種養尊處優的貴族了!
他們不就是單純地按照要求的那樣點燃了一個篝火而已嗎?又不是縱火燒林!為什麽會引來沙裡夫這尊瘟神啊?!
而且說到底!為什麽這種倒了八輩子霉的事情總是發生在自己的家庭上?
從自己的哥哥出事開始,厄運就像是一條該死的毒蛇沒完沒了地纏上了自己一家!不然自己的母親為什麽會生那種要命的怪病?自己和父親又為何要被迫進森林乾這種事情?!
想到這,拉瑞心中對過去的憤懣與對未來的恐懼糅合在了一起,讓他變得歇斯底裡起來,他甚至想要將滿腔憤怒傾瀉在父親身上!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你剛剛憑什麽來打斷我!那可是我們僅剩的機會!”
“不……我的男孩,不……”
看著情緒失控的拉瑞,費舍只是有些心疼地抓住了他的雙臂,想要把自己的溫度和堅定傳遞過去。
他用的不是拉瑞、不是兒子、而是——“我的男孩”一詞。
“你好好想想,從我們遇到那位大人開始,到現在發生的這些事情,你難道就沒有感覺我們像是兩頭早就被決定好了未來的家畜麽?如果命運是如此地安排,那我們現在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我……”
拉瑞狠狠地攥緊了雙拳,強烈的不甘充斥了他的內心,他覺得自己必須反駁父親的說法,因為如果不反駁的話,自己一家未免顯得太過可憐與悲哀了!
憑什麽他們一家就必須承受這些不幸?!
但他卻又遲遲說不出下文。
因為這恰恰也是他心中所想,只是他不願意承認罷了——當一系列的巧合重疊在一起的時候,巧合就不再是巧合,而是變成了必然。
“這或許就是那位大人口中的,我們為了救你的母親所必須支付的代價吧……”
拉瑞聽著父親絕望的宣言,自身滾燙的感情也跟著一同瞬間冷卻。
悲哀無情地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
“可是……”
“拉瑞,聽好……”
費舍的雙手逐漸加力:“語言與契約在她們這種存在面前都是擁有力量的,就算我們無法理解這種力量,我們也應該對其抱有敬畏之心。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解釋那種感覺,但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如果剛剛我不阻止你、讓你就那麽違背了我們與那位大人所立下的勿言之約的話,我們一家都絕對別想再見到明天的太陽……每一個人,你懂我意思麽?”
“老爸我已經沒時間教你更多的東西了,我現在只希望你能夠將我今天跟你說的這些話牢牢記在心裡,你一定要對那些超越你的理解與掌控的東西給予尊重與畏懼——力量也好,人物也罷、只有這樣才能讓你活得更久。”
“這也是我為什麽會對你想要繼續嘗試使用‘纏’這種技巧而感到極度憤怒的原因。”
“你和你哥哥兩人都太過缺乏對超凡力量與未知的敬畏之情了!所以才總會一直對那些看起來光鮮亮麗的東西抱有憧憬與羨慕的感情, 但你們只看到了浮於表面的光芒,卻忽略了藏在底下的萬丈深淵!所以卡伊斯才會……”
費舍慘然一笑,“落到那種下場……不是麽?”
拉瑞從沒有想過再次從父親口中聽到自己哥哥的名字會是在這種場景之下,明明父親已經發過誓再也不會提他的名字了……
但拉瑞此刻卻多多少少能體會到父親的心思——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我不想再因為同樣的原因失去另一個……
這也迫使拉瑞不得不去思考父親話語中的意義。
看到拉瑞的表情開始轉變以後,費舍也感受到了一絲欣慰。
他抬起手,本想摸摸拉瑞的腦袋,但手懸在他的頭頂卻沒有摸下去,最後反而是選擇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告訴拉瑞:“每個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它是不會留給你任何後悔余地的。拉瑞,你得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繼續履行我們與那位大人之間的約定、好好地照顧好你的母親、好好地,帶著她繼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老爸……我……”
拉瑞隻感覺肩膀上承受的重量猶有千斤,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抱歉……”
他看著面前這位仿佛一朝之間蒼老了二十歲的中年壯漢,強忍著把頭別到一邊的念想,低著頭,咬牙回答道:“我會記住的、我會……做到的。”
費舍沒有說話,只是用對待大人的方式,用力地拍了兩下他的肩膀,然後站了起來。
“咻~~~”
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嘹亮的口哨聲。
是沙裡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