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
當太陽掀開天際線的垂簾之時,霜月城在悄然中迎來了步入冬季兩月有余以來的第一個大晴天。
昨日傍晚還籠罩著整座城市的陰雲已然消散殆盡,沒有了雲層的阻撓,太陽肆意地在大地上傾灑著它的光芒。
那些率先被突如其來的暖意提前喚醒的人,在驚喜之余,也不忘搬出了自家的躺椅和絨毯,來到家門前,利索地點起篝火,架起了裝滿了鮮牛奶的水壺,而後開始大聲吆喝,催促那些還在睡夢中的鄰居們起床。
隨著時間的推移,走出家門的人越來越多,那些分散在城市各處的篝火也越燒越旺。
麵包和肉脯、奶酪和醃菜紛紛加入了早餐行列。小孩們圍坐在篝火邊,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些被木簽串在一起的香甜之物;而那些裹著毯子、躺在椅子上的大人,則在高舉起超大號酒杯,一同高聲感謝完太陽的饋贈,仰頭將杯中的牛奶一飲而盡之後,迫不及待地開始互相揶揄起對方那掛在嘴唇上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白胡子。
歡聲笑語填滿了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在此刻,沒有什麽能阻止他們心照不宣地將工作和其他瑣事一同拋諸腦後,專心享受起這難得的愜意時光。
就連偏安霜月城一隅的白森堡也是一樣,今天這般的好天氣整個冬季都難得一見,更重要的是——沙裡夫大人也於昨天傍晚離開了他的城堡,至少到明天太陽落下之前的這段時間,都不會回來。
這個消息不僅讓負責維持整個城堡正常運轉的管家和嬤嬤們松了口氣,底下的傭人們也紛紛如釋重負。
雖然只是暫時性的離開,但在昨天下午剛發生了“那種事情”的當下,這個機會彌足珍貴。這也是昨夜統籌著白森堡內外事務的總管和女仆長組織起了其他管家以及老嬤嬤們進行了一次商討的直接原因。
商討隻持續極短的數分鍾就結束了,毫無意外地,眾人一致認為有必要趁著這次機會整個城堡內外都來一次大掃除。這項大工程於今早天剛蒙蒙亮之時就已經開始著手進行,並且在太陽升起之後追加了物資采購這一事項。
所以,當城內居民們開始“乾杯!”的時候,白森堡的城堡內外就已經隨處可見人們忙碌的身影了。女仆和男傭們正在他們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工作著;負責物資采購的人們也開始陸續進進出出。
努力工作的人們一邊享受著陽光的撫恤,一邊發自內心地讚美著太陽;熟人相見會熱情地打著招呼,不熟悉的人之間也不吝嗇向對方展露笑顏,整個城堡都洋溢著生機與活力……
……
本該如此——阿爾弗斯·卡桑雷德·科羅拉裡昂這麽想到。
這位盡管上了年紀卻依然足以配得上英俊二字、從儀表到姿態都無懈可擊的老人作為這項活動的發起人,正離開了堡內由他親自設立的辦事處,行走於城堡的各條走廊之間,觀察著正在工作的人們臉上的表情。
每一個人都在期盼著明媚的陽光,能夠像驅散積雲一樣,趕走他們心中的陰霾,期盼著他們能夠肆意地咧開嘴角、與他人一同讚美今天的太陽。
但看看周圍、看看這些正戰戰兢兢工作著的女仆和男傭們吧……
眼神躲閃、笑容僵硬;更有甚者已成驚弓之鳥,一點意料之外的動靜就足以他們手中的工作出現一些小差錯。
而這一切,都要歸功於那“個”蠢貨……
那“個”現在“屍體”都還掛在白森堡大門口的蠢貨。
即便這群人大多都見過了許多因愚蠢導致的慘案,對這種事情早已習以為常,但像昨天那樣的……阿爾弗斯下意識地摸了下留在自己左眼位置的可怖傷痕。
昨天的那種血腥場面,連他自己都是生平僅見,哪怕是他還有段被稱為“獨眼的惡狼”的過去。
他行走於廊道間,想起了一首忘了是從哪本書裡看來的短詩——“死亡之所以可怕,不僅僅是因為它會帶走生命,更是因為它在帶走生命的同時,卻不帶走屍體,那是它用來告誡生者的手段。”
如果你想要避免產生這種與生俱來的情感,唯有不見死亡。
而不巧的是,在現在這個特殊時期,白森堡裡,在阿爾弗斯的行進路線上,剛好有這麽一位年輕的女孩……
讓我們暫時把視角從阿爾弗斯身上挪開,順著他腳下的走廊向前一直延伸,穿過三扇大門,再轉過兩個拐角,來到白森堡的一隅,一個不起眼的小走廊上。
“唉唉?卡勒姐,大家今天都怎麽了呀?在我離開的那幾天發生了什麽事麽?”說話的這位嬌小少女正將身子探出屋簷之外,眯起眼睛享受著陽光的輕撫,被扎起來的淡金色發絲在煦風中微微顫動著。
而水桶和拖把則被她擱在一旁,甚至還沒好好放穩,沒一會拖把就直直地朝一旁倒去。
一隻裹著素白袖套的手臂伸了過來,抓住了拖把的木柄,手臂的主人歎了口氣,拿著拖把跺了兩下,“快過來拖地,別偷懶了。”這位年紀較大的少女名叫卡勒,而另一位正偷著懶的少女名字叫蘿緹,她是白森堡裡目前年紀最小的女仆。
“今天早上就連阿爾弗斯大人都說我們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你忘了嗎?”小蘿緹將自己的重量壓在扶手上,雙腳來回搖晃。
“你記得倒還挺清楚。那你應該也沒忘記,前面還有一句‘做完自己的工作後’麽?”卡勒沒有選擇把小蘿緹的拖把放回水桶,而是一手抓著一根木柄,重新開始動了起來。
“哎呀,沙裡夫大人好不容易都離開一次,額……雖說前陣子好像也離開過……偷下懶怎麽了嘛!卡勒姐,你也是,這麽努力幹嘛。我們都被分到了這種地方了,沒人會管我們的啦!”
卡勒的動作瞬間頓在了那,久久無言。
“卡勒姐?”沒有得到回應的小蘿緹回頭看向站在走廊中央的同伴。
只見卡勒重新動了起來,背對小蘿緹問道:“你昨天晚上從哪個門回來的?”
“嗯?怎麽了?亞莉安卓奶奶帶著我從傭人出入用的側門回來的啊。說到這個,我還奇怪呢!為什麽明明還沒到就寢時間,大家卻都已經熄燈上床了,我本來還想跟她們分享我在外面和亞莉安卓奶奶采購時發生的趣事,結果沒一個人理我……她們明明沒睡著!我都聽到她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音了!”小蘿緹說著就感覺一陣委屈,淡藍色的眼瞳裡寫滿了不悅。
“我就知道……哎……”卡勒歎了口氣,來到了走廊盡頭,她轉過身,把兩個拖把夾在一邊,有些無奈用空著的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小蘿緹呀,小蘿緹。你讓我說你什麽好……”
“比起這個,卡勒姐……”小蘿緹從欄杆上跳下,小跑著來到了卡勒的面前,將左手伸到了她的面前,“你看!”她張開五指,掌心裡放著的是一枚鑲嵌在雕花底座上的水晶吊墜,通透的淡紫色棱形水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配合古銅色的雕花底座,雖然不算特別精致,但還是牢牢地抓住了卡勒這位正值芳華的女孩的目光。
她伸出手,想要拿起來看一看,而小蘿緹卻一把收了回去。
“……誒?”
她後退一步,將手藏在背後,“這是要送給我媽媽的,卡勒姐不能碰啦!”
媽媽……卡勒的內心微微刺痛了一下。
媽媽。
她垂下手,“是嗎?那你可得好好保管啊。”
說完便重新拿好拖把,彎下腰,將拖把抵在地板上,開始原路返回,而小蘿緹此時又一步跨了回來。
“……小蘿緹。能麻煩你讓開一下麽?”她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如是說道。
但站在面前的雙腿明顯沒有挪開的意思,卡勒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發現小蘿緹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她眉頭微微地皺緊,而小蘿緹卻搶先一步道:“嘻嘻,卡勒姐,你別生氣嘛,看!”
“這又是什麽!”小蘿緹伸出了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靜靜躺在掌心的,是一對耳墜,鑲嵌著比之前那個小一號、但是同樣美麗的水晶簇,一枚是淡藍色,另一枚是酒紅色……那是卡勒眼睛的顏色。
“這可是我和亞莉安卓奶奶一起挑了很多家店才選中的,拜托了那個老爺爺店主好久,他才答應拆開賣給我的!怎麽樣!這個藍的給你戴,這個紅色的等我再長高點再戴!好不好?你喜歡嗎?雖然不是很貴就是了……卡勒姐?卡勒姐!你怎麽哭了!你別哭呀!是你不喜歡嗎?那我下次出去的時候我就去換好…!”焦急的小蘿緹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卡勒用食指抵住了她的嘴唇。
“小蘿緹……”卡勒梗咽著支起了笑容,雖然這笑容比哭臉也好看不到哪去,“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我只是有點……抱歉”
小蘿緹心疼地看著這個一直照顧著自己的大姐姐, 小蘿緹想要回報她的感情,所以她才絞盡腦汁選了這個禮物,但她那尚處在十歲年紀的稚嫩心靈還不足以支持她去理解面前這個年長她七歲之人的感情。
她只能拉了拉卡勒的衣袖,笨拙地安慰道:“卡勒姐,如果你喜歡的話,那我給你戴上好不好?你別哭了好不好?卡勒姐你哭起來實在是太難看啦!我還是更喜歡你笑著的時候!”
“噗……小蘿緹你呀……”卡勒用手背抵住嘴唇,仰著頭看向走廊的天花板,等她整理好情緒後,她看向面前滿臉不安的小蘿緹,微微屈膝,再將頭低下,來到了和她同一高度的位置,“姐姐沒事了,來,你不是要幫姐姐我戴上嗎?”
“嗯!”笑容重新在小蘿緹的臉上盛開,她像雛鳥吃食一樣連續點頭,輕輕地將淡藍色的耳墜夾在了卡勒的耳垂上,然後回退兩步,仔細看著卡勒的模樣,雙手叉腰滿意地宣布:“真好看!看來我的眼光還是挺不錯的嘛!”
“你這小孩……”卡勒看著她,一邊在心中感歎著能瞬間轉悲為喜的小孩子的神奇之處,一邊伸出手想要摸摸小蘿緹的頭。
但小蘿緹沒等到摸摸頭,而是被一把拉住胳膊扯到了卡勒的身後。
“嗯?卡勒姐?”她愣住了,只見卡勒橫跨一步,擋在了她的前面,她能感覺到卡勒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不,是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
“……阿爾……弗斯……大人……”
卡勒的聲音如墮冰窖。