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上背著兩柄長劍,一柄是他之前就隨身攜帶的那柄被布條纏繞的長劍,另一柄則是他從夜身上取來的一柄普通的帶鞘鋼劍。
“你們聊得怎麽樣了?”沙裡夫笑著看向兩人。
費舍聞言沒有立刻回頭,而是深深地看了拉瑞最後一眼。他轉過身,走到了沙裡夫的面前,朝著他單膝下跪,恭敬道:“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大人。”
“說完了?我想……那件事你應該還沒告訴他吧?”
什麽事情?拉瑞聞言眉頭緊皺,心中升起了濃濃的不安。
“……抱歉,大人。唯獨這個,我做不到……”費舍把頭埋了下去,不敢去接觸沙裡夫的視線。
“嗯,沒事,那就由我來說吧。”
沙裡夫維持著笑容,朝著拉瑞走了過去,一邊從背後抽出了那柄鋼劍,優雅地耍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劍花,森冷的寒光即便是處在陽光下也顯得格外刺眼。
他在拉瑞面前站定,手腕一翻,反握住長劍,將劍柄遞到了拉瑞的面前。
拉瑞愣愣地接過了這柄對他來說稍顯沉重的凶器,“大人?您這是?”
“我來給你解釋下吧,在你暈過去之後,基於我與你的父親各自的需求,我和他達成了一個新的交易。其內容是‘要你拿著這把劍,去砍下你父親的頭也好、刺穿他的心臟也罷,只要你殺了他,用他的靈魂來慰藉森林、填補乃至於預先支付那些因你們而產生的損耗以及之後將要產生的損耗之後,你就可以在森林裡面完成那需要你來繼續完成的約定了,而我也會保證在這之後都不會有人再來找你們麻煩’,以科羅拉裡昂之名起誓。”
“您說……什麽?”拉瑞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死死地盯那雙碧藍色的眼睛,期盼著聽到不一樣的回答。
“我說……”沙裡夫維持著嘴角的弧度,圍繞著拉瑞轉起了圈,再次開口:“用這把劍……去殺了你的父親,隨便用什麽方法都行。”
“少年,我再強調一次——森林的平衡由誰打破自然就得由誰來修複,這是毋庸置疑的常理;而我和你父親的交易,又是唯一一個能讓你活著走出這片森林的辦法。”
“你能理解麽?”
沙裡夫喉間傳出的每一個單詞都無比清晰地傳入了拉瑞的耳中,他低下頭,看著手中泛著寒光的鋼劍,握住劍柄的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不……不……不不不!”
他有些崩潰似地往後退了兩步,一股漆黑的情緒侵染了他的心靈。
“拉瑞!”費舍以一聲大吼,震住了他那驚慌失措的兒子;而沙裡夫則適時地從二人之間退出來,讓開了位置,抱著雙手站到了一旁,饒有興致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在觀看一出戲劇一樣。
“老爸?!你打暈我之後就做出的就是這種決定?!你甚至都不願意跟我商量一下?!為什麽?!”兒子的悲鳴在林間回蕩,費舍的脊背顫動了兩下,但他沒有抬頭,只是低低地回了一句:“……動手。”
“不!!!你想都別想!”
就在拉瑞作勢要丟掉手中的長劍時,之前的那詭異的感覺再次襲來,在讓他陷入了幾息時間的僵直之後,又迅速褪去。
“……”拉瑞顫栗著轉過頭,看向了站在一邊的沙裡夫。
他維持著那淡淡的笑容,微微傾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那是,以“笑”為名的脅迫。
沙裡夫食髓剔肉的眼神讓少年終於意識到了在難以企及的暴力面前,他只是一具被人操線的木偶。而木偶自身的意願,從來都不重要,更不會有人關心在意。
拉瑞那重新躁動起來的血液再一次慘遭凍結,他隻感覺從口腔到內髒、整個身體都在乾涸,“屈從”仿佛成了擺在他面前的唯一選項。
他木訥地收回了視線,拖著長劍一步一頓地挪動到了他父親的身前。
卑微得……就像一條奄奄一息的瘦狗。
另一邊,原本有些不知所措的費舍看著面前那團逐漸擴大的陰影,也是悄悄松了口氣。他最怕的就是拉瑞聽到這個消息後拒絕為自己執行判決,從而為他們一家惹出更大的麻煩,但他又實在是沒法親口告訴兒子這個決定。
自己終究是一個不怎麽合格的父親……
“拉瑞,抱歉……然後……動手吧。”待到那陰影固定了形狀之後,費舍如是懇求道。
——動手……讓我親手殺了我的父親?
那團陰影並不為所動。
一直注視著地面的費舍無法得知兒子的表情,亦不了解他心中所想,但他更不敢抬頭,他只能維持著現在的姿勢,低聲催促:“拉瑞!拉瑞!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做你該做的!”
——男子漢……男子漢就該作出這種被冠以“應該”之名的殘酷選擇麽?
“拉瑞,聽話!求你了!想想你的母親!”
——想想我的母親……那你呢?你怎麽辦?你難道就不是我的家人了麽?你又為什麽不想想你的妻子?
“拉瑞……larye……lar……”
父親帶著顫抖和焦急的聲音逐漸自耳邊遠去,拉瑞仰起頭,看向被樹梢遮蔽的天空。陽光自樹葉的空隙間垂落,灑在地上時已然被分割得千瘡百孔。
——看啊,只要有東西阻擋,就連太陽的光芒也會被分割,這便是以必然命名的天理。
世界上又有多少這樣的必然之事?
一個扭曲的念頭自他的腦海中浮現而出——如果我們之間真的有人要來做出這個無情的抉擇,那為什麽這個人非得是我?為什麽不能是你?我的父親……
陣風掠過、樹葉唰唰作響,變幻的光影將半隻腳踏入深淵的拉瑞給拽回了岸上。
他默然地將劍遞給了左手,然後抬起右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拉瑞?!”費舍被這聲脆響驚得一顫。
“沒事了……老爸,我想通了。”拉瑞緩緩擦去了嘴角的血跡,揚起了嘴角。
“拉瑞……”
真混帳啊……拉瑞回想起剛剛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送上了對自己的評價。
——是啊,我怎麽能怪你呢?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你只是做出一個為人父母一定會做出的選擇罷了。
如果我們注定要迎來悲慘的結局,那我不該怪罪任何人……命運,唯有這該死的命運,才是我該宣泄憤怒的對象。如果我的人生是一枚棋子,隨著棋手的意願而移動的話,那麽這一次,我絕不會讓它稱心如意……哪怕,我將化身成撲火的飛蛾。
他緩緩後退了一步,雙手握緊了劍柄,將其舉了起來。
費舍看著抬起來的陰影,在心中的最深處,升起了一股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卑劣情感——終於能夠解脫了。但這個感情並沒持續多久,因為就在下一秒,他發現陰影並沒有朝著他設想的形狀變化而去。
“拉瑞?”
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對。
“沙裡夫大人。”拉瑞平靜地開口,“您說過,唯有生命才能慰藉遭受損耗的森林是吧?”
“沒錯。”
“那我是否能理解為,誰的性命都可以呢?”
“拉瑞?你在說什——”費舍驚恐地想要抬起頭,但他的頸椎對此卻毫無反應,他被莫名的力量再次控制住了身體,無法動彈。
他盡力地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旁邊,發現沙裡夫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解開了猩紅長劍上的繃帶,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二人。
“哼嗯……”他撫摸著懷中的長劍,似乎是在思考,最終給出了確定的回答:“當然。”
“那就好。”拉瑞在這一刻,發自內心地笑了。
明白了兒子想要做什麽的費舍不知道哪來的力量,在一瞬間掙脫了那未知力量的束縛,起身撲向了拉瑞。
但,為時已晚。鋒利的劍刃已然割開了脆弱的氣管和頸動脈。
隨著鋼劍落地,滾燙的赤紅也一同噴灑在了費舍的臉上、身上。
“不!!!”
費舍撕心裂肺的怒號響徹森林,驚起一片騷動。
他一把接住了兒子倒下的身體, 一隻手連忙按在了他喉嚨的傷口上,拚了命地想要阻止他的生命從自己的指縫間流逝。
“不!!!你這膽小鬼!你都做了些什麽!不——”
就在費舍語無倫次、陷入驚慌的時候,他被再次定格,就好像剛剛那一瞬間的自由是沙裡夫故意給予的一樣。
“咕——”
鮮血不斷從少年的喉鼻中湧出,他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世界在他眼中已經變成了模糊的光影,但他仍不想閉上雙眼。他努力地伸出手,想要去觸摸父親的臉,但那原本觸手可及的距離卻在此刻顯得無比遙遠。
在經歷了一段近乎永恆的時間之後,他的手指終於在顫巍中觸碰到了父親的臉頰,然後,在此戛然而止。少年的手臂無力地跌落了下去,瞳孔隨之渙散。
一條年輕而鮮活的生命,從他父親的懷中轉向了泰拉母親的懷抱……
“拉瑞!!!啊!!!!”再次重獲自由的費舍睚眥欲裂,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那咆哮又像是哀嚎,就連他腳下的大地都在震顫中感覺到了其中雜糅的混亂與絕望。
他低頭看著兒子那帶著微笑的面容,眼淚奪眶而出,在雙頰上肆意縱橫。他一手托著拉瑞的頭,一手拴住了他的身體,雙臂不受控制地施力,好似想要就這麽把二人的身體融為一體。
某種無形的物質從他的五髒六腑中滿溢而出,順著食道一路向上,堵塞了他的咽喉。
灼人耳膜的嘶吼戛然而止,轉變為了低沉而鈍痛的乾嘔。
費舍仿佛正在嘔出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